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末族千里之外,那個遙遠得如同塵封在上一世記憶里的望京城,拂開時間的積塵,他依然繁榮昌盛,幾只貪官和幾個惡人并不能影響這座城池的宏偉和壯麗,他依然有著車水馬龍,也有著紅袖招手,穿街走巷的小販他賣的糖葫蘆依然美味可口,孩童手中滾動的鐵環也仍然在青石鋪就的路上發現叮鐺的聲音,貴婦人依然手段百出的殘害府中其他女人。
并沒有任何變化,所有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只是茶樓酒肆里偶爾會有人在喝得酣暢之后說起一句當年左相府,府上四女子無一得好果,個個死得凄涼,最慘是那五小姐,大婚之日被城王爺掃地出門,流落在外,生死不明。
還說起曾經豐國的保護神大國師,不知大國師是不是去了祈國,是不是保佑別的國家去了,莫非是豐國待他不好他要離開?聽說他愛慕那左相府五小姐,難道是因愛生恨因愛生嗔?
也會有人說起城王爺,城王爺不知為何突然消失,再無音訊,坊間傳言是他暴虐無方,被人暗殺,死法悲慘,聽說是被人割了腦袋斷了四肢拖去喂狗,他府上的那些惡人也紛紛得到懲罰。
對了聽說,城王爺之所以能落馬,是太子殿下的功勞。
說起那太子殿下真是個好人,未當太子之前便是個好王爺,仁愛百姓,忠厚善良,從未出過任何惡事,不似那其他幾位皇子作惡多端,這位太子殿下啊,他是萬里挑一的仁厚之輩,等皇上百年之后,他也必將成為一個體恤百姓的明君。
更不要提他將那該死的城王爺處置了,簡直是大快人心,大功一件,大德無量,百姓們高呼:太子殿下千千歲!
方景梵他很不明白,到底百姓為什么這么討厭他的大哥,明明他大哥做的事都是為了百姓好不是嗎?他是殺了很多很多人,多到不計其數,可是他從未殺過無辜的百姓,相反他暗中救活過太多百姓,比方說那山城,就是他與傅問漁拼著性命救下來的。
傅問漁?
他突然想到了這個名字。
其實她也未死,方景梵也知道,桃花開后荷香來,方景梵總是能百花中看到傅問漁一雙明亮又堅定的眼睛,那眼睛漆黑如點墨,卻又泛著奇異的光,能將他整個心房灼傷。
原只是個無用平庸的王爺,一無是處,比不得他大哥有本事,比不得二哥有家勢,甚至比不得三哥有手段,他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人,若是去了那王爺頭銜,皇子血脈,扔進人群里他也只是一個平頭百姓,絕不會引人注目。
可是后來,他莫名地,就成了太子。
屁股決定腦袋,坐在不同的位置上,便會有不一樣的想法,從前不敢想的東西,現在也敢幻想一番,指望一番。
人最好不要有過多的欲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過份強求,是惡之根源,是自掘墳墓的開始。
當時的方景梵不太明白這個道理,他只是覺得,以他現在的太子身份,或許也是能配得那一雙眼睛的。
于是他跟無骨說:“加強商洛守備,但不必調兵,商洛周邊城鎮也不安定,若在此時抽調兵力,本宮擔心會中敵人調虎離山之計。”
你看,連當初低調至斯的梵王爺也變得愛用“本宮”這樣自矜的稱謂,所以,權力當真是這世上最偉大的腐化劑,比任何毒藥都要好用。
商洛并無兵力支援的消息傳回末族,末族的方景城靠在椅子上調養身子,當年肖顏開的武功是方景城親手教的,一點一滴地告訴他,如何殺人才能殺得徹底利落不留下后患,現在肖顏開給他的這一劍也是要命的兇險,或許都是報應,方景城這樣想。
他這樣想,就好受得太多了。
“少主,若商洛無人支援,按溫太子的說法,只怕支撐不了很久。”杜畏憂心忡忡,從得知溫瑯要來末族的時候開始,杜畏就知道,這個單純地殺一殺末族銳氣,順便帶回傅小姐的事就開始變得復雜,但到底會有多復雜,杜畏一下子看不到頭了。
方景城咳嗽了兩聲,拿過潔白的帕子掩住嘴,畢茍替他撫著后背順氣,自那日少主從傅小姐那里搬出來,他就一直病著,不見好轉,只一日比一日的嚴重,一些日子過去,他已面色蒼白,眼中再不復任何光亮。
咳嗽過去了,方景城收好帕子抬手讓畢茍站到前方來,他看著這兩人沉沉地呼了一口氣:“你們將蛛網的人手調上末族來,讓花璇速度快一些。”
“可是少主,就算花璇帶人進族,蛛網之人也不過是三百之眾,根本難以與溫太子的兩千輕騎相抗,更不要提,那兩千輕騎都是精銳。”杜畏的內心一片焦作,從未遇上過如此危難的時刻。
那日溫瑯去了卓家,搶了卓燕的卓長老之位之后,便是鳩占鵲巢,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放他安放在末族十里外的兩千精銳上山進族,這批精銳一如溫瑯一般張揚輕狂,愛美的溫瑯給他們配備的盔甲是銀色的,刀柄上有精美繁復的圖騰花樣,平日里的私服都是藏青色,簡單大方地在袖口和領子處繡著雄鷹的圖案,他們每一個都像是一件最美麗最危險的武器,在陽光下泛著漂亮尖銳的光,足以閃得少女們心花怒放,他們英俊帥氣,個個都高大挺拔,兩千人往那兒整整齊齊,氣勢如虹地一站,便是一道肆意張狂的風景。
原若只是一些花架子也還好,偏生眼力不凡的杜先生看得出,這些人都是了不得的好手,放到軍中個個都能憑武力戰功混上一官半職的那種人,這讓杜畏頭疼不已,自是知道溫瑯有人手,但沒想到他帶來的人手如此不凡。
他們不知道,這是溫瑯的兩千親衛,是他從萬里挑一挑出來的好手,除了武功要好,還要足夠好看。
這兩千人的進族,宣告了一件事情,溫瑯他不惜代價,也要得到末族,不介意與方景城在末族開戰,也不介意在這里打個你死我活……反正方景城耗不起,他要趕去救商洛,溫瑯在時間上是占優勢的。
這有點卑鄙,但溫瑯不在乎罵名。
方景城此時調蛛網之人進族,也并沒有太多用處,蛛網的人再厲害,也沒可能以兩百之數強勝兩千之眾,而且在末族這種大家一目了然的地方,也不好玩什么兵法奇陣,就這么大個地方,實打實地硬拼,誰勝算誰的。
“少主,我有一個問題不明白。”畢茍舉手。
“什么?”
“既然溫太子有兩千精銳,為何不一開始直接攻下末族?”畢茍想不明白,按溫瑯的尿性,應該是趁大家不備之時一舉攻打末族,這才符合他的性格。
方景城蒼白虛弱的臉上拉扯出些笑意:“好問題,我也想知道,他為何一開始不直接攻下末族。”
畢茍不明所以,但明顯方景城不再愿意多說,只揮手讓他們二人下去,他自己要靜坐養神。
等到兩人走遠了,方景城才輕輕松開一直握在掌心里的手帕,潔白帕子上幾滴猩紅的血,似開得不合時節的梅。
杜畏要去安排蛛網諸事,畢茍心中想了很久她自己提出的問題,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去向流七月求教,可是流七月只是抱著滿手的零食喂她,嘻嘻哈哈跟她說話。
“按溫太子謹慎的性格,有兩千輕騎以備不時之需是很正常的,但你說這個攻打末族的事,就有點鉆牛角尖了,你想啊,一開始傅小姐把末族搞得亂七八糟烏煙瘴氣的時候,他就問過你們家少主,為何要這么做,就證明他并不想把末族毀掉,那自然不會帶兵上來了,他更希望的,是一點點蠶食這個地方,兵不血刃吧,那他一開始不用兵攻打末族不也是很正常的嗎?”
畢茍聽了他的話,嘴里咬著幾個酸酸甜甜的小果子,陷入沉思,但顯然這個問題的深度不是她能想得明白的,她只是覺得這個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但哪里不簡單,她的腦子又想不到,她好痛苦。
痛苦了半天她去問傅問漁。
傅問漁這些日子來幾乎跟避世了一般,由著溫太子和城王爺兩人要打破頭,她偏安一隅養花種草吃飯逗小開,像是什么也不管,等著日子到了就準備離開末族,在那之前的過程她半點也不想操心的樣子。
所以當畢茍問她這個問題的時候,她也顯得格外的漫不經心,只認真地擺弄著美人蕉大朵的花,仔細看著哪朵花里藏有花蜜,那是人間美味,清甜的蜜汁如口堪比頂級的蜂蜜,清清涼涼的絲絲甜味,是她小時候窮困潦倒時,最好的甜點。
“傅小姐,你倒是跟我說一說啊,這美人蕉的花蜜你要多少我叫流七月給你買來!”一向會偷懶的畢茍無奈地說道。
傅問漁摘了一朵美人蕉遞給小開,示意他嘗嘗這花蕊中的甜蜜花汁,又轉過身子看著畢茍,摘了朵火紅的美人蕉別在畢茍頭發上:“因為那時候,他并不知道這末族里會出現一個肖顏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