王衍一路南行的時候,邵勛也在招待客人。
聽聞他發(fā)跡了,老家東海那邊過來了一堆親戚,吵吵嚷嚷數(shù)十口總是有的。
邵勛將他們安置在綠柳園旁邊的空置民宅了,然后專心侍奉父母。
是的,他的父母也被接來了,一起來的還有妹妹、侄女等人。
父親年逾五旬,年輕時當過世兵,甚至參加過滅吳之役,據(jù)說有過斬獲——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父親一直這樣吹。
不過,他在本村的世兵群體里確實有幾分威望,說話聲音都大。
嗯,今天嗓門一下子降了,頗有些拘謹?shù)母杏X。
當一身盛裝、貴氣逼人的嵐姬出門迎接時,差點沒嚇一跳。
母親劉氏是個老實的軍戶女子,沉重的生活讓她臉上多了無數(shù)皺紋。也就這兩年住在糜家塢堡,不用干活,氣色才好了起來。
她的關(guān)注點與其他人不一樣,在看到嵐姬高高隆起的小腹,再聽聞她將要臨盆時,便抹起了眼淚。
“小蟲,以后要善待嵐姬,一定要好好對待。”劉氏拉著邵勛的手,仔細叮囑道。
鄉(xiāng)下人家,不太關(guān)心嵐姬的身份是妻還是妾,只知道這是兒婦,要生孩子了。
邵勛連連點頭應(yīng)是,同時臉色有點黑。
唐劍等親兵站在門外,眼神飄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像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啊?
“大蟲命不好,暴死異鄉(xiāng)。以后要照顧好侄男侄女,讓他們享福。”劉氏繼續(xù)說道。
“是,兒記著了。”邵勛應(yīng)道。
侄男邵慎就站在一旁,微微低著頭,老老實實。
他現(xiàn)在在洛陽西半片的鄉(xiāng)間,純純一霸。
經(jīng)常騎著高頭大馬,拿著角弓、長槊,身邊聚集著十來個少年,招搖過市。
也就沒干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不然早被邵勛收拾了。
“好了。”老父邵秀擺了擺手,蹙眉道:“少說兩句。小蟲現(xiàn)在當官了,身邊猛將如云,你還喊他小字,成何體統(tǒng)?”
“你不也喊……”劉氏不解道。
邵秀臉上掛不住,冷哼一聲,不說話了。
“罷了。”劉氏擦了擦眼睛,走到樂嵐姬身邊,拉著她的手,道:“新婦有孕在身,還是回里間歇息吧,莫驚擾了我孫兒。”
嵐姬下意識瞟了邵勛一眼,“新婦”這個稱謂讓她有些暗喜,見邵勛沒糾正后,便應(yīng)了一聲,然后在婢女的攙扶下,回房休息了。
她臨盆的時間,差不多就這十來天了,馬虎不得。
樂氏離開后,老邵又瞪了一眼妻子,走過去低聲道:“人家是成都王妃,你沒大沒小作甚?”
劉氏不理他。
平日里在鄉(xiāng)間人五人六的,看到息婦就大氣都不敢喘,有什么用?
再是王妃,她肚里的孩子也是我兒子的種,我有兒子撐腰,犯得著小心翼翼么?
幾人說話間,邵勛的妹妹邵鶯悄悄離開了中堂,順著嵐姬離開的方向摸了過去。
她今年十一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站在門外,怯生生地看著“嫂子”,有點不敢近身。
嵐姬正在撫琴,見到邵鶯時,臉上浮現(xiàn)出笑容,招了招手,道:“妹妹速來。”
邵鶯一點一點蹭了過來。
嵐姬看著這個呈小麥膚色的鄉(xiāng)間丫頭,笑道:“會撫琴嗎?”
邵鶯搖了搖頭。
在鄉(xiāng)間摸魚捉泥鰍她會,琴卻沒見過。
另外,“嫂子”渾身上下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舉手投足間讓她自慚形穢,下意識不敢放肆,手都不知道往哪擺。
若邵勛在此,定然會極為驚訝。
他上一次見到妹妹時,還是五年前。六歲的小妹就很頑皮了,天天在外面瞎逛,還與同齡的小男孩打架,十足的野丫頭。
這幾年,聽聞也沒太多改變,只是不與那些男孩一起玩了,本身還是個活潑好動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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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到嵐姬,完全被壓制了,老實得像換了個人。
或許,她幼小的心靈中,已經(jīng)模模糊糊知道一些東西了。
“嫂子”和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二哥出生入死,一定做了很大的事吧?不然如何能娶得嫂子這樣的美人?
“我——嫂子教你彈。”嵐姬拉著邵鶯的手,輕觸琴弦。
當悅耳的聲音傳出時,邵鶯下意識一縮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嵐姬讓她坐在身邊,仔仔細細教了起來。
邵鶯時而聽講,時而被“嫂子”身上華美的裙裝給吸引了。
嵐姬不以為意。
她從沒想到過有這么一天,要費盡心思討好一個軍戶家的小女孩。
更何況,自己并不是她的真嫂子。
前些天潁川大中正庾珉來訪,郎君與其密談半日,言笑晏晏,卻不知何事。
世上之事,總是讓人如此煩憂。
王衍來到綠柳園時,邵勛正被母親“押”著撈咸菹,然后洗凈、切碎。
常年揮舞重劍的手孔武有力,但在切菜時卻怎么都不得勁,差點傷了手指。
聽到唐劍稟報時,他有些疑惑。
劉氏在一旁聽到“王司徒”三個字時,嚇了一個激靈,身子直往灶房里面躲,并催促兒子快去迎接。
邵勛笑了笑,道:“阿娘勿憂,王夷甫來此,必有所求,晾他一下也無妨。”
劉氏只感到心砰砰直跳。
司徒是什么官,她大約有點數(shù),好像比太守、刺史還大,這是說晾就晾的?
“小蟲……”她欲言又止。
邵勛轉(zhuǎn)過身來,認真地對母親說道:“阿娘,兒不是什么小人物了。王夷甫出身瑯琊王氏,位列三公,職掌數(shù)萬禁軍,連天子、太傅都甚是倚重。但這沒什么,方今天下,還沒幾個能讓我怕的人。想當年,長沙王都被我捉了——”
“你捉了長沙王?有沒有捉成都王?成都王妃……”劉氏疑惑道。
邵勛臉色一變,趕忙說道:“阿娘說得是,王司徒乃貴客,豈能怠慢?兒這就出門迎接。”
說罷,一溜煙走了。
王衍莫名其妙地等了一會,隨后被迎了進來。
邵勛直接將王衍、潘滔二人帶至?xí)浚岩环螅Φ溃骸八就胶醚排d,眼見著要過年了,還來梁縣游玩。”
王衍咳嗽了一下,道:“一路游玩下來,確實大開眼界。”
“我等經(jīng)石橋防、李家防南來。”潘滔在一旁補充道。
邵勛恍然,道:“鄉(xiāng)間土團,讓司徒見笑了。”
王衍有些沉默。
這一點不像他的風格,仿佛被什么東西降維打擊了一般。
“君侯設(shè)鄉(xiāng)團,卻不知何為?”良久之后,王衍終于開口了。
邵勛好整以暇地調(diào)整了下坐姿,讓自己更加舒服,然后說道:“為了防備王彌,防備匈奴,司徒可信?”
王衍點了點頭,道:“并州有報,劉淵大集兵馬,意圖南下太行。但這怎么看都是防備之舉吧?”
邵勛沒有外部的情報網(wǎng)絡(luò),他建不起。
司馬越其實也沒,比他強得有限。
但王衍關(guān)系網(wǎng)四通八達,即便在并州這種胡人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地方,他都能給你整來第一手消息,確實不簡單。
王衍收到的消息是:漢主劉淵遣劉聰?shù)葘⒔y(tǒng)率兵馬南下,占據(jù)太行諸陘道。
在他看來,劉淵這是利用河?xùn)|表里山河的地利優(yōu)勢,試圖以少量兵馬堵塞陘道,以便在其他方向發(fā)力。
另外,石勒等將率軍東行,同樣占據(jù)了滏口等陘,似乎也是在防備什么。
以此觀之,劉淵當攻平陽、河?xùn)|二郡。
但他沒有直接點出這個。
“劉淵欲攻平陽、河?xùn)|。”邵勛不想繞圈子,直截了當?shù)卣f道:“石勒或下河北。王司徒覺得,剛剛經(jīng)歷一番戰(zhàn)亂的冀州,可擋得住匈奴大軍?平陽、河?xùn)|二郡,若無朝廷大軍增援,可守得住?”
王衍默然片刻,又問道:“王彌何解?”
“司徒。”邵勛湊近了一點,看著王衍的眼睛,說道:“王彌已聚眾數(shù)萬,若殺出青州,奔入兗、豫乃至河洛,誰能擋之?”
王衍猛然坐直身子,皺眉道:“茍道將為青州都督,屢次大破王彌,難道不能剿之?”
“若茍晞縱放王彌呢?”邵勛問道。
王衍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固然眼光不錯,但思維上有個致命的盲區(qū),那就是沒有考慮武人會掀桌子這種事。
這也不怪他,因為此時的社會環(huán)境,這種事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
邵勛的思維壓根沒這種局限,他分析了每一種可能,甚至拿黃巢來做案例。
黃巢過淮河前后,手握重兵的高駢在淮南按兵不動,坐視黃巢北上。
黃巢走的路線是汝州、洛陽、潼關(guān)、長安,都是唐廷控制較深的地區(qū)。至于藩鎮(zhèn)勢力猖獗的地方,黃巢沒有去,諸鎮(zhèn)也作壁上觀,看著黃巢入關(guān)中,攻陷長安。
等到黃巢飄了,覺得自己實力強勁,打算出兵收取長安以西地區(qū),并被京西北諸藩鎮(zhèn)暴打,慘敗而歸之后,天下諸鎮(zhèn)發(fā)現(xiàn)黃巢滅不了大唐,這才行動起來,紛紛出兵入關(guān)中,剿滅黃巢勢力。
這一幕,難道不會在西晉上演?
“司徒,若茍晞但驅(qū)逐王彌,自保青州,縱其入兗州,太傅可能抵擋?”邵勛又問道:“如果太傅不能抵擋,地方州郡無兵,王彌可就一路殺至洛京了,屆時會如何?”
“君侯有點危言聳聽了吧?”王衍有點難以相信,更難以適應(yīng)。
梁縣之旅,一路上看到的東西,讓他有些難受。
邵勛搞的那些東西,目前還只能算是萌芽,但王衍知道,那是一種可以在全國推廣的模式,這就很可怕了。
因此,在來到綠柳園之時,他有點沉默。
現(xiàn)在與邵勛聊了一會,又發(fā)現(xiàn)茍晞可能不會聽任太傅乃至他擺布了,人家居然會撂挑子不干?伱憑什么?你一個連寒素都不是的軍頭,憑什么敢縱放王彌入京?
但邵勛言之鑿鑿地告訴他,茍晞完全有可能這么做,并且理由都能找出無數(shù)個。
“司徒。”邵勛又給王衍來了一記重擊:“不光茍晞會縱放王彌離境,太傅多半也不敢與王彌對陣。王彌看到前路沒有任何阻礙,你覺得他會怎么做?”
王衍心神有些紊亂。
他覺得自己今天大失水準,引以為傲的口才一點發(fā)揮不出來,完全被邵勛這個小軍頭牽著鼻子走,理了理思緒后,說道:“禁軍回返洛陽后,太傅尚有數(shù)萬兗、豫兵馬——”
“但太傅不敢。”邵勛毫不猶豫地打斷了王衍的話,說道:“太傅或敢威壓天子,但他不敢直面王彌、匈奴,他怕。更何況,屆時河北就一定平靜嗎?茍晞絕對不愿意再為太傅出兵河北了,太傅只能自己想辦法平定。”
這話說得毫不留情,讓潘滔都有些側(cè)目。
“太傅自牧兗州,司徒卻在洛陽。”邵勛又隱晦地提醒了一句。
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和司馬越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司馬越已經(jīng)出鎮(zhèn)外藩了,你卻在中樞為官,你沒法離開洛陽。保住洛陽、保住朝廷,就是你最大的利益。
王衍霍然起身,在書房內(nèi)走來走去。
半晌之后,他轉(zhuǎn)身看著邵勛。
“仆愿奮力廝殺,擊破王彌賊眾。”邵勛沉聲說道:“若匈奴南下,仆亦會提兵北上,與其力戰(zhàn)。”
王衍看了他許久,終于微微點頭。
邵勛微微松了口氣。
王衍并不是司馬越的下屬,而是政治上的盟友、合作者,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代表了相當?shù)莫毩⑿浴?
他剛才對王衍說的話,半真半假,有那么點忽悠的成分,但整體沒什么問題。
不管司馬越是真的沒膽子和王彌決戰(zhàn),還是被河北牽制了精力,結(jié)局都是一樣的。
邵勛不認為他能擋住王彌,更大可能是壓根不會擋。
考慮到茍晞的態(tài)度,王彌來洛陽的可能性相當大,必須認真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