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粟麥金黃之時,庾蔑自枋頭南渡黃河,抵達了濮陽,夜宿鄉間。
一起跟他南下的還有廣平游邃,以及邵勛的一位名叫展平的梁郡籍學生。
三人各帶了十余名隨從,弓馬齊備。
隊伍里甚至還有七八名高鼻深目的胡騎,看著就比較嚇人,讓人懷疑這到底是不是南下刺探的匈奴賊匪。
不過,東燕縣及胙亭龍驤府的人過來看了一下,隨后便沒下文了,顯然沒什么問題。
留宿他們的農家收了好幾匹絹,于是把一頭準備冬天才售賣的羊給殺了,招待眾人。
庾蔑坐在院子里乘涼,看著咕咚咕咚冒熱氣的陶罐,問道:“杖家高壽啊?”
“五十六了。”老者拿著木勺,一邊在這個瓦罐中攪來攪去,一邊去照應其他幾個瓦罐。
“在這村子幾年了?”庾蔑問道。
“兩年了。”
庾蔑算了一下,差不多是枋頭筑城完畢后的事情,頓感此城一筑,濮陽西半部分安穩如山,匈奴人再不敢肆意南下劫掠了。
“濮陽人?”
“滎陽人。那邊鬧匈奴賊,就跑這邊來了。”
庾蔑有些好奇,問道:“滎陽還有獨門獨戶的百姓?”
老者聞言一顫,道:“有的,少而已。”
“杖翁勿憂。”庾蔑笑道:“隨口問問罷了,我又不會去告官。”
聽到“告官”二字,老者突然硬氣了起來,道:“東燕縣給咱們落了籍,我不怕告官。”
“原來如此。”庾蔑哈哈一笑,道:“料滎陽豪族也不敢把手伸到梁國。”
他心里很清楚,這老頭一家絕對是某個莊園塢堡的逃奴,不想繼續當莊客了,于是跑到隔壁的梁國濮陽郡東燕縣。
梁公有長期的收攏、安置流民的政策,管你哪里來的,一概授田分宅,編戶齊民。
另外,滎陽那邊“鬧匈奴賊”應該也是真的,畢竟半個汲郡還在匈奴手里,時不時有賊人潛渡過來,刺探軍情。人數多了,就順便燒殺搶掠一把,干的活和捉生軍差不多,只不過一個是俘虜人丁,一個是純粹殺戮罷了。
在這樣一種背景下,獨門獨戶是非常危險的,必須依靠集體的力量才能生存下去,所以這一家人肯定是某個豪族的莊客。
庾蔑有些好奇,如果再這么搞下去,會不會有更多的莊客奴仆逃亡?
“官人,羊肉好了。”片刻之后,老者用木碗盛了些羊肉,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庾蔑。
庾蔑接過,吃了兩口,覺得味道不錯,頓時贊嘆不已。
他在上黨待了許久,覺得羯人真是白瞎那么多上好的牛羊了,自己不會整治,弄得很難吃,還不如借宿的這個鄉野村落。
老者的兒子端來了一個大竹鑼,里面放滿了烤好的胡餅。
“不會把你家存糧吃光吧?”庾蔑拿起一枚胡餅,笑問道。
“陳公這兩年沒在濮陽征稅,吃食還有。”老者笑道。
“現在是梁公了,不是陳公。濮陽五縣也是梁國國土。”庾蔑糾正道。
老者愣住了。
怪不得官人剛才提到“梁國”呢,原來他們已是梁人?隔壁滎陽郡的百姓還是晉人?梁人是不是晉人?他弄不清楚了。
“這餅不錯,荏油里走過?”庾蔑發現自己吃的餅是用荏油炸過的,呈淡綠色,普通隨從、護兵吃的沒有炸過。
“是。”老者答道。
“自家種的?”庾蔑問道。
“自家收的荏子。”老者說道:“鄉里有個許昌來的油匠,開了店鋪,專門榨油。拿荏子和他換油就是了。”
“以前吃過荏油嗎?”
“吃過。難吃,也沒人愛吃。”老者搖了搖頭,道:“只能拿來點燈,婦人間或拿著捈發。”
庾蔑一愣,然后點了點頭。
別看庾蔑和他哥庾怞——皆庾袞第一任妻子荀氏所出——在許昌與士人結交時一副公子哥的派頭,但他其實并不是錦衣玉食出身。
年少的時候,隨父親在汲郡林慮山中筑塢自耕。父親(庾袞)以身作則,非要躬耕田畝,還和堡戶吃一樣的東西,所以連帶庾蔑兄弟幾個都沒過上什么好日子。
粗茶淡飯、粗布麻服司空見慣,手上老繭不少,那是種地留下的痕跡。
不過士人就是士人,回到許昌后,父親繼續隱居,他們幾個不愿意蹉跎下去,就借著家族的東風,步入仕途,不想當“隱二代”了。
庾蔑也種過紫蘇、白蘇,榨出來的荏油確實不好吃——別說窮人什么都吃,有些東西除非快餓死了,不然真不愿意嘗試。
在許昌的時候,他聽聞梁公從洛陽弄了一批少府工匠過來,推廣宮廷荏油榨取、過濾之法。如今數年過去了,看樣子培養出了不少工匠學徒,漸漸以許昌、洛陽為中心,向外擴散了。
這是好事啊!
明明有榨油的好手段,非得藏在宮中,藏在世家大族的莊園里,不推廣,真的沒意思,害得他當年在林慮山中都沒荏油吃。
唔,庾蔑這話有點背叛他的屁股了,但誰讓他們兄弟幾個小時候太苦逼了呢?先在禹山建塢堡,再跑路至汲郡躬耕,真的顛沛流離。
跟著喜歡隱居的父親,沒享過世家大族的福,卻吃盡戰亂的苦。而今回歸庾氏大家庭,成了貴公子,但二十歲以前的經歷可能到死都忘不了。
老者之子上完胡餅后,又帶著媳婦去到院內一角,開始照料牲畜。
三只羊,外加一頭小小的牛犢,便是全部家當了。
庾蔑看了,稍有些驚訝,問道:“濮陽牛很多么?豫州雖然太平數年,但耕牛奇缺,往往數家共用一頭,杖翁卻養得一頭,不簡單。”
老者回頭望了一眼,不好意思道:“還得找人來訓呢,現在濟不得事。這牛便宜,從胡人那買的。初買時瘦骨嶙峋,養了許久才緩過來。也便宜,幾袋雜糧就行了。”
“什么胡人賣牛?”庾蔑問道。
老者看了眼坐在門口的幾位來自上黨的騎士,低聲道:“就那般人物。”
庾蔑懂了,笑道:“定是從幽州南下的胡人。”
這下就說得通了。
聽聞梁公南下時,帶了鮮卑段末波二萬眾、烏桓蘇恕延五千口以及羯人萬余。
這幾萬胡人是有大量牛羊馬匹的,算算數量,大小雜畜加起來恐不下五十萬頭(只)。
南下之時,精壯跟著梁公先走,老弱稍慢些,一邊放牧一邊走。
得虧那會已近夏天,牧草長勢良好,河北又有大片空地,在官府協調下,有主無主的草地啃一啃問題不大,沒人會來找麻煩——草也是資源。
但這么遠的路程,走得也稍急了些,牲畜大量掉膘是難免的。
怎么辦呢?只能廉價賣掉了,換些糧食日用品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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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說拿幾袋雜糧就換了頭小牛犢,那是真的便宜。找人好好訓一訓,長大后就能派上用場了,屆時必然能打更多的糧食。
另外,庾蔑敏銳地察覺到,如此多的牲畜涌入梁國,讓穩定了幾年的百姓用非常便宜的價格搶購到手,這其實極大改善了梁國的農業。
從今往后,這十個郡會變得越來越富裕,戶口也會慢慢增多,梁公在士人面前的底氣會越來越足。
這是什么?這是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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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燕休息了一晚后,一行數十騎再次上路,于七月最后一天抵達了汴梁。
邵勛正在城南視察銀槍中營兵士的操練,聽到消息后,立刻將庾蔑等人請了過來。
片刻之后,又把劉野那也喊了過來。
劉野那挺著大肚子,甫一見到那幾個羯人,眼圈就紅了。
領頭者乃一英武少年,見得劉野那就跪了下去,哭道:“姑姑。”
劉野那也不停地抹著眼淚,連忙將侄兒攙扶而起,仔細打量一番后,道:“三年不見,又長大了。”
少年起身,恭恭敬敬站在劉野那身旁,都忘了對邵勛行禮。
庾蔑咳嗽了一下,他才恍然大悟,連忙行禮。
邵勛回了一禮。
他聽劉野那說過,兄長劉閏中之妻早逝,幾個兒女都是她帶大的。此時見到,心中便有了盤算。
不過他還是先勉勵了一番庾蔑,道:“元度,一去上黨數月,不容易吧?”
“路上難走。”庾蔑嘆道:“躲躲藏藏,耽擱了許多時日。上黨那邊還好,躲在部落里不露面的話,無有大礙。”
邵勛唔了一聲,懂了。
幾個月的時間,沒有人告密,說明匈奴對上黨諸部的控制很松散。部落里可能有監軍之類的官員,但并未能打開局面。
“劉閏中什么說法?”邵勛看了一眼那個名叫劉昭的少年,問道。
“劉將軍已下定決心,但還需等待時機。”庾蔑答道。
“什么時機?”
“河北戰事結束后,劉曜退屯壺關(縣),并將野王之東宮四衛北撤,并其本部兵馬及趙固一部,共萬五千步騎,于壺關、上黨一帶耕牧。”庾蔑說道:“而劉將軍所部卻在泫氏、高都一帶,與幾個烏桓部落雜處。趙固一部數千人亦退屯于此,在山間河谷內屯田。他們顧忌的是劉曜發兵南下,與趙固部眾夾擊。另者,河內劉雅尚在,便是想歸正,亦無處可之。”
其實,晉時的上黨是比較大的,大體包括后世的晉城、長治兩個地級市。
從地形上來說,這其實是兩個盆地,劃分為兩處是很正常的,不光后世如此,在南北朝結束后,隋唐時就將其分為澤州(晉城)、潞州(長治)。
兩個盆地被山脈阻隔,由關城、驛道相連。而晉城盆地則通過太行陘、白陘與河內、汲郡相連。
劉曜屯于長治盆地,劉閏中在晉城盆地,而晉城盆地以南就是漢安西將軍劉雅。
多次接觸下來,邵勛覺得劉閏中這人應該是比較優柔寡斷的,一定要形勢明朗、危險很小的時候才肯投靠。但問題來了,真到了那地步,你這投靠還有幾分價值?
“趙固去哪了?”邵勛問道。
“已去關中。”庾蔑回道:“河內還有其一部四千余人,泫氏有兵三千,壺關有五千。余眾為其帶走,去了長安。聽聞劉聰給了一批錢糧器械,許其在關中募兵萬人。”
“匈奴是真的沒心氣了,盡往關中倒騰家當。”邵勛說道。
說完,又看向劉昭,問道:“少年郎來此作甚?”
劉昭有些緊張,劉野那用鼓勵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劉昭定了定神,道:“家父遣我來梁公身邊歷練。”
這話說得含糊,其實就是當質子的意思。
邵勛點了點頭,道:“也好,可通文墨?”
“學過。”
“先在幕府當個舍人,歷練一番吧。”
“遵命。”
“劉閏中那邊——”邵勛頓了一下,道:“既然他膽子不大,那就先稍安勿躁,等一等吧。待我料理完青州之事,再做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