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凌貴興當夜打劫了一番,回到家中,遵了爵興吩咐,一個個都從后門進來。爵興已排好了五桌筵席,預備慶功,當下且不入席,列坐兩旁,談說此事。潤保、潤枝先說道:“我兩個奉命在半路攔截黃千總,他果然出來,我們在沙街地方,把他攔住,就照吩咐的話,說了一遍,他又問:“為何煙焰漫天的?’我們道:‘這是今夜放焰口焚化紙錠的煙。’他就信而不疑的回去了。”勒先、蔡順也來回報說:“巡檢衙門,并沒有差人出來。”其譽、海順、柳郁、柳權都來回報,說:“一共放了十二籮鞭炮。”凌美閑、林大有,又各敘攻打情形。喜來卻進來報說:“地保李義,從入黑時便醉了,到此刻還沒有醒。”爵興聽罷,呵呵大笑道:“今番可以算得大獲全勝了,此時叫他一窩兒死在石室里,沒了個苦主,地方官哪里還肯認真緝捕?這才是斬草除根呢!”貴興道:“表叔真是算無遺策,但是我只管依計而行,內中還有許多不懂的,為甚要先打起醮來呢?”爵興道:“這是個顯而易見的道理。你同天來有仇,此刻差不多人都知道了,忽然他家出了這件大事,豈不要疑心到你?總要托一個故事,躲避開才好,此時又沒有甚么事好做,所以只好托詞打醮。
恰恰算到今天,放焰口完醮。你是主人家,應該在旁邊伺候拈香的,明天事情出來,哪個還疑心到你?就只這個意思。”貴興道:“這放鞭炮又是甚么意思呢?”爵興道:“這里離梁家不過半里路,他們去攻打時,不免要有聲息,所以放起鞭炮,亂了那邊的聲音。這里頭還有一個用意,我恐怕李巡檢要出來,所以打發簡勒先、蔡順去攔住。萬一出來時,先來通報,我這里便要遮留著他,或待茶,或待酒,敷衍住他,也叫外面鞭炮的聲音,堵住他的耳朵。所以叫你們回來時,從后門進來,也是怕恰遇了李巡檢在前面,因此預先打算定了。所以必要簡、蔡兩個去攔截巡檢差人,我其中也有個用意,因為恐怕別人看不出公差的舉動,他卻又不穿號衣的,更無從分辨。簡勒先我曾問過他,他從前在東莞縣當過差役,此刻番禹縣里,也有他一個卯名,他是一定看得出來的。所以特派了他去,這是我連日策劃的計策呢。”
不一會,那四路放悶香的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也陸續回來,這個說我悶倒了某處勇練,那個說我悶倒了幾處更夫,爭來獻功。貴興當堂取出了八千銀子來道,“我本說過,總謝的是五千銀子,其余天來兄弟,殺一個,謝一千。此刻一把火,一縷煙,管保連養福也死在里面,真是算得鏟草除根的了。我另外拿出三千銀子,你各位一一均分了吧!”眾人齊聲稱謝,方才入席暢飲,直飲至天色大明,日高三丈,方才各各就寢。
到了申未西初,方才起來。宗孔獻計道:“我睡在床上,想了一個法子,前回的三千兩假借票,此刻正好用著他,憑了這一張紙,乘勢好去占據他的糖行。”爵興道:“不妙,不妙!這樣做出來,顯見得我們乘人之危了。且慢一步,再想法子。我們此刻不重在糖行,只重在石室,總要設法把那石室先弄了過來,其余再作商量。”
宗孔方欲說話時,只見喜來報道:“大爺,不好了,昨夜梁天來并沒有死,所死的都是女人,此刻報了番禺縣,在那里相驗呢!”爵興吃了一驚道:“你這話是真的么?”喜來道:“怎么不真?我才從尸場上回來的。親眼看見天來兄弟父子三個,都在那里呢。地保李義,被縣官打了一千多板,打得那屁臉同爛楊梅一般,路也走不動了。伺候縣官走了之后,還叫人抬著回去呢。”一席話聽得貴興目定口呆,宗孔摩拳擦掌,爵興搓手頓足,他三個人,卻是三般心事:貴興為的是白費精神,白耗銀錢,未曾殺得他一個,不勝懊惱。宗孔是一不做二不休,道:“他既然未死,何妨今夜再去結果了他?”爵興是想到他家男子未死,鬧下這場大事,他一定不肯干休,過兩天不知他如何告法,這場訟事,很有得糾纏呢。當下便對貴興說道:“看這個情形,一定是走了消息,有人通了信了,他才預先避過呢。然而這件事,我們已經是萬幸的了!天來這東西,是個笨貨,要是稍微乖巧的,得了信息,先招呼了更練,又召集些佃戶,分伏在石室里面,以及外進幾間,等你們攻石室時,里應外合,怕我們不束手就縛,所以我昨夜要分作三隊起行,也是防到這一著。此刻這一關是已經逃過了,不必說了。從今天起,可不能不防他告發。他若是只告了強盜行劫,沒有人名,那就不怕他。最怕的是有人通了信,他卻告起主使來,這可是個不得了的事!”宗孔道:“老表臺!也忒多心了!我們這里,哪一個不是侄老爹的心腹,哪一個不受過侄老爹的大恩,誰還去通信呢?諒天來也沒有這樣大膽,敢告我們!”爵興不去理他,又對貴興道:“君子防未然,這件事賢侄可不要看輕了!須要預備一切,一兩天內,把眾兄弟陸續打發開了,千萬不可一哄而出,又不可慌張顧忌,要去的大大方方。賢侄這里,預先要買出兩個有年紀的人,充做耆民,我們譚村沒有甚么紳士,耆民可以當官的,至緊至緊,我此刻也不能耽擱,還要去各處打聽天來曾托甚么人寫呈子,好作商量。”
貴興聽呆了,道:“表叔!你千萬在心這件事才好呢。”爵興道:“鬧起事來,我也要累在里面,怎么好不在心?以后還要大眾同心合力呢。”說罷,匆匆辭去了。
且說天來盛殮了歡尸,不必說也是哀痛的了,只因凌氏年紀高大,恐怕傷了老人家的心,只好勉強安慰。這一天張鳳也來吊問,天來感他的情,就留他在家,吃口閑飯。過得幾天,又想到省城生意要緊,只好留下養福侍奉凌氏,帶著守孝,又叫君來隨時往來兩面,自己帶了張鳳,到省城而來。一眾伙友,自有一番唁慰,且不必言。
卻說天來有個至友,姓何,表字杰臣。這一天聞得天來到了省城,也來慰問。天來接見,具道一切。杰臣道:“有這等奇冤,梁兄為甚不早日補了呈詞,請官追捕?”天來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況且黃縣官也交代,叫補具呈詞,但是這個呈詞,要怎么寫法,也要請一位高明的商量商量,才得妥當。我昨天才到,所以還沒有提起。”杰臣沉思道:“我有一位相好朋友,曾經學過刑名,律例極熟,只因不肯冒紹興籍貫,所以沒有館地,寫的狀詞最好,卻只不肯出面,也沒有人知道他有這個本事。而且他還有一個極不好的脾氣,不容易請教。若是拿了錢請教他,他向來不肯做的,要碰著他路見不平,卻是分文不受,登時就代人做了。”天來道:“不知此公姓甚名誰?何不帶我去見他,訴說這番冤苦?或者他肯見憐,亦未可知。”杰臣道:“這樣求他,他未必肯,我明日約他出來,到外面閑逛,故意經過此處,梁兄便可邀留少坐,閑談之間,說起這件事,隨機應變去求他,方才妥當呢。”天來大喜應允。當下杰臣別去。
到了次日午后,果然看見杰臣同著一人走過,天來便邀杰臣到行里少坐,杰臣就邀了那人一同進來。天來請問姓名,始知那人姓施,表字智伯。當下分賓主坐定。杰臣又故意問天來家中之事,天來又故意訴說一番。智伯道:“升平世界上面,哪容強盜橫行?梁兄為甚不速速補具呈詞,好叫地方官緝捕?”天來道:“弟這番被劫,卻與尋常被劫的不同,內中有個主使的。”
智伯道:“主使的又是誰?”天來便把同凌貴興交涉前后情節,一一告知。智伯道:“不知可有個見證?”天來道:“見證便有一個。”又把張鳳報信一節,說了一遍。智伯道:“有了這個見證,就好單告主使的人了!這個叫做‘擒賊擒王’。若是告個盜劫,他不難賄囑差役,就是一百年也不能緝獲破案呢!”天來道:“多承先生指教,只是缺了個寫狀的人,不知二位可有相好的朋友,肯做這個事的么?”杰臣聽說,看看智伯。智伯道:“省城里面,做這個事業的很多,梁兄自去打聽便了。”天來聞言,無話可答。杰臣想了想道:“寫狀的人盡多,只有一層可慮,凌貴興是個富有百萬的財主,又是個陰險狡詐的人,只怕他早就遍行賄囑了。這里托了他,他卻在呈詞上面,故意弄些破綻,然后又去同貴興造訴詞,駁了個干凈,那就怎樣呢?豈不壞了事么?”智伯沉吟道:“不知那個見證的張鳳,可靠得住?”
天來把張鳳叫來,給智伯當面看了。張鳳先說道:“小人當日,確在凌家窗外,聽見強徒說話。那時不過偶然存在了個不忍之心,去梁官人家通個信,也并不是望甚么酬謝。誰知事后,梁官人卻口口聲聲叫我‘恩人’,叫得我好生慚愧!又在乞兒隊里,把我提拔起來,豐衣足食,我反受了梁官人大恩,莫說是到官做見證,就是叫我赴湯蹈火,也是要去的!”智伯道:“你不要此時口硬,當了官時,那一種威嚴,只怕你先就要嚇慌了。何況說得對便好,說得不對時,要打要夾呢,你不怕么?”張鳳大怒道:“你這位先生,太欺人了!難道做過叫化子的,就沒有骨氣了么?我還因為骨氣太傲,才做叫作子的呢!梁官人要肯放我去時,也不必打官司,我此刻就回到譚村,闖進凌家,尋著貴興一刀砍死了他,我自己到官出首,拼了我這顆頭顱不要,去抵他命,不帶累著梁官人半絲半毫,也可以做得到。嚇過我想被他們弄殺了七尸八命,只拿一個凌貴興來抵,未免不值得,想告到官司,多提幾個強盜來殺殺,這口惡氣方才出得舒服!為此我不曾去動手罷了!”
智伯拍手大喜,忙對張鳳一揖道:“好一位義士!你恕我‘有眼不識泰山’!這寫狀的事,就交給我罷!我是不受凌貴興賄囑的,他卻也賄不到我。”天來大喜,即刻就送過潤筆銀一百兩來。
不知智伯受與不受?且聽下回分解——
蔡哲炯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