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家發表·
好在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沒持續多久。等到五六日之後,杜滸便能扶著牆壁站起來了。到了第七日上,奉書問他能不能走路。
“我已經央薛氏娘子買好了衣服和燈燭紙錢,想去山上祭一下爹爹。師父可不可以陪我?”
杜滸立刻問:“安全嗎?別冒險?!?
“我們可以晚上再去,從後面的小山道出去。宵禁之後,巡邏的哨馬就只走大路了?!?
她考慮得挺周到。杜滸便點頭同意了。奉書於是換上一身粗布素白衣裙,頭繩也換成白的。頭上一直系著的那條杜滸送的紅頭繩,終於解下來,小心收在懷裡。
兩人悄悄出門。爲了不引人注目,奉書在外面還是罩了那件黑色的狼皮袍子,頭上戴了頂舊氈帽,遠遠望去,就是個尋常的蒙古百姓。
杜滸身上則是她找來的、農家漢子的冬衣。他走路還有些蹣跚,需要她扶著。她把他的手臂搭上自己肩膀,其餘的哪裡都不敢碰。
村子左近有不少低矮的荒山。兩人兜兜轉轉,來到一處山頂上。那裡黑漆漆的一片,枯草枯枝,空無一人,卻有一股明顯的煙火氣息,兩人一下就都嗅到了。
奉書跑過去,藉著十五的月光,在荒草中的一塊空地裡發現了不少燃過的紙錢碎屑,幾枝殘燭,還有幾副輓聯。她略微掃了一眼那輓聯上的字,鼻子一酸,仰起頭,說:“已經有人在這裡祭過爹爹啦?!?
杜滸點點頭,蹲下身來,鋪好祭品和香燭,說:“今日丞相頭七,偷偷祭奠的南人不會少,到處巡查的官兵應該也不會少。不過,這裡既然有人生過火,想必不會太危險,你儘管在這裡耽吧?!?
奉書明白他的意思,便是要給自己把風放哨,確保自己安全,心頭一熱,道:“謝謝師父?!?
一塊舊傢俱上拆下來的木板,銼得光了,便是父親的靈牌。薛氏家裡沒有筆墨,那靈牌的“宋丞相信國公文天祥”幾個字,是用取暖燒過的石炭寫的,筆劃有些花,不知父親能不能認出來。酒是村廖淡酒,父親大概喝不慣。
杜滸先行叩拜,低聲祝禱道:“丞相被執以來,杜滸三次試圖救你,三次功敗垂成,想來也是天意作祟罷。記得丞相曾有教誨,蒙元大勢已成,實難相抗,但我們即便丟了江山,也不能丟了風骨氣節,總有一日,要教蒙古人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丞相英魂不遠,保佑杜滸能活著看到那一天吧?!?
奉書給父親磕了頭,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呆呆跪了半天,才小聲道:“爹爹,我想你。”
天空中不知何時飄下了片片雪花,落到她的頭上身上。她也沒嚎啕大哭,也沒小聲抽泣,只是安安靜靜地流著眼淚,她抱著父親的靈牌,彷彿這樣就能離他更近些。她回憶著和父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這些回憶在她九歲以後就戛然而止。
她忽然有些嫉妒起杜滸了。他在督府軍中時,和父親相處的時光、說過的話,只怕比自己要多得多。他會和父親談論軍國大事、天下蒼生。父親在他面前時,纔是那個天下人敬仰的丞相。而當父親抽出時間,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左右說的不過是些哄小孩子的話,講的是些最淺顯的道理。
現在她長大了,懂事了,見識廣了,胸襟闊了,父親卻再也不會知道了。
杜滸突然低聲說:“快走,有人來了?!?
奉書還沉浸在惆悵和遐想中,沒聽見。
杜滸一把將她拉了起來,“快收東西!”
奉書這才如夢方醒,跳起身來,披上外袍。但已經晚了。她聽到有人踩著荒草,大步走來,刺眼的火光晃來晃去,最後照進了空地。一個聲音大喝道:“幹什麼的?出來!”
已經來不及收拾燈燭祭品了。杜滸扶著一棵樹樁,慢慢站起身來,跨步擋在奉書身前,沉聲道:“什麼人?”
兩個蒙古官兵打扮的人撥開亂草,鑽了出來,其中一個手持火把。另一個手按在刀柄上,乜斜著眼,將杜滸、奉書兩人打量一番,又掃了眼地上的祭品,用生硬的漢話道:“深更半夜的不睡覺,到這兒來幹什麼的有?”
杜滸坦然道:“祭奠親友?!?
那持刀的官兵冷哼一聲,“今兒個祭奠親友的,未免太多了吧!還都偷偷摸摸地等到晚上,還把不把宵禁放在眼裡了?跟軍爺走一趟,交待交待去!”
奉書心中忐忑,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杜滸的手。她知道若是任官兵帶走盤問,暴露身份,兩個人非得全都死無葬身之地不可。然而要是和官兵起了衝突,且不說杜滸身體尚且虛弱,就算能逃脫,官兵也必定會在左近大肆搜捕,被抓住是早晚的事。
杜滸尋思片刻,說道:“既然今日祭奠親友的人不少,想必軍爺一個個的也審不過來。我們這就走。”說著將奉書拉到身邊,輕輕在她耳邊說:“拿錢?!?
奉書心中一喜,接著卻又是一陣後悔。她眼下的確是個小富婆,身上有不少當日從官兵屍體上摸出來的錢,杜滸也清楚這一點,當即想到了行賄的法子。但今日她剛剛換上了縞素衣裳,那些銀錢便忘記帶在身上了。她掏摸了半天,懷裡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急出了一身汗。
忽然她手上摸到了一樣東西,靈機一動,立刻掏了出來,在兩個官兵眼前晃了晃,打蒙古話,朗聲道:“怎麼,夜裡出來走走都不準了?”
她拿的是胡麻殿下的銅腰牌。那天從他府上逃出來的時候,她就見識到了這東西讓人暢通無阻的威力。有這銅牌的人,自然不會再受宵禁的約束。
火光微弱,看得不是太清楚。但那兩個官兵還是立刻瞪圓了眼睛,道:“你們……你們……”
杜滸也吃了一驚,轉頭看著她。
奉書將那腰牌揮了一揮,垂下手,不讓兩個官兵看得太真切,又說:“軍爺們公幹也不容易,小女子並不敢說謊。今日我只是來祭奠自己父親的,家嚴……剛剛去世。”說畢微微拉開外袍,露出裡面的白衣白裙。
那兩個官兵本來只是搜查偷偷祭奠文天祥的南朝“餘孽”,見她周身縞素,果然是熱孝之中,只道她真是來祭奠家人的,相互看了看,點了點頭。他們自然想不到,對於眼前這個小姑娘來說,“父親”和“文天祥”是同一個人。
奉書又道:“兩位軍爺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她的蒙古話雖然還帶著口音,但都是從太子府裡學來的正宗腔調。況且當今世上,會說蒙古話的漢人,多半都是有些地位的。那兩個官兵雖是蒙古人,但也只是最低等的兵卒衙役,見那腰牌決計不假,又見奉書氣質出衆,只道她是什麼漢官家眷,神色一下子恭謹起來,笑道:“既然如此,咱們就不打擾了。不知小姐府上何處,要不要兄弟們送你回去?”
奉書朝杜滸看了看,說:“不用勞煩了。我自有下人陪護。”
那兩個官兵見杜滸站在她身邊,高高大大的也真像個保鏢,登時深信不疑,客套了兩句,笑道:“小姐大概不知,唉,如今是多事之秋,前一陣子皇孫薨逝,緊接著兵馬司又遭強人,然後又斬了南朝丞相,大都已經接連戒嚴了快一個月啦,海捕文書一道接著一道,連帶著咱們鄉下也不太平。兄弟們也是公務在身,不得已查得嚴些。小姐莫怪?!背髁藗€揖,打著火把,雙雙離開了。
奉書心中砰砰直跳,目送官兵走遠,尚且呆呆站著,不敢動。忽然聽到杜滸問道:“鬼丫頭,你和他們說的什麼?”
她這才長出一口氣,勉強笑了笑,小聲將他們方纔的蒙古話對答解釋了一遍,又說:“我把你說成了我家保鏢,師父可別見怪。”
杜滸低聲笑道:“真有你的?!鄙斐鍪秩?,似乎是想刮她的鼻子,但卻在半空中停下了,沒有和她接觸。
他轉而蹲下身,拂掉靈牌、紙錢、燈燭上面的雪花,打火點燃了,微笑著說道:“丞相看到了嗎?你閨女如今本事不小,一肚子的主意,將來不太會讓人坑害吃虧啦?!?
奉書抿嘴笑道:“那是師父教得好?!?
杜滸坦然接受這句馬屁,笑道:“可不是嗎,當初在惠州看見你的時候,那副小傻瓜樣兒,看得我都著急。”
奉書最怕他提起自己當年的窘迫之事,趕緊說:“現在你可不替我著急了吧?”
“嘿嘿,未必?!倍艥G說畢,看著那火堆裡的物品漸漸化爲灰燼,站起來,說:“回去罷?!狈顣B忙上前扶住他。
杜滸踱開幾步,尋思著奉書方纔譯給他的話,忽然說道:“原來皇孫薨逝了,我倒不知……難怪那一陣子城裡戒備森嚴,兵馬司也加派了幾倍的守衛,我出其不意,吃了老大虧,倒不是我本事不濟?!?
奉書臉一紅,忙道:“當然不是!”心中忐忑打鼓:“要不要告訴師父,皇孫薨逝,其實是我下的手?這麼說來,原來是我害得他吃虧受傷。”突然間全身一顫,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杜滸連忙停步,問:“怎麼了?怎麼突然哭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新春伊始收到好多霸王票,好開心!給你們寫個小劇場聊表謝意,嘿嘿嘿。
`
除夕夜,多雲[cloudy],天氣[冷冷冷],奉書纏著師父出去吃夜宵暖身子。昏黃的[路燈]下,發現[未晏齋]茶樓還沒打烊。
`
兩人叫來茶和點心,吃了個飽,結賬的時候,卻發現賬單高達100兩銀子。
`
茶樓掌櫃[顧小酒],指著用龍飛鳳舞的[小篆]寫就的菜單,淡淡道:“兩位點的是小店獨有的雨前[雀舌],注意看菜單,不是50文錢一兩,而是50文錢一片葉子??禳c付賬不然我報警了?!?
`
奉書不知所措。杜滸低聲道:“我來跟她敷衍。你趕緊溜到對面[M記]小食店,找到服務生[璨鈺],跟她說有難求助。”
`
奉書連忙照做,使出全身的本事,終於順利脫身,向杜滸所說的服務生對了暗號。
`
璨鈺露出神秘的微笑,說:“終於來了嗎?”然後捧出一個盒子,說:“這是有人寄存在這裡,給你的?!?
`
奉書打開盒子,裡面是五顏六色的[花花],夾著一張紙條,寫著:“丫頭,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