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時候,府兵陸陸續續開始集結。
最先抵達許昌的是來自陽翟的禹山防以及來自襄城的穎橋防。
總計五百六十余人,挎刀持弓,意氣昂揚。
四月初四,幕府發下了一批冠服、器物。
“此謂‘武冠’,一人一件,若遺失,就得花錢了。”文吏從大車上取下一頂武冠,交到部曲督許猛手中。
許猛就是潁川本地人,自稱祖上乃召陵許氏別支。但看他那熊樣,五大三粗的,還不識得幾個字,大伙平日里都暗笑他裝讀書人。
這次他又出丑了,看著手里的武冠,對文吏抱怨道:“我聞有狗尾續貂之事,為何這武冠上卻無貂毛?”
文吏一聽就笑了,道:“許督莫要玩笑,部曲督如何比得上貂蟬?”
貂蟬是一種俗稱。
國朝有制,侍中、常侍戴武冠,加黃金珰,附蟬為文,插以貂毛,黃金為竿,侍中插左,常侍插右。
這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時冠戴的遺制。
北地寒冷,胡人常以貂皮暖額,趙人學了過去,遂以附冠。秦滅趙后,將此冠賜給侍臣使用,漢魏以來皆沿此制。
此冠又稱貂蟬冠,戴此冠的武人亦被稱為貂蟬,一般是中高級將領或皇帝侍臣才能戴,比如邵勛常戴的冠飾就是貂蟬冠。
許猛不知道從哪里聽到了些消息,但又不完全懂,于是鬧了笑話。
“此冠不叫‘貂蟬’,曰‘籠冠’。”文吏又拿起一頂武冠,手指輕敲了敲,發出幾聲悶響,可見比較堅硬。
籠冠算是武冠的“基礎款”,內襯平上幘,上加凃漆紗弁。制作弁的織物本來相當稀疏,但凃上漆后即成一籠狀的硬殼。
籠冠又稱武弁。
解釋完后,文吏又給部曲將、副部曲將、部曲長史、別部司馬等官員發放武冠、戎服。
府兵體系正在完善,制度粗疏。
按照初步設計,以三百人為一防,置別部司馬一員——劉備為平原相時,關羽、張飛就當過別部司馬。
四防為一督,主官為部曲督,另置部曲將、副部曲將、部曲長史各一員,正副部曲將在農閑時負責操練,長史擔任文書后勤工作。
不出征時,府兵散于鄉里,部曲督、部曲將、副部曲將、部曲長史、別部司馬無令召集者,立斬。
也就是說,底層府兵軍士平日里在家務農、練武,除了農閑時的集體軍陣操練之外,府兵將校不得隨意召集——這是唐代摸索出來的套路,有效避免了兵為將有。
從中可以看出,府兵們聚在一起的時間不算很多,軍官也不是很熟悉部下們的能力、性格,嚴格來說不太好,與長年聚在一起的募兵不好比,就相互間默契、配合而言差了很多。
但這是一種低成本的部隊,一次性投資到位之后,日常維持費用很低。
府兵也有自己的優勢,即他們可以置辦適合自己使用的裝備,自行決定如何錘煉武技。
總體而言,時間長了以后,府兵們的武藝都還不錯,且為多面手,諸般兵器都能耍一耍,戰場適應能力很強。
發完武冠后,又發公服、佩劍。
七品以上的官員穿朝服,因為他們有上朝的資格了,雖然不一定真上朝。
七品及以下則穿公服。
公服亦稱從省服,是朝服的簡化版本,沒有皂領袖、皂撰(緣邊)、綬帶、蔽膝、簪導等。
本來也沒有佩劍,這次是邵勛特別要求的。
但這個劍……
“竟然是木劍!朝廷這么窮?”有人嚷嚷道。
“你別說,這劍雖然不能殺人,但挺漂亮的。”有人揶揄道。
劍首之上,按照品級不同,則有蜯、金銀、玳瑁雕飾。
眾人摸著劍首,再看看繪制著精美圖案的劍鞘,心底滋生出了別樣的情緒。
武冠、公服、佩劍,就連靴履都發放了。
有人迫不及待,當場脫衣,換上新服,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文吏則搖頭苦笑。
粗鄙之人,沐猴而冠,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他想起了趙王司馬倫時的舊事,王府奴仆都能封官晉爵,狗尾續貂之事臭名遠揚,那大概是國朝第一次把官員公卿的體面狠狠踩在腳下。
陳公這是第二次了,唉。
他雖然在幕府做事,但不代表什么事都認可。
眼前這幾個粗笨壯漢,大字不識一個,唯曉得提刀殺人。
威嚴的公服穿在他們身上時,總有種滑稽之感。
公服、朝服、冠飾之類,非常吃穿戴之人的素質。
有人穿起來,俊美有儀,氣度非凡,給人飄飄欲仙、遺世獨立的感覺。
有人穿起來,怎么看怎么別扭,丑得要死。
其實陳公穿起來也不好看,但他身上的氣質不錯,沉穩平和、不怒自威,倒也有幾分威嚴的氣息。
這幾個新上任的部曲督、部曲將之流就差太多了。
再看看他們互相打趣——
“許督穿上這身,回家后夫人都不認得了,怕是要被趕出家門吧。”
“爾母婢!這身公服穿在身上,怎么感覺比鐵鎧還重?”
“哈哈,官威深重啊。”
“也是,老子現在是官了,以后睡覺都不舍得脫下。”
“過陣子回了陽翟,我就去那幾個土族家門口轉轉。仗著有上千部曲,平日里吆五喝六的,其實他就是個白身罷了。媽的,我要讓他下跪。”
“哈哈,可別這樣。人家看到你當了官,連夜帶著部曲投效明公,說不定混個比你更大的官。”
“哈哈!”
眾人樂不可支,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容。
不愁吃穿了,現在又有了官身,日子更有奔頭了。
說到底,這一切都是陳公給的啊。
回家以后,就督促子侄輩加緊練武,將來繼續為陳公廝殺,搏一份前程出來。
唔,最好再認點字,別像他這般大字不識一個,想往上升遷都難,更不可能出任地方官。
但這都是幸福的煩惱了。
即便是七八九品的武官,在鄉里也是一個無法被忽視的人物,誰敢欺辱他?
文吏在一旁默默看著,心中仿佛有某些東西被打碎了,難受無比。
不過他很會調節自己的心態。
這些粗鄙武夫都能當官,意味著他這種沒有門第的讀書人也有了上升的可能。
誠然,他沒讀過幾本書。僅有的讀過的書上的內容,還模糊不清、錯漏甚多,他也不確定自己讀得對不對。
就文化水平而言,他肯定是不如士人子弟的。
問題是他要求也不高啊,弄個官身就行,哪怕是第九品的最低級官職。
有了官身之后,他就可能被更高層次的人邀請,參加聚會、宴飲,有機會接觸更多的書籍,學習更多的東西,慢慢積累家底。
屆時,子孫后代的學識肯定比他強,能比他走得更遠。
一個家族,就是這么一代代披荊斬棘,奮力前行的。
“明日陳公召見爾等,穿戴好公服、武冠,莫要誤了事,切記。”文吏離開之前,叮囑了句。
還在嘻嘻哈哈的幾人神色一凜,下意識站直了身子,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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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晴。
邵府之內,邵勛拿起一枚“部曲督印”,粗粗掃了一眼。
這是少府制作的,效率非常高了。
整體不大,大概長寬高各兩三厘米的樣子,非常袖珍的一個銅制官印。
印上有駝紐,看著還算精致,印底的文字刀鋒犀利,挺峻清晰,不算粗制濫造之物。
他也有官印。
陳郡公的官印是馬紐,平東將軍官印則是龜紐,整體比“部曲督印”、“部曲將印”之類大很多,制作也更精美。
“許猛。”邵勛放下官印,輕喚一聲。
“末將在。”許猛大聲回應道。
“此印收好,你現在是府兵禹山督之長了。上千勁卒,交予爾手,勿要令我失望。”邵勛拉過他的手,將官印塞了過去,說道。
許猛虔誠地捧過官印,神色有些激動。
有人輕咳了一下。
許猛反應了過來,當場跪下。
邵勛一把將他拉起,道:“豈能折辱壯士?來人,賞絹二匹,另給酒食。”
“諾。”立刻有仆役前去準備。
接下來,邵勛又給另外幾人發放官印。
每個人都要勉勵一番,有的甚至還能叫出名字,讓他們激動不已。
“這都是你們應得的。”邵勛揮手讓眾人坐下,笑道:“我亦起于鋒刃之間,深知武人不易。戰陣廝殺,有功不賞,如何說得過去?便是朝廷忘了,我亦要為爾等討取。”
眾人聽后神色振奮。
誰說立了功就一定要賞的?國朝可沒這個規矩。
給你賞,那是恩賜。
不給伱賞,那是尋常。
不光國朝了,自漢以來都是如此。
軍功封侯是少數,大部分人立了功并無賞賜,因為廝殺是你的本分。
從地里召集起來的農夫,荒廢了家里的田宅,罷遣回家之后,有什么賞賜?
戰死之后,誰給撫恤?
所謂羽林遺孤才幾個人?做做樣子罷了。
而且,做樣子也做不到你身上,你什么身份?戰死后遺孤也配當羽林郎?
身份,這是一道看不見但明白無誤地擺在那里的天塹。
能讓他們這些最底層的廝殺漢脫穎而出當上官,那簡直是再生父母。
這種好事,一般只有在亂世開啟、新朝建立的時候才有可能出現。
唔,新朝建立……
每個人都若有所思,甚至慢慢滋生了更大的野心。
仆人將酒食端了上來,每人都有份。
邵勛見了,笑道:“走,去院中一起吃酒,與爾等同樂。”
眾人轟然應諾,跟在邵勛身后,畢恭畢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