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干戈跡,往來車馬塵·(晉`江獨家)
奉書又驚,又怒,又累,又怕,意識恍惚,在那裡跪了好久好久,整個頭腦裡亂成一團。
身邊跑來兩個人,把她一左一右扶了起來。她揉了揉眼睛,擦掉了臉上的淚,這纔看清,周圍已經圍了一圈的“宋兵”。趙孟清已經讓軍醫急救過了,肩膀的部位微微隆起,破損的衣服裡露出繃帶的顏色。
他被奉書的神色嚇壞了,伸出沒受傷的那隻手,一把摟住她,叫道:“蚊子!奉書!你怎麼了?”
奉書才慢慢從幻境中解脫出來,睜開眼,眼前是一片凌亂的安靜。
她喘息著,問:“李恆呢?”
趙孟清靜了片刻,說:“已經讓人帶去萬劫,準備厚葬了。”頓了頓,又試探著說:“我知道他是你仇人,可他畢竟是蒙古高官……”
奉書虛弱一笑,“正該厚葬。你以爲我會反對?”
趙孟清點點頭,微微一笑,又不無擔憂地問:“你是不是傷著了?我可以叫人去做滑竿……”
奉書輕輕搖搖頭,擡起頭,環視四周。李恆的遺物已經被清理出來,堆在了不遠處,包括他的佩刀、長弓、腰牌、兵符,還有……
奉書一下子有了些力氣,扶著趙孟清的手臂,快步走了過去,從那一堆遺物裡找出了一本小冊子。她從沒見過那冊子的模樣,但她一看之下,還是立刻就能確定。她覺得那是冥冥之中,蠍子告訴她的。
她終究還是中了李恆的計,在那滿是毒霧瘴氣的叢林裡奔波了近一夜,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不知多少帶著劇毒和疫病的空氣。她終於知道自己這幾日身體的異狀從何而來,也知道如果不及時治療的話,自己將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而李恆的醫書冊子裡,記載著不少治療瘴氣疾病的妙方。張弘範就是差一點因爲它而起死回生。李恆直到死,也不肯將它拿出來示人。這大約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她心中砰砰跳著,將那冊子拾了起來,隨意一翻,整個心似乎都消失了。
羊皮封面已經吸飽了血,沉甸甸、溼淋淋,是讓李恆臨死前故意抹上去的。書頁破損了大半,是讓他臨死前,用已經沒有力氣的手撕扯的。而裡面,依稀可以看出那冊子的每一頁都寫著字,有時還配著圖,可是全都讓李恆的鮮血染紅,濡溼,她一個字也看不清。
偶爾,在血跡稀少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手寫的漢字,上面寫著一些藥草或穴位的名稱,表明這確實是一本醫書。但是大部分頁面上,都已經是暗紅的一片,讓她頭皮發緊。
就連李恆自己,此時也不一定認得出那些詞句的本來面目。就算是扁鵲再世,華佗親臨,恐怕也無法將這書還原成以前的模樣。
趙孟清湊過來,看了幾眼,說:“這是李恆的東西不是?跟他一起葬了罷。”
奉書心裡充斥著絕望,難怪李恆說,這冊子也幫不了她……手裡捧著的這部奇書,眼下已經等同於一疊廢紙了。
她輕輕搖頭,說:“不,這不是李恆的東西。你記不記得?這是蠍子姐家傳的醫書,纔不是他的。”
趙孟清愀然動容,點點頭,任她把那冊子包好,揣進懷裡。
奉書摸出薄荷油,往自己太陽穴抹了一抹,覺得精神慢慢恢復了一些,強擠出一個笑容,說:“現在怎麼辦?是不是要打掃戰場?還是回去休息?”
趙孟清看著她笑了:“我們負責打掃戰場,你負責回去休息。晚上在營地會合,慶功。”
*
奉書被兩個沒受傷的“宋兵”護送回了營地。她落腳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尋到了一個越南軍醫,連比帶劃帶說帶寫,問他:“你們越人,是如何防瘴氣的?若是萬一在毒林子裡待了一夜,怎麼辦?”
那人不解道:“在毒林子裡待上一夜?誰會做這麼傻的事?”
奉書苦笑:“你別問了,就請告訴我,有沒有什麼補救的辦法?”
那人想了一想,說:“倒是有些緩解癥狀的藥,但管不管用,還是要看各人的體質。有些人就算不吃藥,也能撐過去。有些人麼……”
“好,你這裡現在有什麼藥,一樣都給我一些。”
奉書捧了一大堆避瘴的藥回去,甜的、苦的、酸的、澀的,都吃了一些,心中略安。李恆也看出來了,自己的體質優於常人,說不定挺一挺,就能過去……
她暗自笑話自己:“不就是吸了幾口毒氣,至於送命嗎?多吸幾口新鮮空氣就行了。再這樣擔驚受怕下去,就算沒被毒死,也要自己把自己嚇死了。”
況且越南軍醫的藥似乎確實有些效果。她休息了一個下午,就覺得四肢百骸慢慢回覆了力氣,頭腦也清醒多了。
只有心裡仍然覺得空落落的。充斥在心中多年的仇恨,一點一點的隨著李恆一起離開了。她躺在鋪上,回憶著幼時那些驚心動魄的點點滴滴,回憶著李恆的聲音和麪容,回憶著他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不知不覺淚流滿面,一遍遍地小聲抽噎著:“爹爹……爹爹……害你的人……害我家的仇人……已經被我送去另一個世界了……抱歉,讓你久等了……你、你要是見到他,千萬別輕饒……”
安姿公主來和奉書告別,說升龍已經光復,她馬上就要回去和親人團聚了。
奉書心想:“我也想和親人團聚。”抿出一個微笑,和她輕輕擁抱了一會兒,在她耳邊低聲說:“記著我告訴過你的話嗎?你要是喜歡上哪個大臣、貴族,趕緊求你皇兄做主安排,免得再讓什麼亂七八糟的人惦記上。”
安姿公主格格一笑,說:“已經……已經求了呢……”
奉書又驚又喜,想不到這小丫頭這麼快就學會了先下手爲強,笑道:“不錯嘛,孺子可教。你看上的是哪一個?嗯?”
安姿公主紅了臉,卻忸怩不答,轉而問:“你呢?你有沒有……看上的人?”
奉書左右四顧,笑道:“今天天氣不錯,來,咱們出去走走。”
帳外陰雨連綿。剛走到了兩步,兩個人就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帳子裡面。安姿公主忽然又想起來自己那隻貓,一疊聲地向奉書發問。
奉書笑了笑,“抱歉沒能給你帶回來。那貓兒讓一個蒙古軍官看上要走了。”
安姿公主委屈地眨了眨眼,埋怨了奉書幾句,直到聽奉書說那貓兒被那蒙古軍官好吃好喝的伺候著,過得像個國王,這才釋然。
她指了指升龍的方向,笑道:“以後有工夫,常來我家玩。”
奉書忍不住撲哧一笑,又有些落寞,說:“你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我是一介外國布衣,我要是找你啊,只怕在升龍城外就讓最低等的小兵攔下來。”
她從手上褪下安姿公主給自己套上的那隻金鐲子,“還有這個,還給你……”
安姿公主固執地搖頭,示意她留好,說:“這個送你。留著做嫁妝。亮出來,誰攔你,我討厭誰。”
奉書笑著點點頭,推了她後背一把,把她送上迎接公主回京的小轎子。轎子兩側早有“黃衣”等候。奉書看著那轎子慢慢遠去,眼淚忽然就快要溢出來了。
一個傳令兵跑了過來,指了指中軍大帳,示意讓她去。
那帳子裡立著幾十個人,包括陳國峻。一個上皇派來的使者正一句句地宣讀著給他們的賞賜。那些受賞的越南將官,一多半都全身掛著彩,有的頭上包著白布,有的胳膊吊在頸下,還有的乾脆是被人擡著進來的。他們中能動的,都掙扎著跪下來,向上皇謝恩。
可是活著受賞的人畢竟是少數。唸到有些人名字的時候,卻半天沒人答應。陳國峻走上前去,斟了一杯酒,慢慢倒在地上。漸漸的,帳內帳外都生出壓抑不住的哭聲。
那使者忽然走向奉書,示意她也跪下來。她微微一驚,隨即想:“越南的上皇,怎麼也相當於中原的王孫貴族吧,跪一跪也不要緊。”便依言跪了下來,耳中聽到那使者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天,她也沒聽太懂,但是她餘光看到,陳國峻那張永遠皺著眉頭的臉上,似乎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朝她讚賞地看了一看。她覺得自己受封的頭銜應該不會低。
雨停了。深藍色的夜空如洗。泥濘的林中空地上已經鋪上了一條條木板,支起了簡陋的桌椅。升龍城內藏著的、還沒來得及被蒙古人喝光的美酒被運了過來。僥倖未被蒙古人擄走的樂師、舞娘,也都趕了過來,在簡陋的臺子上奏樂起舞,前一晚還死氣沉沉的營地,慢慢被一種絕處逢生的歡快情緒籠罩了。
聚集在營地裡的各路越南將士,不論軍階高低,全都在互相敬酒,他們的酒量一定會讓蒙古人都感到驚訝。有些人邊喝邊大笑、大叫,失態已極,卻沒人斥責他們。有些人喝著喝著,便哭出聲來,高聲唱著走調的越南歌謠。還有的人一直喝到爛醉如泥,趴在桌子上、椅子上,讓奉書不由得擔心,他們這幾個月出生入死,僥倖沒有倒在戰場上,難不成今日要把自己活活醉死在這裡?
手上忽然一涼,讓人塞了個小小的酒杯,杯子裡是淺淺的一小口酒。她一擡頭,正對上趙孟清帶著笑意的眼睛,兩個瞳仁裡盈盈的映著光亮的火焰。
他說:“廬陵文氏女,恭喜啊。一等御前女官,可以上奏本,每月固定薪俸,見到國公以下身份之人不必跪拜——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羨慕你?”
奉書直愣愣地看著他,半天才指著自己的鼻子,道:“你說我?”
趙孟清忍不住大笑作爲迴應,接著說:“賞你的禮物,要不要去驗收一下?本來想直接拿到你身邊的,可惜那堆東西太沉啦,搬不動。”
奉書眼睛一亮,跟著他到了一頂小帳子裡,只見裡面整整齊齊地堆了三四個大箱子,打開一看,滿滿的都是皮毛、絲綢、生絹、茶葉,一看之下,全都價值不菲。
奉書摸了摸那幾匹生絹,轉了轉念頭,嘻嘻一笑,說:“我不要什麼禮物,你拿去好啦。不然,要把這些東西千里迢迢的帶回去,我至少得僱三個壯勞力。這些東西再值錢,最終也得讓我當工錢發出去。”
趙孟清連連搖頭,剛要說什麼,卻忽然踟躕了,低下頭,訕訕地笑了笑。
奉書笑吟吟地看著他。
過了好一陣,他才小聲說:“這些東西,你也不一定要帶去中原啊。”
奉書隱隱猜出他要說什麼,心裡紛亂成一團,默默跟著他走出帳子,來到河邊。夏夜涼爽,潺潺的水聲安靜而祥和。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草叢中出沒,深藍的天空中飄著一片片如絲的雲朵。
趙孟清總算開口,問她:“你真的……那麼想回中原?”
奉書立刻道:“那我該回哪兒?”
“不是……我只是想……中原已經被蒙古佔盡,你在那裡的生活,一定有很多不如意……”
奉書咬著嘴脣,答道:“是啊。”
在中原的生活的確有很多不如意,可卻不完全是因爲蒙古。
趙孟清的聲音慢慢緊張起來,“蚊子,我想……你要是覺得這裡還好……我……現在戰爭結束了,你的仇也報了……你不如……你可以……”
奉書一下子知道了他要說什麼,心中突然狂跳起來。他早晚會提出這件事的吧……
她鼻子一酸,簡簡單單地答道:“好啊。”
趙孟清嚇了一跳,“你……我還沒說完……你聽我說……”
奉書小聲一笑:“你要我留下,對不對?我答應啦。”
趙孟清一下子現出又是迷惘,又是不信的神情,張了張口,可是什麼都沒說出來,在那一刻,他像極了一個聽不懂漢話的越南人。
奉書把他的心思讀了個明明白白,卻哪好意思再和他解釋一遍,只得扭過頭去,聽著遠處傳來的樂聲和鼓點,看著一隊隊舞娘隱約婀娜的身影,一顆心隨著跳啊跳的,連帶著全身都出了一層薄汗。她不斷告訴自己,這是事關一輩子的決定,然而那句話說出口的瞬間,自己的語氣卻毫無波瀾,反而似乎有一些如釋重負的感覺。
直到一首舞曲結束,她才聽到身後趙孟清朝自己走了幾步,慢慢伸手,將她的身子轉過來。月光下,他的雙頰泛著紅,好像剛剛從戰場上下來一樣。
“蚊子……文姑娘,我的意思是,當然不是讓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在異國……雖然、雖然他們封了你官職頭銜,但想必你也不在乎……不過你放心,這裡還是住了不少漢人的……不寂寞……升龍城裡現在百廢待興,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奉書聽得滿臉通紅——倒不是自己羞赧,卻是爲他而緊張,只想伸手拂掉他心中的焦慮。
“我明白你的意思啊,你何必跟我這麼生分?趙大哥……壁虎哥,你忘了我們小時候一起吃苦流浪的日子了?那時候不是想說什麼說什麼,想做什麼做什麼?那時候哪想得到有今天,哪想得到會是這樣子的重逢?那……那可不是緣分麼,我……”
她“我”了一會兒,自己卻也找不到合適的措辭了。心裡面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她自己現在傻透了,可笑、失常、放縱、幼稚、不可理喻。她努力壓制住這些念頭,繼續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下去,喉間忽然就梗住了。
趙孟清一直在注視著她的神情,見她踟躕起來,微微一怔,問:“怎麼了?”探尋著,在她的眼睛裡搜尋了一會兒,便似乎看到了答案。他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來,連忙語無倫次地道歉,說:“是不是你在中原……已經、已經終身有托……是不是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人……對不起,我、我……一直沒問過你這幾年……”
他又是緊張,又是歉疚,想要退後,卻突然平白絆了一步,踉蹌著扶上身邊河堤的柵欄。這一下卻拉到了他肩膀上的箭傷,他皺眉捂肩,“啊”的輕輕叫了一聲。
奉書連忙扶住他,脫口便說:“沒有……”剛要再加一句“我只喜歡你一個”,卻怎麼也吐不出一個字了,心中閃念:“他的傷是爲了我受的,可我卻一直在騙他!”
作者有話要說: 奉書:嗚嗚嗚腫麼辦要不要坦白,綠茶力不夠啊,捉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