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聰離去之時,揀選了五千精壯北上蒲子。
不是不想調(diào)更多的兵,實在是有客觀困難。
匈奴這些年西遷了很多核心部族,本身又連戰(zhàn)連敗,哪來許多兵?
劉聰手頭能用的,其實就六千禁軍罷了。
所以此番出征,他是真的孤注一擲了,把所有能戰(zhàn)之兵全部帶走。
至此,平陽城內(nèi)就只剩幾百留守禁軍,外加衛(wèi)尉、城門校尉、平陽令管理的雜七雜八的人——這些人吃拿卡要、彈壓地面尚可,打仗是真的不行。
皇宮還有侍衛(wèi),但這些人緝捕盜賊、排列儀仗可以,打仗夠嗆。
十九日晨,劉聰看著陸陸續(xù)續(xù)趕來的平陽丁壯、諸部牧人,心下一涼。
平日里高高在上,居然不知道地方上已經(jīng)是這個模樣了。
奉命趕來的丁壯老的老、小的小,青壯卻不多。
劉聰猛然看向車騎將軍王騰,這事是他辦的。
王騰并不慌張,稟道:“陛下,年初就不斷征集精壯,打到現(xiàn)在已沒多少了。西渡之人,一日多過一日,精壯也去了不少。昨日陛下有詔,揀選五千精壯北上蒲子,臣照辦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我說清楚了,你看著辦吧。
匈奴五部之中,貴族眾多。
劉氏、呼延氏基本是穿一條褲子的,世代聯(lián)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另有王氏、卜氏、喬氏、靳氏、馬氏等著姓,各有部落。
王騰出身王氏,在他之前,曾有王彰、王混跟隨劉淵在司馬穎幕府任職,后回匈奴當官。整體說來,王氏其實和劉氏關系很密切了,算是比較忠心的貴族。
劉聰交辦的事情,王騰盡力了。
丁壯們不傻,他們長腳,會躲會藏會跑。
氏族首領、部落頭人們也有私心,再加上時間又短,各種因素綜合起來,就成了如今這個局面——
四五十歲、胡子白的老人一大堆。
流著鼻涕、滿臉稚氣的少年一大堆。
當然,精壯還是有的,就是比較少而已。
劉聰想了想,實在不忍苛責,便默默嘆了一口氣,道:“兵馬既已齊備,就此發(fā)兵。”
說罷,上了御輦。
文武朝臣們跟在身邊,浩浩蕩蕩。
冠威將軍卜抽奉命留守平陽。
此刻他站在城頭,看著悲壯南下的二萬余大軍,不由地掩淚嘆息。
征集丁壯的事情他知道,也很難過。
呂梁山中要兵,冠爵津要兵,軹關要兵,弘農(nóng)要兵,烏嶺道也要兵——對了,烏嶺南北二道倒是還有大幾千精壯,這會應已奉命收縮回撤了。
各處都要兵,各處不斷死人,打到現(xiàn)在,大漢竟要亡國滅種了么?
旋又看向北方。
茫茫群山之中,血腥廝殺不斷,卻不知還能抵擋幾日。
真希望雪下得大一點,遲滯邵賊的進兵速度,給天子爭取更多的時間。
他再看向西邊。
天氣日漸寒冷,大河將凍未凍,太子到底怎么打算的呢?
其實,他不希望太子過來,因為河東已經(jīng)叛亂,大軍通過此處,后勤糧道悉數(shù)暴露于河東豪族面前。
聽聞太子已出現(xiàn)在馮翊,先鋒甚至已經(jīng)渡河,或能助天子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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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聰南下之后,進兵極其迅速,直撲聞喜。
但聞喜不是第一戰(zhàn),解縣才是:二十日,匈奴步騎萬余東進,大敗柳氏征集起來的丁壯。
二十二日,邵慎、楊會掃清殘敵后,抵達安邑,商議下一步行止。
劉聰龜縮平陽,先不著急料理他,邵慎提議攻蒲津關,斷匈奴后路。
這會大河將凍未凍,再拖延些時日,可就凍上了。而剛凍上的黃河,冰面薄脆,不夠結實,是過不了人馬的,非得等上一段時日方可。
這段冰面薄脆的日子可難熬了。
無法行船,無法走人,只能干瞪眼。而蒲津關三城是有浮橋的,卻可以過人馬。只要拿下此處,劉聰便跑不了了。
楊會則有些遲疑。
他帶來的府兵多為濮陽、陳留、高平、東平府兵,戰(zhàn)力參差不齊,尤其是濮陽、陳留的府兵,原本就是丁壯、世兵,戰(zhàn)力還不如匈奴正規(guī)軍,幾年過后,有所提升,但也只是稍稍強出一些罷了,有點冒險。
邵慎看穿了他的想法,有些不高興,道:“打仗哪有穩(wěn)贏的事情?你這畏首畏尾的樣子,干脆回去繼續(xù)當督護吧,帶什么兵?”
楊會出身宜陽楊公塢,和邵慎是老熟人了,聞言有些慚愧,便不再爭執(zhí)了,只嘟囔了一句:“蒲津關守軍未必會出戰(zhàn)。”
邵慎剛要說些什么,卻見信使匆匆入內(nèi),稟道:“兩位都督,三日前劉聰率軍南下,直撲河東而來,其先鋒精騎已至聞喜城外,截殺信使,屠戮民人。劉聰身在何處尚不知曉。”
邵慎、楊會聞言,對視了一眼。
爭論結束了。
無論何時,劉聰都是更值得關注的,畢竟他是天子,更有價值。
邵慎清了清嗓子,又要說些什么,卻再一次被打斷。
又一名信使入內(nèi),稟道:“侯督請二位都督攻蒲津關,阻滯劉粲援軍。”“他媽的,這是要搶功啊!”邵慎怒道。
但也就怒了一下。
他在安邑,侯飛虎剛出王屋山,從情理上來講,該由他們?nèi)プ瓒魟Ⅳ印?
如果他和侯飛虎爭功,導致側翼暴露,全軍大潰,叔父定然饒不了他。
別說侄子了,兒子都得斬了。
思來想去,他嘆了口氣,準備接受了,但眼角余光瞥見信使還沒走,不悅道:“還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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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督商借瑕樓、梁丘、甲父三龍驤府的府兵及其部曲。”信使說道。
“爾母婢!”邵慎終于壓不住火氣了,破口大罵。
就連一貫脾氣不錯的楊會都面色不虞。
侯飛虎也是精明,出征諸府兵中,就數(shù)這三個龍驤府的人最能打,都是老牙門軍的底子,這就要借走?
信使低下頭,不敢多言。
靜了許久之后,邵慎壓住怒氣,道:“借!借給他!若他不能把劉聰頭顱帶回來,老子以后見到他就罵。”
說完,看了眼楊會,道:“走吧,去猗氏、解縣,把劉粲向西壓一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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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日,裴氏莊園外,兩萬余匈奴大軍扎下營壘,等待命令。
劉聰有些后悔了。
南下以來,抓不到敵人。
到處都是塢堡,莊客部曲躲在里面,用冷漠的目光看著他們。
攻肯定是能攻下的,代價呢?
裴氏莊園還挺大,莊客數(shù)量也多。在河東地界上,可能不如汾陰薛氏那么能打,但也是有一定戰(zhàn)斗力的,不然早被朝廷收拾了。
現(xiàn)在所有人都看著他,等待他做出決定。
劉聰突然間有些明悟。
文武朝臣愿意跟著他親征,難道不是為了離開平陽?
中常侍王沈早就暗戳戳和他說過,朝中大臣們分派部分子侄西入關中,有的甚至連妻子都送走了,留在身邊的不過姬妾罷了。
只要有兒子走了,這些人就不怕了。如今自己或許也有離開的機會,豈非妙哉?
南下河東平亂,你也得抓住敵人啊!
如今各個龜縮在塢堡里,怎么辦?而且裴氏還不止一個莊園,打下這一個,殺些裴氏子弟,也掘不了他們的根。
范隆悄悄瞥了劉聰一眼,暗暗嘆息。
世家大族為什么那么惡心?眼前就是一個完美的詮釋。
你打他們吧,折損太大。
不打他們吧,你一走他們就跳出來,截斷你的糧道。
威逼利誘他們吧,現(xiàn)在晉軍大舉入境,這一招沒用了。
得士族人心者得天下,此非虛言。
邵勛后宮之中全是世家女子,難道沒原因嗎?
“陛下。”范隆站起身,說道:“裴氏已然鐵了心投靠邵賊,必不會降。若攻取此園,折損恐不下五千,得不償失。為今之計,當搜尋晉軍蹤跡,與其決戰(zhàn)。只要破其軍,局勢或有變化。斥候已探得賊將侯飛虎部離此只有數(shù)十里,不如與其陣列野戰(zhàn),一舉破之。”
“陛下不可。”司徒馬景站了出來,道:“為今之計,當固守待援。太子大軍已渡河東進,須臾可至,不如匯合此萬余兵馬,再做計較。”
“陛下。”大司農(nóng)朱誕奏道:“臣聞汝陰王已自烏嶺撤兵,其眾八千余,沿途收攏山間牧人,或可至萬余,可待其來援。”
“陛下,冷泉水還有一萬多步騎,撤回來吧,與邵賊決一死戰(zhàn)。”
“呂梁山中的兵干脆一并撤回來得了,就在這野地里,和邵賊面對面,痛快殺一場,誰贏誰拿走河東。”
兵法云:“備前則后寡,備后則前寡,備左則右寡,備右則左寡,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
之前就是處處皆備,所以處處皆寡,被邵賊一點突破后,全線崩潰。
但你不備又不行。
河東世家大族的叛亂你也看到了,人心不在你這啊,一旦放邵賊進來,人家可不一定需要和你決戰(zhàn),大可派出輕騎抄掠,主力占據(jù)各個有利地形,筑城設寨。
你來攻時,他堅壁不出。
你走了后,輕騎下山,四處燒殺搶掠。
久而久之,不戰(zhàn)自敗。
但如今情況不一樣了。
一路賊軍自大陽北渡,一路賊軍自軹關而入,防線已經(jīng)破了。那么,冷泉水、烏嶺南北二道、呂梁山這些地方還有必要守嗎?
其實意義不大了。
劉聰聞言,沉吟許久,道:“西河郡公離得太遠了,便算了吧。詔中壘將軍卜泰、汝陰王劉景來聞喜。”
命令下達后,劉聰便不再猶豫。
二十五日,侯飛虎部先鋒、洛陽中軍驍騎軍千五百騎抵達匈奴大營以東十余里。
二十六日,雙方騎兵展開廝殺。
二十七日,侯飛虎率部抵達,在劉聰大營以東數(shù)里處扎營。
二十八日,邵勛在北線取得突破,匈奴西河郡公劉暢率軍突圍,南奔石樓山,侯飛虎則揀選精銳,排出大陣邀戰(zhàn)。
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