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第二天一早醒來,奉書卻看到二叔坐在自己牀前,已是一副出門的打扮。
“奉兒,你不用起來。二叔要出一趟門,有好多事情要吩咐你,你記著就行。”
奉書點點頭,知道這肯定和昨天李恆的到來有關。她猛然想起昨天睡前的一番打算,開口道:“昨天那個李恆的幕僚,穿長衫佩劍的……”
文璧卻揮揮手,“你先聽我說完。昨天李恆前來拜訪的目的之一,是向我傳來聖旨,赦了你爹爹,讓張弘範派人把他押解到大都。另外,皇上開恩,調我去臨江路,也就是以前的江西臨江軍管事。那裡離家鄉不遠,二叔馬上就能帶你回家了。”
她不太喜歡“皇上開恩”這幾個字,淡淡道:“我昨天聽到了。”沒說出來的話是:“我看到你跪拜謝恩了。”
文璧似乎沒有聽出她話裡的不滿,接著道:“另外,皇上還恩準我前去廣州,見你爹爹一面,跟他說說話。二叔今天晚些時候就跟李恆動身,我不在時,你要乖乖的。”
奉書一下子掀起被子,跳下牀來,也不顧自己只穿著貼身小衣。兩個丫環急急忙忙地跑過來給她披衣服。
“你要去見爹爹!我,我能不能跟去?我也要見他!你帶我去!”
文璧等她穿好衣服,才摸摸她的頭,輕聲道:“不,我想過了,你不能去。”
“爲什麼?”
文璧苦笑了一下,“你以爲我們會像在家一樣,兄弟兩個敘禮、吃飯、談心、再抵足而眠嗎?你爹爹現在是囚犯之身,雖然讓張弘範好吃好喝地伺候著,身邊卻是被人重重看守,只有持張弘範的手令,才能跟他說上一句話。我怎麼帶你過去?就算帶過去了,他們也不會讓你進去。”
她哀求道:“我就站在外面,不進去……我就看他一眼,行不行?”
“以什麼身份?我女兒嗎?別人要是看到我把自己的孩子帶去辦公事,會怎麼想?我又怎麼解釋?”
“我……”奉書忽然心中一動,冷冷道:“你去見你兄長,原來是公事公辦。哼,是去勸他投降罷?”
文璧微微一怔,隨即嘆道:“沒錯,皇上和張弘範的意思,是讓我去勸他。宋室天命已絕,他對趙家已經仁至義盡,此時侍奉新朝,也算不上不忠……”
她冷笑了一下,扭身便走,“所以誰都不能帶去,免得你不好意思開口,是不是?”
“你這孩子!回來!”文璧一把按著她坐回牀上,附在她耳邊,極低極低地說:“你以爲我真會那麼說嗎?我大哥的性子,我還不清楚?我要是真的有勸降之意,連我自己都沒臉去見他!只是,不這麼答應著,他們怎麼會準我去廣州?”
奉書心中一緊,這才放緩了語氣:“你不怕我爹爹怪你?”
文璧低聲道:“你是說我開城投降的事?”
她不說話,心中默認了。
文璧沉默良久,沒有回答她,卻慢慢說起了別的故事:“理宗寶祐四年時,我和大哥一同去參加殿試,他二十一歲,我二十歲。你祖父陪著我倆進京,住在客棧裡。江南的夏天又溼又熱,你祖父很快就病了,病得很重。我知道大哥的文采見識都勝過我,就讓他專心備考,照料老父的擔子,我來承擔。後來,他被皇上欽點殿試第一,唱名賜第,而我落榜了。”
奉書心中一痛。很小的時候,她似乎聽父親說起過這件事。父親一直對此耿耿於懷,自責當時未能盡長子的孝義。
“你祖父得知你爹爹狀元及第的喜訊,病勢也只是暫時好轉了幾天,最後依然不治,客死在臨安。我倆一同扶柩歸鄉,爲父守喪。你爹爹哭著對我說,君子以仁,不外乎忠孝二字。如今他上蒙皇恩,決意盡忠報國,卻讓我這個二弟多擔了孝義的責任,他心中十分有愧。
“那時候我們就知道,時局動盪,今後多半是忠孝難兩全,如今竟真是應驗了。你爹爹既然決意盡忠,那我就替他盡孝,否則,若是文家宗祀至我倆而絕,就算我們都死了,又有什麼臉面見列祖列宗於地下?還有,你祖母尚且生死未卜,我也要盡力尋訪,這些事情,我都要替你爹爹做……”
奉書想不出反駁他的理由。她也讀過不少聖賢之書,知道“孝”字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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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璧笑了笑,又道:“我跟你爹爹早就心照不宣啦。我這次去見他,雖說是厚著臉皮,卻也算不上問心有愧。我跟他說些什麼,也都不重要。就算張弘範給我打好了草稿,讓我對著他一字字背,也沒關係。這麼多年的兄弟,互相的心意都明白。”
他說著說著,眼圈便紅了,眼角貯滿了淚。奉書忽然明白了。盡忠的那一個早就決意守節盡義,文璧此行若是不能達成皇帝交予他的目的,這一次的見面,其實便是永訣。
她拉住二叔的手,問:“那你去向爹爹帶話,說我……我很想他,行不行?我能不能給他帶封信?”
她看到二叔露出爲難的臉色,最後幾個字便說得哽咽了。
“你爹爹不知道你還活著。倘若我露出一丁點這樣的意思,立刻就會讓人聽去,你知不知道,那會是什麼後果?”
她一時想不出來:“他們會把我抓來殺了?”
文璧搖搖頭,聲音更低:“想不想知道你娘和姐姐的下落?李恆昨天告訴我,他雖然把她們送到了大都,可是人一進城,他便鞭長莫及,無從過問了。聽說她們現在都被賣給了蒙古人做奴隸……你爹爹一日不降,她們……就要一日受苦。”
奉書的心痛得抽了一抽。蒙古人的戰爭中,女人孩子都是戰利品。她想起了小耗子,想起了她赤腳上的鐵鏈。還有小耗子的娘,她被賣來賣去,最後讓一個蒙古人收做了小老婆……
“二叔,你,你救救她們!能不能贖出來……”
可是文璧搖搖頭,“沒有音訊。再說,就算打聽到了,也……”
他們也不會讓文天祥的妻女活得太自由。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
文璧輕輕摟住她,“天祥的五女兒,早就死在亂軍之中了,你給我記住這一點,不僅不能讓蒙古人知道,天祥……除非哪天他降元封官,否則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奉書鼻子一酸,使勁抿住嘴,忍住不哭出來:“那,我給他帶些東西,可不可以?二叔,求求你,別人不會知道是我送的……”她在自己的籃子裡一樣樣翻,“這是我繡的香囊,他行軍打仗那麼久,自己的肯定早丟了……還有這張手帕,他一定用得到……”她忽然又想到什麼,趴在地上,將牀底下的箱子一點點拉了出來,抓出一把狗尾巴草編的小物件,“你讓他戴上這個!這是能遇事逢兇化吉的,我一直沒捨得戴……”
她熱切地看著二叔。可是文璧檢視著她攤在牀上的那一堆東西,還是搖了搖頭:“都是小女孩的物件,我一個大男人,送這些作甚?旁人一看便要生疑。”
她眼前一點點模糊起來,聽到二叔在安慰自己:“再說,元人怕他像上次一樣出逃,早就禁止外人向他傳遞任何物件了。二叔跟你保證,你爹爹如今形貌怎樣,待遇如何,跟我說了什麼話,回來時,我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好不好?”
奉書慢慢點了點頭,眼前的繡樣、手環、籃子、牀鋪,都漸漸變成了灰色。文璧又交待了什麼事情,他的聲音在她頭頂回響,可她卻一點也聽不進去。
“對了,你這幾天別出院子。崖山一役,宋軍被俘虜了不少人,廣州的大牢和軍營羈押不下,剩下的便被遣到其他地方。有一些讓李恆他們帶了來,暫時關在惠州府,不日要押去大都。我不在時,你要是聽到什麼聲音,被吵到了,別往心裡去。要是聽說有人……有人死了,也別害怕,二叔回來,自會料理。”
她茫然答應著,沒害怕,也沒往心裡去。
文璧的聲音猶豫了一下,“昨天李恆送你的禮物……好好留著,千萬別扔。要是……要是這幾日他還有禮物送來,你就讓人好好收著,別弄丟了,回來給我看。”
奉書不解,擡起頭,眨眨眼睛。
可是文璧也沒再多解釋,接著說:“還有,我在惠州的任期,實際上已經結束啦,等我一回來,咱們便出發去江西。昨天你看到的那個年輕儒生姓談,是我的繼任,這次也隨軍押送俘虜,來惠州先熟悉一下公務。我不在時,他便是代理府尹。
“他曾在你爹爹手下做事,空坑兵敗時,爲了保護丞相家眷,隻身斷後,救了不少人性命,最後力盡被俘,後來因爲家裡老母無人奉養,這才降的——是個忠孝節義的好人。對了,他的才華文采都是一流的,我已經請他關照你的功課。你把這些日子臨的字、做的詩文整理一下,明天便去找他指教。二叔回來時,可要查你的進展,哈哈!”
奉書聽到二叔爽朗的笑聲,只覺得有什麼不對,可是心裡混混沌沌的,什麼也說不上來。過了不知多久,她才一下子明白過來,連忙大叫道:“我不去!我不要他照顧!他纔不是什麼忠孝節義的好人,你別聽他顛倒黑白!他、他根本沒救人!他的命是四姐救的!可是他……他恩將仇報!我……我死也不去找他教功課!”
房間裡只聽到自己的迴音。文璧早就離開了。只有小丫環阿染奇怪地看著她:“小姐,你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