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堡以東，是一片渺無人煙的荒蕪地帶。在這里，只有一眼望不到邊的黃土。

漫無邊際的黃土中間，有一道蜿蜒的河流，如同一條藍色的絲帶一般醒目而美麗。她就像盤臥在黃土上的一條龍，久而久之，便被過路的旅客親切的稱之為“盤河”，又因帶給無數(shù)饑渴的路人生的希望，也被稱作“希望之河”。

然而現(xiàn)在，希望之河里的希望，正隨著滾滾的河水激流遠去。

沿著河岸，可以看到數(shù)不清地大唐將士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他們有的捧起一捧河水敷在臉上，有的環(huán)膝而坐目光呆滯，有些人甚至捂著臉默默哭泣。

相同的是，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只有一股沮喪的情緒在人群之中蔓延。

莫凌圖全軍夜襲，讓大唐將士遭遇了一場潰敗，丟失了西域江山最后的重鎮(zhèn)。薛家堡一丟，通往東方的道路將一馬平川，再也無險可守。

一想到這些，所有人的心情都無比沉重——依靠堅固的城堡都無法阻擋胡人的腳步，在遼闊的平原地帶，誰還能遏制他們？

并不是大唐將士想要放棄，深知如同瘟疫一般的胡人如果打進來，大唐會變成怎樣一副慘狀的將士們，每一個都已經(jīng)盡了全力。

可是他們太累了。

這支部隊的大部分人，剛剛經(jīng)歷過相國叛亂，勉強整編在一起，還沒有經(jīng)過系統(tǒng)操練便被派到了這片荒蕪的土地。

他們拖著疲憊的身軀，憑借一股不叫胡人逞威風的信念，頑強地抵抗著。可是一來缺乏默契，二來人數(shù)占據(jù)了絕對劣勢。以二十萬之眾，還包括無數(shù)民勇，迎戰(zhàn)近乎兩倍于自己的敵人，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

更可怕的是，這一次面對的對手和以往都不同。他們作風兇悍，來去如風；沒有常規(guī)的套路，沒有固定的打法，不計較后果，不在意犧牲。

為了達到目的，他們可以不擇手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他們的兇殘、勇猛、暴虐，給所有守軍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而真正與他們交過手，這些人才知道戰(zhàn)凌云能夠堅守國門不讓胡人逾越雷池半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至于唐安帶領(lǐng)三千殘軍在西域東疆殺了一個來回，消滅了數(shù)倍于己方的胡人的故事，便只能用奇跡來形容了。

現(xiàn)如今，戰(zhàn)老將軍已經(jīng)作古，所以剛剛吞下失敗苦果的將士們無比懷念那個蒙有神話色彩的唐大人。

他仿佛是大唐的福將，所到之處，總能逢兇化吉。遙想當初，他率軍鎮(zhèn)守西玄門，逢戰(zhàn)事必身先士卒，和將士們親如一家，讓聽聞此事的將士大感羨慕。

如果換成這樣的主帥，或許……薛家堡就不會丟了吧？

不少人抱有相同的想法，可是想想無情的現(xiàn)實，卻也只能嘆息一聲。

唐大人不會來了。得罪了皇上的將軍，又怎么能再度贏得信任呢？

他們誰也指望不上，只能依靠自己。

休息得足夠久了，代天涯和彭遠征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無奈。

彭遠征就不必多說了，當初壯志酬籌地來到西域，想要大展拳腳，立下不世之功，成為向戰(zhàn)無雙一樣的名將，可無情的現(xiàn)實很快就給了他當頭一棒。

失去了戰(zhàn)凌云這個主心骨，西域連城的諸多將領(lǐng)一下子沒了方向。面對一個恐怕連胡人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的陌生將領(lǐng)，又有誰會放心把手底下無數(shù)兄弟的生死都交托給他？

彭遠征在這里步履維艱，每一道命令都貫徹不暢，每一個想法都得不到將士們的有效配合。他想要打幾場漂亮仗塑造形象，可是不摸胡人套路的他，只換來了兩場慘敗，以及將領(lǐng)們私底下的嘲笑聲。

西域失和，情況愈發(fā)不利。

彭遠征還沒想出應(yīng)該怎么打破眼前的僵局，戰(zhàn)爭便爆發(fā)了。

夏國大舉來攻，大唐猝不及防。

沒能抱成一團的幾個戰(zhàn)略要地瞬時間便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付出了無數(shù)人命和大片土地的代價，將領(lǐng)們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們主動放棄了所鎮(zhèn)守的關(guān)卡，一連將防守陣地東移，卻已經(jīng)為時已晚。甚至就連朝廷幾次增兵，也無法挽回頹勢。

這一退，便一路退到了薛家堡。

可是眼下，連薛家堡也沒了。

接連的失利，讓彭遠征無法在代天涯面前抬起頭來。雖然他的職位比對方高，年紀比對方大，可是面對這個皮膚黝黑一臉英氣的后起之秀，彭遠征卻怎么也端不起老大哥的架子。

二人核計一番，代天涯默默站起身來，走到了殘兵敗將中間。他沒有說話，而是抓起一把黃土，另一只手沾了沾河里的水。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代天涯面色凝重，將土和水輕輕灑下，道：“兄弟們，這土是咱們大唐的土，這水是咱們大唐的水，你們向四周看看，這里——都是咱們大唐的土地！”

大唐的土地，卻在自己手里失去了一城又一城，一莊又一莊。想想那些慘死的百姓和白白犧牲的袍澤，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抹羞愧。

代天涯看著將士們的臉，他知道，如果無法挽回喪失的氣勢，接下來的仗也便不用打了。

“咱們的西面，已經(jīng)沒了……當初踏上戰(zhàn)場，穿上這身軍裝時，我們感到自豪嗎？當然自豪！沒有一個人是為了屈辱而來，我們期待著開疆拓土，揚名立萬！不過很遺憾，這么多年來大唐的版圖沒有擴張出去一寸，及至今日，反而丟掉了一大片。更可悲的是，這些土地是從我們手里丟的！”

振聾發(fā)聵的聲音，讓所有人的頭顱埋得更深。

代天涯踱著步子，道：“失敗并不可怕，再成功的人也成不了常勝將軍。但可怕的是因為失敗喪失信心，自甘墮落下去。這樣的人叫什么？叫懦夫！叫孬種！”

“我承認，夏國胡子的確有可怕的一面，那種悍不畏死的精神，的確很令人震撼——可這能成為我們懼怕和膽怯的理由嗎？看看你們的后面，看看河的東方！”

眾人順著代天涯的手指望去，寶藍色的河流另一側(cè)，依舊是漫天遍野的黃色。可是在黃色的盡頭，卻涌現(xiàn)出一抹生機勃勃的綠色。

那里是他們的家園。

“我們都知道那是哪兒，因為我們正是從那里來的，那些該死的胡子也正想要打到那里去。兩者之間，只隔了我們而已。”

代天涯嘆息一聲，旋即目光熾熱，繼續(xù)說道：“放棄也許很容易，殺人還不過頭點地。但是大唐覆滅，我們都會變成無根浮萍，還有哪里會成為我們和家人的歸宿？更何況，他們的刀會割斷我們爹娘的喉嚨！我們的女人，會嘶聲抵抗，卻最終難逃厄運！至于我們的孩子——有誰在薛家堡看見一個胡子用長槍挑起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毫不留情地扔進火堆里的那幅畫面？我保證，那是我看過最難忘的一幕，為了這一幕，我想要把所有胡子趕盡殺絕，因為我不想自己的孩子遭受同樣的命運！”

“嘭！”

一個戰(zhàn)士將拳頭狠狠錘在樂上，雙目血紅一片。余下的人瞪著牛眼，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

毫無疑問，他們已經(jīng)被代天涯激起了怒火。

早從踏上征途的那一刻，他們就明白肩上所要肩負的使命。起先沒有人不怕死，可是見過了太多生與死之后，大部分人都能用一種淡然的心態(tài)來看待最后的歸宿。而現(xiàn)在，經(jīng)過代天涯一番鼓動，這份漠視生死的熱血分外明顯。

如果能用自己一條命，保護父母妻兒健康平安，還有什么好留戀的呢？

代天涯嘆了口氣，指著東方道：“再往東走，唯一能當做關(guān)卡的便是長安城了。那是我們漢人輝煌的見證，絕不容許被異族人玷污。遙想當年漢武大帝那句‘犯我華夏者雖遠必誅’是何等的霸氣，何等的威風！身為大唐的一員，身為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兒，誰愿意選擇退卻，誰愿意把沿途的這片土地再拱手讓人？”

“不！”

將士們嘶聲吶喊，氣壯山河。

代天涯很滿意。從漠北帶兵十余載的經(jīng)歷，讓他懂得該如何調(diào)動這些男兒保家衛(wèi)國的熱情。

他銳利的目光掃視一周，道：“如今，夏國皇帝御駕親征，滅我大唐之心昭然若揭。而我們，便是大唐的盾！雖然我們的人沒有他們多，但是朝廷的援兵正在火速趕來，我們?nèi)杂幸粦?zhàn)之力！腳下的這條河，便是老天爺給我們劃下的底線！”

“我們……還有援軍嗎？”。一個戰(zhàn)士弱弱的問道。

不僅是他，每個人都瞪著一雙熱切的眼睛，想要尋求一個足以令他們心安的答案。他們很想知道，經(jīng)歷了汴京城之戰(zhàn)，大唐的力量都被派往了西域，還會有可調(diào)之兵么？

有援軍么……

這個問題，代天涯也在心中打了一個問號，可他不能說出令人更為沮喪的答案。

“當然！每一個大唐男兒，在大義面前都會成為最優(yōu)秀的戰(zhàn)士。為了保衛(wèi)親人的男人們已經(jīng)拿起了武器，踏上了征途。而我們要做的，則是把那些殺千刀的狗雜種，死死咬在這條河邊！哪怕我們的血染紅了盤河水，也絕不退后一步！你們——能不能做到！”

“能！”

所有人振臂高呼，殺氣騰騰。有時候，從失利的悲傷中走出來不算一件難事。

代天涯很滿意眾人的表現(xiàn)，他點點頭，道：“搭建防御工事！”

“喏！”

一聲應(yīng)吼，戰(zhàn)士們?nèi)讨v，再度忙碌起來。

愁出了許多白頭發(fā)的彭遠征滿臉敬佩，來到代天涯身邊，道：“代將軍年紀輕輕，卻極善聚攏人心，不愧為帥之才。”

代天涯有些厭惡地瞥了他一眼，這個辜負了皇恩的失敗統(tǒng)帥，不配獲得自己的尊敬。

他不冷不熱道：“彭將軍，閑話就不必多說了。夏國大軍來勢洶洶，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打過來，有聊天的閑工夫，不如去督促一下戰(zhàn)士們。”

“等等！”見他轉(zhuǎn)身要走，彭遠征皺眉道：“我想知道，朝廷真的還會增兵么？”

“我不知道。”

代天涯頓住步子，微微嘆息一聲，目光執(zhí)著地說道：“有援軍，我們便一起打回去，把胡子給大唐帶來的苦難，十倍百倍地還回去！如果沒有援軍……哪怕是死，我也不愿意再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