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規矩!”楊震緩緩地吐出了這四個字來。自從他知道自己或許真有機會借萬歷這個皇帝之手來對付張居正后,就一直在暗自想法子如何借勢借力,并找出張居正的把柄破綻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叫楊震找到了張居正的一個致命弱點。只是這卻需要萬歷自身的強勢作為配合才能產生效果,所以他一直都未曾表露。直到今日,當萬歷不斷感到無力反抗,楊震才拿出來用以給天子打氣。
“祖宗規矩?”萬歷學著也念叨了一聲,他對這個說法自然是很熟悉的。朝臣但凡有什么需要向皇帝進言讓他改正的,就往往會把這說法搬出來,讓皇帝不得不作出讓步。
祖宗規矩一向是個玄妙的存在,當你不需要它時,沒有人會將它當作回事,仿佛它從未出現過;可一旦當你需要它時,它就又無處不在了。皇帝想要提拔某位親近的臣子,官員不許時,就會祖宗規矩抬出來;皇帝想向戶部要錢已補內庫時,祖宗規矩又會被人提出來,借以拒絕皇帝的要求……
在萬歷的理解中,祖宗規矩向來是用以約束皇權的存在,怎么到了楊震口中這還成了能用來對付張居正的殺手锏了?在任他如何琢磨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后,萬歷只得開口問道:“此話怎講?”
楊震心下一聲苦笑,這個時代的人就是跳不出眼前的框架,無法站在一個歷史的高度上看待事物哪。即便他是萬民之主的天子也是有目光的局限性的。但既然萬歷這么問了,他就必須給出解釋。不過在此之前,楊震還需要先問一點:“陛下可知道太祖曾做過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嗯?太祖皇帝英明神武,這一生做過太多了不得的事情,朕不知你所指的卻是什么。”作為朱家子孫,對自家開國老祖宗朱元璋的光輝事跡自然是如數家珍的,所以他這么表示倒也不錯。
“是臣忽略了這點……”楊震趕忙道了聲歉,這才繼續道:“臣要說的是胡惟庸案之后太祖所做下的決定。”
“你是指裁撤丞相嗎?”萬歷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問道。
“正是。看來陛下是記得我朝是有這一規矩的,本朝自胡惟庸案后,就不再設宰相一職,至于太祖的目的……”楊震說著便是一頓:“恕臣斗膽說一句,乃是為了大張皇帝之權威,畢竟宰相之存在,就是為了分帝王之權而設。”
“不錯,朕也是這么想的。”萬歷心里依稀已有了些想法,但一時又抓不住重點,只好模棱兩可地說道。
楊震可沒有考校天子對歷史認知程度的意思,便繼續道:“不過這么做也有它自身的弊病。太祖皇帝精力過人,能力拔群或許還不是什么問題,但對后世來說,一旦沒了丞相這個天子的附官,肩上的擔子可就太重了些。即便如成祖之神武過人,也感到力有未逮。于是,他便設了……”
“內閣!”這一點都不需要楊震提醒,萬歷便
脫口而出。
“正是。所以內閣自開設之始,就只是為了幫天子處置一些日常公務的文秘型機構而已。”楊震說著,忍不住吸了一口氣,因為接下來他要說的,可就是本次對話的重點了:“可百多年的傳承下來,內閣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機構,內閣首輔更早已成為了不是宰相的宰相。只此一點,就足以表明他們就是壞了祖宗規矩之人,說他們是僭越都算是輕的!”
當楊震把話題徹底點開之后,萬歷頓時就驚住了,半晌都難以回過神來。身為天子的他,壓根就沒有細想過這些,可現在一想,還真就是這么回事。
當初成祖朱棣創建內閣時,它只是個小小的秘書機構,不但沒有多少權力,里面的閣臣身份也甚是低微,不過在五六品間,就是他們辦公的地點,也是極其狹窄而逼仄的,已表現他們之卑微。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內閣閣臣的地位就火速飛升,隨著時間的推移,幾乎都能和以往的宰相相提并論了。不,在有些時候,他們的地位甚至要遠遠高于以往的宰相,成為帝國實際上的主宰者,比如嘉靖初年的楊廷和,比如眼下的張居正。
或許只有在嘉靖真正掌握實權的那些年里,內閣的權力對皇權的制約才是最小的。但即便如此,天下官員對嚴嵩、徐階之輩那也是極盡諂媚討好之能事,就是在面對天子時也沒這么恭敬。
究其原因,還在于這個制度本身的問題。當官員的升降已不由天子決定而出自內閣,尤其是京察外察等一系列手段的充分利用,官員自然就會把掌握自己前程的內閣視為真正的效忠對象,至于天子,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擺設而已。
所以自大明中葉以來,人們所能見到的都是官員上疏天子之非,將似乎是天下第一人的皇帝罵個狗血淋頭。末了他們不但不曾受到任何的懲治,反而被人奉為忠貞剛直的表率。而那些在京的言官們,更因為職責所在,總會找天子的痛腳與錯處,將皇帝批得一無是處,讓人產生一個感覺,似乎明朝的皇帝都是些什么都不會,還總是不斷犯錯的白癡、笨蛋一般。
而與此同時,帝國真正的主導者內閣輔臣卻幾乎不會受到來自底下官員的攻訐。最多也就被人戲稱一聲紙糊三閣老而已,或許唯一的例外只有那個當了數十年首輔的嚴嵩。但他也是政爭失敗之后才被人不斷攻訐的,在此之前,卻沒人敢對他稍有不滿的表示。
因為官員們都很清楚,自己的命運只掌握在閣臣手里,而皇帝壓根就沒法拿他們怎么樣。除非你遇上的是像嘉靖這樣一意孤行,不把文人的褒貶當回事的皇帝,否則你就是直接斥責皇帝,也不會招來任何麻煩。
造成這種滿朝官員不懼天子反畏閣臣的,就是這個自創立之始就不斷跑偏了的內閣制度。但身處其中的明朝君臣并沒能看透這一切,直到它被闖王所滅,被滿清所取代,在看到明朝皇帝的“悲慘”遭遇之后,清朝的皇帝
便重新牢牢地抓住了一切財政人事大權,將文官制度狠狠地壓制住了。
而現在,當楊震以一個穿越客的身份向萬歷提出這一看法,確實讓萬歷吃驚不小。但越想之下,越覺得這其中確實大有問題,也大有文章可做。
既然太祖時就立下規矩,本朝自他之后再不得設宰相,那如今權力已然更在宰相之上的內閣,以及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的首輔又算什么?只要抓住這一點進行攻擊,他萬歷便可立于不敗之地。
那些官員在批評勸諫天子時,往往都會將祖宗成法之類的掛在嘴邊。但就現在的萬歷來看,他們分明就是破壞祖宗規矩最為徹底的人。只要點出此點,萬歷深信沒有一個官員能夠與自己抗衡。
這個認識讓他極之興奮,那張本來還顯得有些青白的胖臉這時已隱隱有激動的紅光了。只見他激動地在龍案后面挪動了幾下身子,這才開口:“楊卿果然目光深遠,竟連這等完全被人所忽略的事情都能洞若觀火,實在是叫朕驚訝哪。”說著,又是一愣,想到了什么,奇怪道:“但楊卿你只是一介武人,即便好讀書也不至于有此見識吧?”
對于這個疑問,楊震確實不好作答。因為他所以能有此眼光,需要仰仗的還是比這個時代的人多了五百年的見識。可這一點,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透露的。好在他還有另一個合理的解釋,便有些尷尬地一笑:“陛下見諒,其實臣所說這些,并非出自臣之所思所想,而是家兄楊晨的一些看法。”
“哦?楊卿還有個兄長嗎?他現在何處,是做什么的?”對于這么個人物,萬歷當時就表露出了極大的興趣。
“家兄楊晨現在為浙江布政使下紹興府諸暨縣令。”楊震恭敬地回答道:“而之前所言種種,多是家兄以往在閑暇之余和臣提出的一些看法。他往往都說,如今的內閣就與當初的宰相一般無二,既然如此,當初又為何要多此一舉,罷黜宰相呢。”
“真是個有見識的人才哪,朕真想見見這位楊卿家!”萬歷忍不住輕嘆一聲。
“既然家兄也是大明臣子,陛下總有一日能見到他的。”楊震忙順勢說道。同時在心中對自己兄長說道,兄弟我已經幫你在皇帝跟前露臉,就看你能不能從此飛黃了!
雖然這一番對話對于眼下的萬歷來說只能是心理安慰,畢竟現在的他還不具備與張居正正面對抗的勇氣與實力,但這已足以給了他極大的信心。而楊震要的也只是這么一個結果,想必只要自己多出力,總有一日能讓兩君臣徹底反目。
當然,效果依然還是有的。至少在楊震這番話后,萬歷對張居正的恐懼之情已盡去,剛才的消沉和落寞也徹底不見。當楊震出門,而孫海他們進去時,看到的,是一個明顯開朗了許多,還大聲讓他們去準備飯菜的皇帝,這讓孫海覺著自己把昨夜之事告訴楊震是一個極其明智的選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