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奉書顫聲道:“師父,你醒了?”
杜滸睜眼看她,目光中卻是嚴厲的斥責。
奉書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我沒聽你的話……我沒及時砍斷纜繩……我、我不想一個人逃命……爹爹沒救出來……他們都死了……接應、接應也錯過了……”回想方纔的驚心動魄,眼淚更是停不住地往下落。
杜滸的喉頭上下滑動數次,啞聲開口:“沒救出來……都死了……”忽然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微弱已極,笑著笑著,便劇烈咳嗽起來,咳出幾口鮮血,好像即刻便會斷氣。
奉書嚇壞了,只想:“難道他受傷太重,神智失常了不成?”急忙抓住他的手,叫道:“師父,你醒醒啊,現在沒有危險了,你……你別死……我……我給你裹傷,你堅持住……”
杜滸的聲音似哭似笑,直到氣息不繼,方纔一下子昏暈過去。奉書連忙扶住他,不讓他身上的箭矢碰到地板。手指觸到他冰涼的臉頰,心裡一陣陣的慌。她抖著手,去想去搭他脈搏,卻始終找不到正確的位置。她又想伸手探他的心跳,但他胸前衣衫破碎,不知道有沒有傷口,她不敢碰。最後,她試探著摸上他的脖子,這纔在被汗水、血水和江水打溼的皮膚下面,依稀觸到了一點點的跳動。她保持著那個姿勢不敢動,彷彿生怕自己的手一離開,那微微的跳動便會停止。
杜滸再醒來時,眼中便慢慢恢復了神采,見了她驚慌失措的神色,低聲道:“別怕。你師父沒那麼容易歸位。”
那具元兵死屍就在他身邊。他的手觸碰到僵硬冰冷的皮膚,擡起頭看了一看,微微一驚,用目光詢問奉書:“是你殺的?”
奉書心有餘悸,點點頭。有杜滸在,那死屍便顯得不那麼可怕了,甚至變得討厭起來。她抓住那屍體的雙腳,想要將他拖出船艙,扔進江裡去。
杜滸卻用眼神制止了她,目光落在那死屍的懷裡,意思是:“搜一搜。”
奉書連忙照辦。她方纔真的是驚嚇過甚,居然把自己的看家本事都忘記了。
那死去元兵的刀已經落到江裡;腰間掛著一枚銅牌,上面寫的什麼,她也看不懂。懷裡有幾顆骰子、幾串錢、一柄小匕首,更妙的是,還有一小包還沒拆封的傷藥。
杜滸見了那匕首,微微笑了,用眼神指著自己肩膀上那枝箭,說道:“割一個十字,再拔。”
奉書用了好半天工夫,才理解他所說的“割一個十字”,是指在肌肉裡深深地劃出橫、豎各一道傷口,以便取出帶倒鉤的箭頭。她一陣畏縮,卻看到了杜滸堅定的眼神,這才咬著嘴脣點點頭。
她雙手哆嗦了一陣子,終於穩住了,拔出匕首,先輕輕割掉傷口附近的衣物,團成一個布團。這枝箭入肉好深,又是紮在厚厚的肌肉裡,傷口居然沒怎麼出血。那裡的肌肉鼓鼓的,緊實得不可思議。銅色的肌膚和深褐色的箭桿牢牢連在一起,好像是泥土和樹幹,說什麼也沒辦法分開。
杜滸看著她淚汪汪的小臉,輕聲道:“你不是不怕血嗎……不是宰過那麼多野兔山雞嗎……沒什麼大不了的……”指點著該用力的方向和手勁,語氣平常得彷彿只是一次日常的訓練,只不過末了加上一句:“要小心別割斷筋脈……否則,手臂廢了,找你算賬……”
奉書嗚咽著點點頭,緊握匕首,大著膽子,像宰殺野兔、野鼠一樣,用力將杜滸肩頭的皮肉剖開。鋒刃入肉,發出嗤嗤的輕響。那箭頭果然鬆動了。她想試探著搖一搖,看那箭頭鬆到了什麼程度,可是這樣肯定會讓杜滸疼極了。就算是現在,他的一張臉上也沒有任何血色,若不是嘴角不時微微輕顫著,簡直就像一尊灰白色的石雕。
他另一側的手不時顫抖著,搖搖晃晃的拿起來又放下,最後終於找到了奉書細細的小胳膊,拍了拍,輕輕攥住了,好像是在給她鼓勁。
奉書一橫心,湊上前去,緊緊捏住箭桿,用力向外一拔。杜滸大叫一聲,十根腳趾都蜷了起來。一道溫熱的血柱噴涌而出,濺得她手臂、胸口上全都是。她感到胳膊上的手一下子攥緊了,捏得她直疼。
她連忙用手邊的碎布團死死按住傷口,頃刻間就覺得掌心溼漉漉的。她鼻子一酸,身子彷彿跟著杜滸一起痛了起來,趕緊用另一隻手抓住自己的一片衣襟,側過頭,牙齒一咬一撕,又扯下一大塊布,手忙腳亂地一股腦堵在那流血的地方。
待得血流稍緩,她才漸漸定了神,拭抹掉濺在他上身各處的血跡,在他肩膀上敷些傷藥,牢牢綁住了。杜滸的臉色已經白得像紙一樣,喘息了好久,才說:“手太軟。下一次,再果斷些。”
她答應了一聲,跪到他腳邊,按照他的指點,割下他小腿上的褲管,先緊緊繫在他膝蓋下面,用以減緩血液流動,然後依法拔出了他腿上的箭。這次沒有流太多的血,杜滸忍著沒吭聲,也控制著沒有太用力抓她,只是全身一直在微微的顫。
還有四枝箭,插在他的胸前、後背和腰間。奉書簡直不相信,這幾箭居然沒有要了他的命。杜滸看出了她的疑惑,微笑道:“好孩子,這次又是你救了我一命。這幾枝箭可以直接拔,沒關係。”
奉書睜大了眼,看到他破碎的外衣下面,露出了一副骯髒皮甲的邊緣。那是她從元帥府裡抱出來的幾副甲,後來便讓杜滸、胡奎和另外幾個“刺客”穿在了身上,護住了胸腹和後背。箭頭刺破了皮革,便已消了大半的力道,入肉不過一寸左右而已。若非有皮甲護身,箭枝深入軀體,傷及臟腑,杜滸此時便早已是浮屍一具。
皮甲上的血跡已經被沖刷得無影無蹤,皮革下面浸透了水,幾乎和他的皮膚粘在了一起,上面還有各種縱橫刀痕,幾塊皮子碎片搖搖晃晃地掛在上面。
奉書尋思了又尋思,最後小聲說:“這甲得脫下來,要不然……要不然傷口沒法處理……會糟的……”
“那就別磨蹭。”
但脫是脫不下來的。那甲讓幾枝箭牢牢釘在杜滸身上。
她在他身上摸了一圈,找到皮甲在他腰側的接縫處,將匕首平平伸進去,探出甲的厚度,極慢極慢地開始割起來。割得淺了,就沒法把皮甲切開;深了,杜滸的皮肉就也給剖開了。
那匕首並不鋒利,但此前訓練出來的手勁和穩健終於派上了用場。奉書竭力不去想旁的事情,所有的意念專注在自己的手指和手腕上,一面低聲說:“師父你別怕……痛了就、就告訴我……”
可是杜滸什麼也沒說,甚至閉上了眼睛不看。也不知是對她完全放心,還是他其餘的傷處痛苦太甚,根本無法感覺到這種輕微的劃傷。
最後,皮甲終於給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連帶著最裡面的那層衣服,讓她一塊一塊地揭了下來。藉著烏篷船頂縫隙裡透出來的光,她趕緊檢查了一下那下面的皮膚,還好,只有兩三處刀尖帶出來的紅印,加起來不過一兩寸的長度。她試探著按了按,還好,只是劃破了淺淺的表皮,也沒有出血。她隱隱有些自豪,覺得師父應該誇她。
可是眼前的軀體只是輕輕顫了一顫,杜滸微弱而急促的聲音傳到她耳朵裡:“別撓癢癢……快點!箭……”
奉書這才意識到,眼下處理箭傷纔是最要緊的,趕緊將目光移到他的右邊胸膛上。輪廓鮮明的肌理,本應是健康的顏色,此時卻是一片紅腫,帶著淡淡的血腥味、汗味、還有殘留的皮革味道。
她不太敢多看。雖說杜滸眼下衣不蔽體,從頭到腳都虛弱著,可在她心裡仍然是威嚴多於狼狽,多看一眼無關的地方,就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她也再不敢手軟,在心裡理清了要做的步驟,一手握著箭桿,一手便準備好傷藥和衣料,咬牙把他軀幹上的箭傷都清理了,忍住不去看他的神色。
他身下的艙板凹凸不平,此時已經積了好幾個小小的血坑。
等她拔出了最後一枝箭,將傷口包紮好,杜滸長長出了一口氣,命她扶自己半坐在鋪位上,蓋上一件外套,後腦靠著板壁,昏睡過去。
奉書看他一時不像要死的模樣,慢慢放下心來。剛纔杜滸醒著時,她尚且有力氣做這做那。眼下他閉上眼,她也忽然覺得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腿一軟,坐在地上。
卻碰到了那個元兵的屍體。她攢下最後一點力氣,將那死屍推出船艙,推進水裡。小船咯噔晃了一晃,濺起一點點水花。
然後她脫下外套,胡亂墊在冰涼的船板上,一頭倒下,便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