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兩天后的一個下午。
秋天的午后風光明媚,太陽的光芒照射在地上鋪著的厚厚的落葉上。陽光是金黃色的,落葉也是金黃色的。
我站在學校的大門口,落葉在我腳下發(fā)出破裂的聲音。為我開車門的人只說需要我去辨認尸體,我的大腦瞬時嗡了一聲,誰的尸體?為什么是我去辨認?
在我坐上車的那一刻,看到了已經(jīng)坐在車里的黎秋,她看了我一眼,沒有任何表示,我們就那樣坐著,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
我甚至不敢開口發(fā)問。
車子一路行駛到醫(yī)院,在一個小隔間的門口,帶著口罩的人終于開口道:“已經(jīng)通知他的母親了,可是最快也要今晚才能趕到,所以需要你們,相識多年的同學和朝夕相處的女朋友來確認身份,節(jié)哀順變。”
節(jié)哀順變?什么叫做節(jié)哀順變?女朋友?誰的女朋友?我恍然驚醒望著黎秋,黎秋已然走了進去,她顫著手輕輕拉開了蓋在那具身體上的白單……
我跟著走近些,看到了熟悉的臉龐,他閉著雙眼,像是睡著了,可是嘴唇慘白…
我伸出手觸摸了他的臉頰,冰冷的觸感使我的神經(jīng)像是觸了電一般。
他死了?
我的腳開始發(fā)麻,一直麻到大腦。
我想抬起手再摸摸他,卻無論如何都抬不起來…
我想發(fā)出聲音,想叫叫他的名字,可我張開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恐懼極了,想要大喊,可嗓子里發(fā)出的只是用力呼氣的聲音…
那一瞬間我忘記了如何呼吸,張著嘴不停吸著氣,平復心臟劇烈的跳動。
我從來不曾理解,為什么人在受到刺激后會精神失常。
此時此刻,我完全理解了。
我的大腦似乎停止了運轉(zhuǎn),停止了一切思考,卻不停浮現(xiàn)著各種記憶碎片。
什么算是死了?
我撲在他身上,掙扎著發(fā)出聲音:“阿駱…阿駱…你醒醒…求你…”
我拼盡全力想發(fā)出聲音,終于喊了出來…眼淚也隨之落下…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努力眨眼,想要視線變得清晰,我想再看看他,再看看他。可是無論我怎么眨眼,眼前都是模糊一片,我隔著淚水望著他的臉逐漸模糊,我伸出手不停抹著淚水,可眼淚控制不住地不停流下來…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得可怕,而且缺失了兩根手指,我低下頭去看他的手,斷指處血肉模糊,鮮血已然凝固發(fā)黑,我扯住白單的一角,用力將整個白單掀起來……
阿駱的衣服全都浸染著血跡,肚子是豁開的,內(nèi)臟與血淋淋的腸子在身體里,也流出一半在床上……
那一幕,我終身難忘,刻骨銘心。仿若有人拿著一把帶著倒刺的刀狠狠捅進我的心臟里,再拔出來。
就好像我那樣傻呆呆的站著,看著自己的胸前不停涌著鮮血的血窟窿。我的心臟仍舊冒著熱氣,仍舊跳動著…可我不能再活著了……
我的心好痛啊……心疼得快要死了…倒不如就讓我這樣死了吧……
我緊緊捂住阿駱的傷口,抬起泛著血的雙眼:“醫(yī)生呢?快叫醫(yī)生過來!你們?yōu)槭裁床痪人繛槭裁矗 ?
我聲嘶力竭,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阿駱,你疼不疼?在鮮血快要流干的時候,你一定很害怕吧。你別怕。我?guī)慊丶摇!蔽冶ё“Ⅰ槪怕曂纯蕖?
黎秋上前拉住我:“蘇嘉琪,放開他吧,他已經(jīng)死了。”
“他沒有!他沒有!”我甩開黎秋的手哭喊著:“他不會死的!他才十九歲!怎么會死!”
“蘇嘉琪,我求求你,讓阿駱在世間的最后時刻,得到片刻安寧吧。”黎秋哽咽著,皺緊眉頭,死死忍住眼淚。
聽到這句話,我愣住了,緩緩松開手,將他放在床上…
黎秋撿起地上的白單,從腳開始慢慢覆蓋在他的身上。
白單即將蒙住他的臉…
“等一下,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我看著他,淚水流進嘴里,流淌到下巴,輕輕掉到地上…
“阿駱,在這世間我們再也不見。”
我失魂落魄地轉(zhuǎn)身,仿若一具行尸走肉,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從夜色中月光下緩緩走近…他幫我翻過學校的圍墻,我跨坐在墻上,雙手抱拳說著:“江湖救急萬分感謝,你叫什么名字?哪個班級?改日必當重謝!”
我真后悔啊,當時我不該問他叫什么名字,不該。我應該迅速從墻上跳過去,讓他甚至來不及看清我的臉,然后我們茫茫人海,再也不見。
我還是不堪的我。
他仍舊是優(yōu)秀的他。
我認識他以來,說過最多的話,就是謝謝。
他像是一位駕著七彩祥云而來的蓋世英雄,
可惜我猜中了開頭,卻猜不中這結(jié)局。
沒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還以為悲痛不過是聽了一首歌便落下淚來;
沒灌一口黃沙礫礫,總覺得金戈鐵馬只是個威風凜凜的影。
沒人能與我感同身受,沒人能。
我恍然想起,阿駱曾緊緊握住我的手,帶我去找活著的意義。冬日里熱氣騰騰的關(guān)東煮和一大杯冰可樂。他笑著的眼角眉梢,音容相貌。那時,我也是笑著的。
可是現(xiàn)在,阿駱,你告訴我,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我坐在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帶著哭音緩緩開口呢喃著唱著:“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
今宵別夢寒
情千縷
酒一杯
聲聲離笛催
問君此去幾時還?
來時莫徘徊
問君此去幾時還?
來時莫徘徊。”
我站起身朝房間里走去,黎秋正站在門口與其他人交涉,她攔住雙眼呆滯的我:“不要再進去打擾他了。”
“阿駱叫我,你聽見了么?他剛才在叫我。”
“他永遠都不會再叫你了。”
黎秋拉著我坐在椅子上。
“他什么時候回來?”
“他…再也回不來了。”
我的眼淚無聲地落下,一滴接著一滴…
我的手指捂住眼睛,淚水從指縫間溢出…
陽光越來越淡薄,走廊里亮起了燈。
不知道是晚上幾點鐘,阿駱的母親趕到了……
哭喊聲在走廊里回蕩,讓人覺得肝膽俱裂。絕望的哭喊聲一下一下敲擊著旁觀者的心臟,使不相關(guān)的人都覺得脊背發(fā)涼。
終于阿駱的母親走出來,看到我瘋了一般地撲過來,撕扯著我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纏繞在她的手指上,一縷一縷墜落,粘連著鮮血。
黎秋上前抱住阿駱的母親:“阿姨,你冷靜一點。”
阿駱母親伸著指甲,狠狠甩了我一個耳光:“我認識你!我兒子的桌上一直擺著你的照片!一定是你!一定是因為你!我兒子從小就很聽話的,就是因為你他才要來這里上大學,才一次次頂撞我!就是你害死了他!你知不知道我培養(yǎng)他花了多大的心血!你知不知道他比我的命還重要!你害死我的兒子,你不如干脆殺了我!”
阿駱的母親情緒太過崩潰,直直倒下身體,暈了過去……
安頓好阿駱的母親,黎秋陪著我走出醫(yī)院。
在路過一個花壇時,我蹲下身,左手覆在花壇邊上,緩緩伸展開手指,右手拿起路邊散著的石塊,用盡力氣一下一下砸在左手的無名指上…十指連心,疼痛使我整個神經(jīng)都在蜷縮和顫抖…
黎秋攔住我,扔掉我手里的石塊喊道:“蘇嘉琪你干嘛?瘋了么?你還嫌事情不夠亂么?”
“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阿駱手上的傷么?手指的切口并不是整齊的,這意味著…他的手指并不是被利刃砍斷的,而就是這樣一下一下活生生砸斷的。”
我說完這幾句話,仿若每個字說出口都在承受著巨大折磨,我擦干眼淚,望著自己流著鮮血的手指接著說道:“黎秋,你說他當時該有多疼…多疼。當傷害他的人一步一步走近他時,當鮮血一點一點流出他的身體,當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寒冷,他該有多害怕…多絕望…我不明白…我不能接受…你告訴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初步懷疑是夏綠濰…防衛(wèi)過當。”
“防衛(wèi)過當?呵…”我冷笑起來:“她夏綠濰一個嬌小的女生能把阿駱那樣的成年男子防衛(wèi)過當成如此慘狀,你信么?”
“我會請法醫(yī)出示尸檢報告,我也會幫他請律師。證據(jù)會帶來真相的!我不可能讓他死的不明不白。”黎秋的眼神里滿是決絕與堅定。
“他沒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最后一句話,反正活著的人怎么說怎么是了。”我站起身,緩緩閉上眼睛感受著手指傳遞到每根神經(jīng)上的疼痛:“黎秋,我沒事,你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之前阿駱為了讓你吃醋,找我扮演情侶。那幾天我們走得很近。同學們都以為我們是真的談上戀愛了。所以警.察在詢問過幾個同學后找到了我。當他們問我,與駱姜行是什么關(guān)系時,我說我是她的女朋友。可你呢?蘇嘉琪。”黎秋嘲諷的笑了笑:“我是真的喜歡阿駱,從很久以前我們參加比賽第一次相遇。你呢?蘇嘉琪。”
黎秋說完轉(zhuǎn)身離開了,她并不需要我的答案,她只是要我來問問我自己。
我在整個城市穿行,路過人山人海,穿過車水馬龍,不敢停下。腳底走起了血泡。從深夜走到清晨,再從清晨走到深夜,從市中心走到遠郊,我走了很多很多天。有時一天只喝一瓶礦泉水,晚上便露宿街頭。
我渴望找到他,我不相信他從此在這世間永遠消失…我不相信。
我祈望在某個風光明媚的午后,我遇見他,然后遇見我自己。
我已經(jīng)丟失自己了。
茫茫人海,我尋覓著我心心念念的少年。
在無數(shù)個陌生的面孔上,我一次次失望。
我該走到哪去?我該去哪找他?怎么可能就這樣憑空消失掉了,怎么可能只剩一具冰冷的身體躺在那里…
在一片茫然與絕望中,我猛然想到趙夢。
我攔了一輛出租車趕回學校…
當趙夢打開宿舍門看到我時,整個人愣住了:“嘉琪?是你么?你怎么造成這副鬼樣子?”
“趙夢,求你幫幫我,我想見阿駱,我想在夢里見他,哪怕一面就好,一面就好,我想再和他說一句話。我好想他。”我緩緩跪在趙夢身前。
趙夢嚇著一般將我拉起來:“嘉琪,你冷靜點,發(fā)生什么了?”
我實在不想從我的口中說出阿駱已經(jīng)死了這件事,我就那樣望著趙夢,一言不發(fā)。
趙夢似乎明白了什么開口道:“不可能的,嘉琪,我想見一個人很多年了,可到現(xiàn)在都沒能再見他一面。思念一個人很苦,哪怕是在夢里。”
我把手機充上電開機,一條短信突然進來,是黎秋發(fā)來的:阿駱今天下葬。
我猛然一怔,隨即迅速地沖了澡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梳好頭發(fā),最后一面,我要讓阿駱看到他喜歡的那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