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寒想到這里,大是興奮,見沒人注意自己,便也悄悄出了廳去。
大廳實際上有兩道出口,一道門是通向外邊的,另一道門則是進到內院,馬春花幾人這時不可能出堡去,便只可能去那內院當中。內院是商家堡主仆眾人居住的地方,倒是十分靜謐,有十多處精致的屋舍,更有一處大大的花園。
那屋舍間有人行走,池寒悄悄瞅去,卻是幾個商家堡的下人,正在劈柴,劈砍下來的柴禾堆作一團,疊起老高的一層層。池寒不由發笑,下人們估計不知道大廳中發生的事情,現在劈柴,還嫌那廳中打得不夠“火熱”么?再抬眼看看天色,天依舊是陰沉沉的,但已經沒有雨,連電閃和雷聲也都消失了。
他如今滿副心思全在馬春花幾人身上,也就大搖大擺走過去,沿著院子竄入后花園當中。憑著男人準確的第六感,他覺得那幾人多半就在這里了。
商家堡財雄勢厚,占地極廣,那后花園也是極大極華麗的。只是園中擺放得全是牡丹、杜鵑等艷色花朵,未免有些落俗。池寒繞著花叢之間小徑一直走,漸漸便聽到前方拐角處有兩道人聲傳來,其中一個聲音清脆悅耳,不是馬春花又是誰?
只是聽另一人的語聲,卻有些奇怪。那既不屬于徐錚那般粗豪莽氣的話語,更不是福公子那般溫柔優雅的語調。仔細聽去,那人的聲音倒像是上了年紀,有一股滄桑老氣,又透著慈祥和藹,令人一聽之下心生好感。
那人是誰?池寒暗自納悶,便也不忙著轉出去,且聽他們在說些什么。
只聽馬春花像是剛剛哭過,聲音中還帶著絲絲抽噎,開口道:“還請前輩饒過他一條性命。”那人便道:“我親耳聽到他叫你師妹,同門之誼,他如此對你,你還要替他求情么?”馬春花又道:“正是同門之誼,因此……我相信他只是一時鬼迷了心竅……”可是話還沒說完,抽抽搭搭地再也說不下去。
池寒聽得模模糊糊,莫名其妙,怎么聽上去像是馬姑娘被人欺負了?
想到“欺負”一詞,池寒不由在腦子中閃過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畫面,心想那福公子看起來優雅雍容,莫非實際上卻是衣冠禽獸不成?他跟馬春花等人一路行來,日日相見,那馬春花本身長得不差,又是嬌憨活潑的性子,自然令人喜歡。只是大多數時候李沅芷跟在身邊,池寒也就不知為何,連腦海里也不敢對馬春花想入非非了。
可是,雖說沒有非分之想,但池寒對于馬春花,在最普通的友情之外,確實還有另一種莫名的情愫。因此一想起馬春花和福公子的事情,就把旁的事情都放下了,忍不住要來“看看熱鬧”,心中何嘗沒抱著一絲撞破兩人好事的沖動。這時聽聞馬姑娘被“欺負”,更忍不住心頭有些不舒服了。
想池寒是何等樣的人物,內力尚且弱小時,已經敢于偷聽郭靖、黃蓉夫婦講話,而且過了好一會兒才被發現,實在是因為他的真氣頗為靈異,一旦定下心神,就是如臂使指,用于偷聽、匿息、潛行之道十分方便。如今他光論內力已經快達到一流中階的水準,便是胡斐、王氏兄弟等人也要略遜一籌。可是他心思不寧,便亂了內息,呼吸之間一下子濁了起來,登時暴露出行跡。
只聽那滄桑的聲音說道:“朋友,請出來吧。”聲音發出時是向著四面八方,但又從四面八方往池寒這邊凝聚,顯然便是沖著他來。池寒心里邊著實吃驚,知道那人是要立威來了。這等聲音凝而不散的運用之妙,池寒曾在郭靖、黃蓉身上見過,出了桃花島后,也就只在那長樂幫貝海石身上見過。
只憑著這一點,已經可以知道那人至少已經入了宗師之境,那可是比江湖一流高手還要厲害的境界。商家堡中,何時有這么一個人物?倘若他出手,那為商劍鳴報仇之事還不輕巧?
池寒知道躲不過,只好踱步轉過拐角。眼前景象卻與他想象當中的不同。
眼前站著兩人,一個中年人五十歲左右的年紀,一身長布袍子穿在身上,袍子從兩肩到褲腳都顯得肥大,倒是有些嘻哈風味。那人略有些發胖,頭發斑白,一張臉即使不笑,也給人歡喜的感覺,真個兒如同慈眉善目的彌勒佛一般,想必就是那滄桑聲音的主人。只是他的打扮倒像是個掌柜模樣,可跟商家堡格格不入,這人究竟是不是商家堡的,池寒也拿捏不定。
另一個人自然是馬春花。
可是池寒看著馬春花,就再也挪不開眼去。原來那馬春花衣衫破損,露出好大一片肌膚來,幾乎就是個衣不蔽體的狀況。池寒看得仔細,甚至能隱約發現那襤褸衣襟下,胸前的兩點殷紅。他看過溫青青的**,說起姿色來溫青青比這馬春花還要勝過兩分,但一來那時畢竟是在戰斗當中,二來馬春花這衣衫破碎,若隱若現的狀況,又比**要多了幾分味道,更令人激動。
于是池寒鼻子發熱,下邊也激動起來,豎起老高。
馬春花一下子看到了池寒的窘狀,“啊”的一聲叫出來。旁邊那中年人反應過來,將身上長袍扯下,披在馬春花身上。池寒也趕緊低下頭去,平復心情,免得再鬧出什么笑話。
這一低頭才發現,地上可還躺了兩個人,一個是福公子,另一個是徐錚。奇怪的是,福公子面目青紫,像是被人打了一頓,已經昏迷,但衣衫可整整齊齊。反而徐錚身上看不出外傷,也暈在當場,衣服卻已經脫了大半。
“這……馬姑娘,這怎么……?”池寒看這情形已經有了些猜測,但心中實在難以相信,不由又抬起頭看著馬春花,詢問道。馬春花長袍在身,已不如之前嬌羞,但聞言卻支支吾吾說不出什么話來。倒是那中年人接過話頭,問道:“你們認識?”池寒知道那中年人估摸著是武林前輩,武功上也高出自己甚多,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先施了一禮,老老實實回答道:“在下江湖小輩池寒,與這位飛馬鏢局的馬姑娘同行來到貴堡。”
“你是飛馬鏢局的?”中年人聞言問向馬春花,神情驚喜,見馬春花點了點頭,又向兩人擺了擺手,笑道:“我和馬總鏢頭可是老朋友了。我可不是什么商家堡的人。”說著笑容一整,鄭重抱拳。
“趙半山,如今在紅花會中坐第三把交椅。”
池寒“啊”了一聲,驚訝道:“原來是‘千手如來’趙三爺!”
這“千手如來”趙半山的名頭,他可真的是聽說多次,如雷貫耳了。
到這個世界來以后第一次聽到紅花會,還是從茅十八的口里。茅十八仇滿親漢,更是天生的造反頭子,對于反清復明的英雄那是十分欽佩。他提起天地會的英雄時,便說起過當年紅花會活躍于江浙一帶,聲勢之隆,還要在如今天地會之上,只是曾經遭受清軍圍剿,吃了幾場大虧,于是行事也變得隱秘起來。又說到紅花會大當家于萬亭年長體衰,或許及不上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但幾位當家的都是武藝驚人、智勇非凡,比起天地會的一些兒香主還要隱隱勝過,至于兩會之間究竟孰強孰弱,那可還真是說不準了。
這之后,郭靖夫婦講習武藝時說到天下幫派,也曾提到過紅花會的名頭,更說自己同“追魂奪命劍”無塵道長、“千手如來”趙半山有過一面之緣,這兩位英雄一身技藝確實驚人。至于剛才在大廳,馬行空更是大贊紅花會群雄足以匹敵“寧挨一槍,莫惹一張;寧碰閻王,莫碰老王”的大內第一高手張召重和“威震河朔”王維揚。
現今這真人版的趙半山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前,又令他如何不詫異。
趙半山仿佛沒有見著池寒的驚訝,只問道:“那么,馬老鏢頭可是在前方大廳當中?”池寒同馬春花都點點頭,趙半山便道:“那便勞煩小兄弟將這兩人背起,咱們到那大廳中去吧。”池寒點點頭,使足力道,一左一右挾了福公子和徐錚便走。馬春花挨在池寒身旁,趙半山則跟在兩人身后。
夜半風寒,馬春花走著走著,身子瑟瑟地發了一抖,似乎覺冷。池寒便暫且放下兩人,將身上衣服扯下來再給馬春花披上一層。馬春花低頭道一聲:“謝謝池少俠。”池寒見馬春花一張俏臉還有淚痕,不禁大起憐惜之心,想一想,還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便問:“馬姑娘,適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這一句話問出,馬春花的眼眶便又紅起來,躊躇半晌,終于嘆口氣道:“池少俠于我飛馬鏢局有莫大的恩情,既然池少俠過問,春花不敢隱瞞。”當下一五一十把事情經過說給池寒聽。
原來之前廳中鬧得精彩激烈,待商老太同胡斐斗了有十數招,那福公子卻悄悄跑向內院中來,臨走前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特別看了馬春花幾眼。女人天性對于別人的目光頗為敏感,馬春花更是不知為何,對福公子比較在意,見周圍沒人注意,就好奇地跟了來。
她步伐本快,可一直跟到后花園,卻不見福公子的身影,正自躊躇間,忽然聽到花叢之中傳來簫聲幽咽,馬春花走近兩步隔著遠遠地一瞧,那福公子竟是于這激烈戰斗當中,跑到這后花園吹簫來了。
馬春花心里不由大覺有趣,心想那富家公子哥兒們果真脾性特殊,還真是有趣,這個關頭還有心思做這些文藝事情。她性子本來活潑喜動,最是好奇,當即便走近了瞧,只見福公子坐在海棠樹下,一雙白如玉的手中按著碧玉的簫子,那簫聲纏綿婉轉,惻動人心,卻令馬春花難以自持,聽著簫聲,不自禁地連臉都紅了起來。只覺得眼前這青年公子確是高貴俊雅,別說自己那粗莽不成器的師兄了,即便是人品武藝出眾,討得許多女孩兒芳心的池寒池少俠,那也是比不上的。
她不自禁地走上前兩步,又上去兩步。她說:“你怎地在這兒吹簫?”福公子只是笑:“只為了等心中的姑娘。”馬春花便覺得心里涌起蜜蜜的甜來,她覺得奇怪,怎地面對這位才見了幾面的福公子,會有這般莫名心情?
馬春花怎么會知道,福公子的簫聲本是大清一絕,更經高人指點,簫音之中,自然有一股勾魂攝魄的力量。于是,這股心情難以抑制。于是,當福公子擱下玉簫,來摟住她的腰際時,她就算滿面嬌羞,竟沒有拒絕。夜幕仍是深深的黑,星星和月亮都躲進云層中去,但滿園艷色的花仍像是發出光芒來。花影旁邊,是那一對青年男女的身影。
她只覺得,這一刻如許靜謐。
可是福公子打破了這份寧靜,他開口問道:“飛馬鏢局當中,是否有一位姓陳的老人?”他說話的聲音都是如此溫柔磁性,讓馬春花迷醉,讓她不由自主地回答:“鏢局里姓陳的沒兩個,姓陳的老人,就只有隨鏢隊行走的廚子老陳了。”他又問:“那廚子老陳在什么地方?”
這時,她從心底本能地覺著怪異,甚至還有些傷心,她想:原來我竟不如一個老廚子重要么?可是她仍是忍不住要答下去,她說:“老陳在……老陳在……”
她終究沒有把話說出來。
他們的背后響起一聲暴喝:“你們在這里干什么!”那是一道粗莽的嗓音,那個聲音馬春花當然熟悉至極,正是她十幾年來朝夕共處的師哥徐錚。這一喊,她的心里反倒清明了許多,連忙一把掙脫福公子的懷抱,背上倒密密地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我這是……我這是在做什么呀?徐錚也喝罵道:“馬春花!你在做什么!”徐錚是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馬春花不見的,于是連忙出來尋找,沒想到竟撞見這樣一幅讓他心腸俱碎的場景。他心底的恨毒難以言喻,只想一個大耳刮子抽過去,只是面前這楚楚可憐的姑娘,那是自己朝思暮想,時時刻刻珍惜愛護著的師妹啊。
他又下不了手。
還好,師妹旁邊還站著一個油頭粉臉,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徐錚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向那公子哥兒逼去。福公子并不驚慌,沉著地叫道:“萬慶瀾!”
沒有人回答,徐錚一愣之后,又向前逼近。
福公子也愣住,加大音量,再叫一聲:“來人啊!”
來的只有徐錚,徐錚使足了氣力,醋缽般大小的拳頭倏忽間湊近福公子的身前。福公子“啊喲”一聲慘叫已經被打倒在地,臉上也終于出現了慌亂神色。馬春花勸阻道:“別打。”
馬春花是想到,這位福公子有那么多武林好手跟隨,打了他只怕飛馬鏢局后患無窮。哪知徐錚更氣,回過臉來,只得一句怒罵:“賤婦!”
馬春花呆在當場。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小一起長大的師哥會對著自己說出這樣一句話來。那一刻腦袋中亂哄哄的一片空白,眼淚只在雙瞳中打轉,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看不見。
回過神來,福公子已經被打得癱軟在地,鼻子嘴巴都流出血來,牙也掉了兩顆,人呢,已經暈過去了。徐錚兀自不解氣,瘋了一般的還在拳打腳踢。馬春花驚叫道:“別打了,他快被你打死了。”她上前去拉扯,卻被徐錚一掙,摜倒在地,兩瓣屁股火辣辣地疼。徐錚師兄何時這般對待過自己?她不僅又氣又急,兩只眼里終究涌出淚來。
“打死這淫賊才好!”徐錚回過頭叫道,卻一愣。他回頭,看見馬春花坐在地上,一副婀娜有致的身子,一張梨花帶雨的嬌顏,翹起的唇里帶著委屈,如此惹人憐愛。那是自己日夜惦念的人啊!
徐錚性格粗豪魯莽,但他不是傻子。他對于馬春花的愛慕甭說飛馬鏢局的鏢師們,即便池寒這個外人也看出來了,師父馬行空不可能不懂,然而他卻一直裝作不知道。師妹馬春花更不可能不懂,然而她也一直裝作不知道!不是不知道,而是寧可裝作不知道。對于他們的態度,徐錚也寧可逃避和欺瞞自己。
徐錚想,只要再多點兒時間,只要自己變得再好一丁點兒,就能夠得到師父和師妹的認同。可是天不與人愿,先來了個池寒少俠,英毅俊朗,武藝不凡,師父看著他,可時時眼中放著光彩咧!要不是他的身旁有個李沅芷,只怕師妹更要時不時朝著他發愣呢;接著又來個福公子,這才多久,竟然已經摟到一起了!
他只覺得絕望。因為絕望,進而瘋狂。他想:師妹只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想到這里,他魁梧的身子撲上去,嘴巴已經印住馬春花的雙唇,雙手向著馬春花的衣服撤去。
馬春花自然吃驚,她怎么也不會想到,平日里待她很好的師兄今日竟然大變了模樣。她是知道師兄愛慕之心的,她對此沒什么感覺,但也不討厭。甚至,她有時也會想,今后若是跟了這師兄,又會如何……她有時也會想許許多多浪漫的場景,滿天星空,漫野花海,細水清泉,碧玉麥田。還想,若是師兄在那些地方對她傾述衷腸,她要不要答應呢?……
可,絕不是如今這樣!
馬春花掙扎,哭泣,她武功和徐錚本在伯仲之間,可力氣上終究不如。她只能哭得更加傷心裂肺。
便在這時,“呼嘯”的破空聲響,徐錚竟被一顆小石子打暈過去。馬春花還躺在地上,睜開眼來,就看見面前站著的趙半山。
后花園里發生的事情,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