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哉,真是天助我也!”汾水之畔,劉聰踩在泥濘的黃土里,仰天大笑。
自春以來,河?xùn)|、平陽、西河、馮翊、上郡等地就多雨。
到了夏季,雨勢更大。
曾經(jīng)干旱的沙地草木旺盛。
曾經(jīng)斷流的河溪流水潺潺。
曾經(jīng)水草豐美的河?xùn)|、平陽——呃,發(fā)了洪水。
不過還好,水勢不大,河?xùn)|、平陽、弘農(nóng)、馮翊四郡加起來,也就淹沒了千余家,受災(zāi)人口數(shù)千。
去年春夏并州、冀州干旱的場景仍歷歷在目。雖經(jīng)農(nóng)人百般澆灌,糧食收成依然銳減,因此產(chǎn)生了大量流民,河?xùn)|、平陽傷筋動骨,邸閣為之一空,豪族莊園內(nèi)的存糧也消耗殆盡,最終讓河北人、河南人乃至上黨、太原收編了大量丁口。
今年則雨水較密,和去年完全是一個天一個地。
但河?xùn)|、平陽一帶的雨水也沒大到淹沒諸郡的地步,糧食收成固然會減少,但比起干旱來說卻好太多了,因為后者有一個非常可怕的附帶災(zāi)害——蝗災(zāi)。
干旱有利于蝗蟲產(chǎn)卵,第二年必然發(fā)生蝗災(zāi)。而如果第二年雨水較多的話,很多蝗蟲卵直接就死了,反倒不容易形成蝗災(zāi)。
今年并州西南部、關(guān)中東部的汾水、黃河流域連日陰雨,蝗蟲沒能大起,但其他地方就慘了。
前幾天劉聰巡視烏嶺道而還,半途見得遮天蔽日的蝗蟲往東、向南。
聽聞太原、上黨等地亦有大蝗。
冀州、司州蝗蟲突起,啃噬禾稼。
關(guān)中西半部分也起了蝗災(zāi),他已經(jīng)派人去調(diào)查了,尚未回返。
陳元達跟在劉聰身后,微微揪心。
大漢疆域范圍內(nèi),也起了蝗災(zāi)啊,縱然沒有晉國嚴重,但陛下怎么高興得起來的?
但他也不敢說出口。
誠然,他一直以忠直敢諫的形象示人,以前也多次冒險死諫,但這一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最近兩年陛下頗有改觀。
以前能在后宮一個月、三個月不出來,天天縱欲玩女人,進諫不聽,他氣得差點吐血而死。
從前年開始,陛下服散少了,女人玩得少了,一些宮城營建也停了,還多次出巡各地,振作之愿非常明顯。
陳元達心中極為滿意,嘴上有時候也會說兩句中聽的話了。今日之事,算了吧,萬一把陛下說得下不來臺,自暴自棄回后宮服散縱欲,他可是哭都哭不出來。
再者,最近平陽局勢不穩(wěn),十分血腥。便是忠直如他,也要避讓三分。
劉粲緊跟在父親身后。
他從關(guān)中回來其實是有大喜事:他已經(jīng)是大漢皇太子了。
皇太弟乂死了,罪名是謀反。
是的,被監(jiān)視軟禁在東宮的劉乂“謀反”了。
劉聰父子有“證據(jù)”。
劉粲黨羽王平悄悄告訴劉乂,說平陽局勢不穩(wěn),恐有變亂,讓東宮上下在袍服里面著甲。劉乂信了,下令照此行事。
劉粲得到消息后,立刻暗中遣人稟報劉聰——此謂“釣魚執(zhí)法”。
劉聰不愿相信,也不太愿意殺劉乂,畢竟是他親弟弟,他也挺思念亡故的單皇后的。
劉粲見父親猶豫,立刻遣人抓捕正在平陽的氐羌酋長十余人,施展“大記憶恢復(fù)術(shù)”——將氐羌酋長的頭顱用木枷禁錮于高木格之上,令其腳不著地,又用燒紅的鐵器灼燙酋長們的眼睛,于是酋長們被迫交出了劉乂謀反的“口供”。
“證據(jù)”確鑿,沒什么好說的了,于是先廢劉乂為北部王,復(fù)殺之。
馮翊羌氐之眾聞訊,騷動不已,有些人直接叛亂了。
劉粲早有準備,遣兵平亂。因氐羌酋長多死于平陽,群龍無首,叛亂不成氣候,當(dāng)月即平。
劉粲還趁機大開殺戒,清洗東宮官員以及平日里與劉乂交好之人,動輒滅族,受牽連而死者不下一萬五千人。
如今事情過去了兩個月,滿朝文武都有些驚懼。
劉粲兇狠之名響徹平陽內(nèi)外,再無人敢反對他上位了。
烏云散開,烈日正盛。
劉聰繼續(xù)沿著汾水前行,嘴里說道:“蝗蟲南飛,讓邵賊也受受苦。聽聞他剛得青州,那邊鬧蝗災(zāi)了么?”
劉粲想了想,答道:“冀州大蝗,青州斷不能免。惜此番蝗災(zāi)沒七年前那么厲害,不然定讓邵賊動彈不得。”
陳元達眼皮子跳了跳。
盼著蝗災(zāi),這是人話么?
不過最近十來年,天氣確實不太行。
七年前堪稱滅世蝗災(zāi),牛馬毛都被食盡。彼時王師攻河南,最后被迫罷兵。
今年蝗災(zāi)烈度稍小,但也很壯觀了。
雍州、并州、冀州、司州都有波及,河南多半也跑不了,頂多災(zāi)情稍輕一些罷了。
究其原因,其實就是干旱。
民諺云“旱極而蝗”。
七年前那場大蝗災(zāi),對應(yīng)的是洛水?dāng)嗔鳎衲陝t是因為前兩年干旱,禾苗不秀。
這世道,活著真不容易。
他又想到了因劉乂之事牽連而死的一萬多人,不由地長嘆一聲。
晉國爭權(quán)奪利,會死這么多人么?應(yīng)不至于。
去年旱災(zāi)跑了一大群人,今年水災(zāi)、蝗災(zāi),大漢元氣已然受損。結(jié)果平陽坑殺一萬五千人,馮翊叛亂再死萬余人,大漢國勢真是江河日下啊。
上個月皇太子力排眾議,復(fù)遷一萬余落諸部牧人西行關(guān)中,看樣子也算不得錯了。
再這樣下去,并州真的困難,不如閉關(guān)以自守。
只是,這樣的自守也不是很容易的。
邵賊平定青州,勢力南至淮水、北抵幽州、西達弘農(nóng)、東盡大海,囊括中原腹心之地,已是難以撼動的龐然大物,除非他突然暴斃身死,但這又怎么可能呢?他才三十歲啊。
陳元達復(fù)嘆一聲,緊隨劉聰、劉粲父子而去,巡視諸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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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青州沒等到冀州南下的蝗蟲大軍,本地就已鬧了蝗災(zāi)。
蝗蟲翅膀一碰,立刻紅溫(由青色轉(zhuǎn)為褐色),兇性大起,如轟炸機群般鋪天蓋地,落在尚未完全成熟的田野中,大快朵頤。
彼時邵勛剛剛返回廣固,聽聞蝗災(zāi)之事,立刻知道不妙。
“兗豫如何?”這是他最關(guān)心的事情。
幕府右司馬羊忱還在廣固,立刻稟道:“亦有災(zāi)情。”
邵勛臉色變得很難看。
張賓抽出一份公函,推到邵勛面前,道:“明公勿憂。司州災(zāi)情確實嚴重,然兗豫二州只有部分郡國遭災(zāi)。”
邵勛聞言,立刻讓人攤開地圖,對著剛送來的公函,手指在上面一劃,稍稍松了口氣。
簡單來說,兗豫二州沒有“原生蝗蟲”,遭災(zāi)的郡縣多為靠近司、冀、青三州的地方,屬于外來災(zāi)害。
而冀州、青州、司州三地都孵化出了大量蝗蟲,先在本地作孽,然后再順風(fēng)飛往他處。好在如今是夏天,東南風(fēng)居多,縱有蝗蟲飛過來,也不會太多——當(dāng)然,青州本地的蝗蟲可能會侵襲兗州東部、豫州東北部,但災(zāi)害等級肯定會有所下降。
只要沒有全軍覆沒就好!他松了口氣。
豫州在,他就有能力賑災(zāi)。
唉,到了這會,還是靠豫州!
“傳令:暫停梁宮營建,豫兗邸閣糧豆,裝船輸往青、司、冀三地。”
宮城那邊的役徒還是很多的,原為流民,現(xiàn)在又加入了青州俘虜。工程暫停之后,糧食消耗會大大減少。
“豫州郡縣、豪族攤派糧豆,以五百萬斛為限。罷了,這個數(shù)目再斟酌一下,能弄到多少是多少。”
豫州算是兩年三熟制推廣得相對較好的區(qū)域。
遙想七年前那場超級蝗災(zāi),邵勛就是靠五月收的冬小麥頂了一波。
豫州很多郡縣去年秋收后種了越冬小麥,五月間陸續(xù)收獲完畢,這會糧食相對充足,正合救災(zāi)。
“被災(zāi)郡縣,搶收糧食,別管熟沒熟了。”
沒有實行兩年三熟制的地方,還是春種秋收。眼下離收獲還有一個月,等不下去了,只能強行收割,能挽回一點損失也是好的。
“先這么辦。”邵勛看了眼門外隨處可見的蝗蟲,說道:“即刻傳達,不得有誤。”
“明公。”張賓提醒道:“豫州那邊,最好明公親自出面,不然怕是籌集不到多少糧食。”
邵勛思考了下。
作為政治動物,他本想留在青州賑災(zāi),刷一波聲望。現(xiàn)在看來,張賓說得對。豫州的地主老財們是不會痛痛快快把糧食交出來的,還是得他親自回去扯皮——至于說派官員扯皮,地主老財們自己就是官員啊。
“好,我這就回去。”邵勛果斷說道。
“明公,若有可能,多籌集一些糧食。”張賓又道:“司州災(zāi)情嚴重,胡漢百姓水深火熱,正合招撫。”
羊忱忍不住看了眼張賓。
這人腦子怎么長的?別人收到消息,第一反應(yīng)是賑災(zāi),張賓則已經(jīng)在思考如何利用這次蝗災(zāi)了。
該說他冷靜,還是冷血?不過,這般素質(zhì)確實堪為良謀啊。
羊忱記住了此人。
“孟孫之策,頗有可觀之處。”邵勛點了點頭,道:“我會考慮的。”
張賓拱了拱手,不再言語。
他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歸順三年多來,他基本沒怎么混士人圈子,一貫深居簡出。
謀士嘛,就該做好本職工作。
七月十三日,邵勛將絕大部分軍糧留在廣固,率軍西返,前往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