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雪落身份低微,恐會給您帶來一些不好的言論?!?
“剛才我說過了,我并非善人。”謝瑯揉揉她的腦袋,兩輩子加起來四五十歲的人了,她看誰都是小姑娘,“誰敢做那長舌婦,我就能讓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再說,我都沒瞧不起你,旁人誰敢看底你半分?!?
豆大的淚花滾落下來,雪落趕忙低垂著小腦袋,用力的點點頭,淚珠跌落到衣裙上,反倒是惹來旁邊玲瓏的打趣。
“好了,莫哭莫哭,快點吃些東西吧,待會兒可就要涼了?!?
“嗯,謝謝玲瓏姐姐。”
周鈺也把筷子伸到了一道菜品上,卻被謝瑯給敲了一下,“那道菜你吃不得?!?
“……”周鈺嘆口氣,收回筷子,命苦。
他一直都想吃辣的,可惜身子不好,辣口是一點都不能沾。
之前過年,他和葉尋就吃了鍋子,可惜自己的都是清口,而葉尋在旁邊吃的滿頭大汗,還連呼過癮,周鈺只能干瞪眼。
如今想吃口當地的根系菜,奈何這道菜是寒食,他同樣吃不得。
用過晚膳,幾人在畫舫內閑聊,而謝瑯也拿出一張曲譜,是以現在的曲譜方式轉化來的,用的是“宮商角徵羽”的形式。
“來,你倆試試?!敝x瑯遞給周鈺。
周鈺可以說是全能人才,什么都會,且大多都精通。
有些人你真的不服氣都不行,他就是那么聰明,能將世間絕大多數人甩在背后,令人望其項背,追趕不及。
曲子她不懂,別說古代的曲譜了,就是五線譜她也只能看個大概,給她一頁曲譜,讓她哼哼出來,謝瑯都能直接投降。
這是未來整理的,她抄錄下來的。
前后也就半小時左右。
夜晚的恒河緩慢流淌,帶走了無數的故事與歲月。
同時也能聽到熙熙攘攘的高聲闊談,隨著江風竄入耳中,也有姑娘們嬌滴滴的笑聲和曼妙的歌聲,在江面上回蕩。
直到一支曲子,突然間奏響,距離雪落畫舫很近的一些個畫舫,不由自主的停下了嬉笑聲,靜靜的聆聽。
簫聲嗚咽,琴聲凄涼,尤似清月孤冷的夜色中,雪花飄蕩而下。
一絕世女子赤足在空曠的大地上翩翩起舞,冷月清輝,飛雪為伴,荒涼且寂寥。
天地茫茫,再無一處容身之地。
謝瑯拎著一壇酒,赤足來到船板上,然后瑩潤的腳尖輕點,一躍跳到畫舫之上,雪白的衣衫在夜風中飛舞,尤似九天之上跌落的女仙,曼妙的身子輕飄飄的后仰,單手枕著后腦,拎著酒壇傾斜,將醇厚的酒水倒入口中,這個刁鉆的角度,卻沒有灑落半滴。
周圍的畫舫都停止了絲竹之聲,只靜靜的聽著雪落畫舫里的琴簫合奏,再看向畫舫之上那抹雪白的身影,看不到那女子的相貌,卻能瞧見衣裙翻飛的畫面,似乎在腦海中勾勒出一絕艷女子的輪廓。
“師兄,那位姐姐居然是內勁高手?!本嚯x十余丈的畫舫內,一颯爽少女對身邊的男子低聲說道,“世間內勁高手不足五指之數,且都是年過半百的絕世高手,這姐姐年紀輕輕,怎么就練出了內勁?”
被喚作師兄的男子一身紫色長衫,劍眉星目,一頭黑色的長發只用一根黑色的絲帶在背后輕輕束起,隨著他輕微的動作,微微晃動。
“世間奇人萬千,你一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又哪里懂得那些?!?
“我爹可是快五十歲才修煉出內勁的,即便是現在也只是堪堪入門呢?!毙」媚镝绕鸱勰鄣募t唇說道。
“個人有個人的緣法。”男子慵懶的斜靠在矮椅上,手中折扇在掌心輕點,很顯然對那曲子極為滿意。
一遍結束,周鈺簫聲再起,雪落也沒有猶豫,直接跟隨附和。
她也很喜歡這支曲子,愿意再多彈奏幾遍。
“噗咚……”喝空的酒壇落入水中。
隨后,她衣袖翻飛,紅菱好似活過來一般,卷起畫舫中的又一壺酒,然后飛起,最后穩穩的落在謝瑯的掌心。
恒城總的來說是很不錯的,飯菜尚可,這酒卻值得痛飲,醇厚之勁恰到好處,卻也甘冽爽口。
迷蒙的眸子看著頭頂的夜空,明月皎皎,星河璀璨,這個夏日的夜晚,憑白的令人多情惆悵起來了。
周圍的畫舫越來越多,似乎都是被這邊的景象吸引過來了,不明白為何這些畫舫都眾星捧月似的圍著另外一條畫舫,不再有絲竹之聲傳來。
可靠近之后,聽到那恍若天外之音的琴簫合奏,那些個文人雅士也再次被吸引,即便是有的不通絲竹之聲,可在這種場合下,他們也不敢大聲喧嘩。
都知道,在這里指不定就能碰到左右他們生死的大人物。
“你怎么哭了?”畫舫中,那紫衣青年看著身邊的小師妹,見小姑娘已經紅了眼眶。
沈天心抬手抹了把雙眸,發現自己真的哭了。
懵懂的搖搖頭,“不知道,就是突然覺得很孤獨,明明是在盛夏時節,卻覺得心里冷冷的?!?
紫衣男子輕笑,“是啊,孤獨!難為你這小丫頭第一次聽曲兒,就能說出這番話來?!?
“師兄可是小瞧了我。”沈天心幽怨的瞪了他一眼。
“沒!”男子身子扭動了一下,重新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一曲入心,第二遍勾魂,第三遍才能聽得出孤獨?!?
沈天心眨著懵懂的大眼睛,看著中間那畫舫。
“出來也夠久了,明日我們回去,免得師父掛念。”
“哦!”
一臉演奏了五遍,謝瑯才一身酒氣的站起身,食指勾著酒壇的壇口,懸空于畫舫之外,然后松開手指,酒壇再次落入江中。
走到邊沿,輕輕的躍下,船身沒有被她的動作帶動半分,落地的動作,即便是外行人看來,也猶如輕鴻一般。
“好了,咱們走吧?!敝x瑯回身走進畫舫,穿上鞋子。
秦蕭停下,周圍的人一時之間都回過神來了,看到畫舫逐漸的向岸邊靠近,才有人搖動著船槳,給他們讓開一條路。
眾人上岸,那胎記小姑娘站在畫舫上,“雪落姐姐。”
雪落回身看著她,笑的很柔美,“回去吧,我和卓媽媽說過了,也與素兒知會過,明日之后你就在她身邊伺候吧?!?
素兒是晴雪樓六名女子中的一位,舞姿超絕,比起雪落都要強上兩份,而且她的性子看著冷,實則也是個苦命女子,年幼就被親生父親賭博輸了錢后賣給了晴雪樓,可骨子里卻是個善解人意的。
她跟了素兒是不會吃苦的。
“是,姐姐你慢走,希望姐姐能余生幸福?!?
“你也是?!?
跟著謝瑯一行人回到臨江館驛。
“我去睡覺了,明兒咱們就出發?!?
“是!”眾人和謝瑯施禮,目送她進了房間。
雪落是自己睡一個房間,琥珀與玲瓏湊合一下,反正床都不算小,擠一擠能睡得下兩個人。
次日一大早,雪落很早就醒了,離開晴雪樓,這一夜她睡得也不踏實。
主要是來到陌生的地方,心里沒有著落。
穿戴好,拉開門,一眼看到玲瓏正在院子里洗漱。
“起這么早?可以再睡會兒的。”玲瓏見到她,笑的很隨和,絲毫沒有因為她剛剛加入自己一行,就疏離她。
雪落上前去,“我睡不著。”
玲瓏了然,“別想太多,小姐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只要規矩到了,她從不會為難誰的?!?
“嗯,謝謝玲瓏姐姐。”
“客氣什么。”玲瓏不在意的笑了笑,洗漱好之后,將濕帕子搭在繩子上,“我去準備早飯,你先在這里轉轉,琥珀起來后,會給你找幾套衣裳,今兒走得急,能咱們到了下一座府城,再為你準備幾套新衣裳。”
“好!”
用過早膳,一行人再次出發,雖說多了雪落一個人,馬車內倒也不會顯得擁擠。
一上馬車,玲瓏就點燃一爐松香,清雅的香味很快散開。
“看著情況,距離京城還要多久?”謝瑯問道。
周鈺想了想,“少說也需要近三個月才能抵達?!?
畢竟他們這一路可是游山玩水的,每到一處都要停留幾日,再加上南離幅員遼闊,走出大周都需要倆月,當然中途停留的時間稍微長了些,主要是暗中巡查一下當地的吏治,不然用不了那么久。
馬車的速度本身就慢,所以這個時間已經算快的了。
謝瑯微微蹙眉,“半年的時間根本就不夠啊?!?
“正是如此?!?
“那就稍微加快些速度,不需要逢府城就停留?!?
“是!”周鈺點點頭。
這日黃昏,他們沒有遇到鎮店,最終只能在一座村落中留宿。
居住的這戶人家姓馮,家中只有一對老夫婦以及一個年輕的媳婦和還未及笄的女兒。
得知他們要留宿,老夫婦沒拒絕,熱情的接待了他們。
這個村子總共也就六七十戶人家,因地處偏僻,生活并不富裕,吃的用的都是自己地里產的,在就是去附近的山里打點野味帶到二三十里外的鎮子上換取些錢財度日。
“老人家,家里只有你們四個人?”
老婦人點點頭,嘆息道:“是啊,三個兒子都被抓了壯丁,參軍去了,走了都好幾年一點消息也沒有,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別看老婦人說的尋常,心里的苦,大概也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或許是眼淚早已流干,現在也哭不出來了。
“也不只是我們家,村子里的青壯年勞力,都被官府帶走了。哎,可憐了我這兒媳婦,剛過門就是守活寡。”
旁邊一個瞧著二十多歲的女子聞言,笑道:“娘,我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別家的媳婦在婆婆手里有幾個能落得好的,她嫁進來的第二天,丈夫就被官府征兵帶走了,這幾年公婆自覺心中對她有虧,從來沒有苛待她,真的把她當閨女一般疼愛,和小姑之間更是融洽,除了膝下沒有個孩子覺得遺憾,一點都不苦。
這種現狀,謝瑯無話可說。
事實上大周也是如此。
不過想來再過幾年,應該能夠緩解一些吧。
青壯年都被帶走,只剩下一些老弱婦孺,難怪日子過得這般貧寒。
自己國家都沒徹底安定了,謝瑯自然不會對南離的百姓有什么憐憫,她又不是就救世主。
上午臨走的時候,謝瑯讓琥珀給了那老婦一兩碎銀子,算是酬謝對方。
銀貨兩訖,天經地義。
“咱們也沒多少銀子了吧?不若找府城看看,還有沒有懸賞了,讓馬昭和孫銘去賺些銀子?!?
“……”周鈺忍不住沉默,“目前咱們還有幾百兩,小姐嫌少的話,可以去賺這種銀子?!?
“其實賺不賺賞金的無所謂?!彼Φ挠行霰。斑@些賊匪留著也挺好的,只需要帶著懸賞令找上門去,他們愿意出錢買下自己的一條命,還省得一身力氣。”
周鈺無話可說,好吧,明搶,挺好的。
這樣既拿到了錢,還不用為南離處理,何樂而不為呢。
雖說他總覺得這種方法有些不道義。
“雪落,你怎么淪落到晴雪樓去了?”反正閑著也沒事,聽聽雪落的身世,加深一下了解。
雪落斂眉,“小女自幼長在恒城,母親在小女未滿三歲的時候染病過世了,后來父親再娶,次年為小女生下了一個弟弟。只是在小女八歲那年,家中遭遇橫禍,父親在外出收賬的時候遇到劫匪丟了性命,繼母便將小女買去了晴雪樓,而她則帶著弟弟以及家中的資財改嫁他人了,自此再也沒見過?!?
這還真是一出人倫大劇呀。
不過想雪落這種身世的,很常見,被繼母賣掉在很多人眼里看來,也是天經地義的。
畢竟不是親生的。
就連親生的都能隨意賣掉呢,見怪不怪。
可謝瑯卻覺得犯惡心,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居然就成了你能隨意買賣的物件。
他們只認準了兒子,只要是個帶把的,不管你多么的紈绔,那也是重要的。
而身為女子,不管你多么的乖巧懂事,孝順明理,早晚都是別人家的,就是個賠錢貨。
何其可悲!
在這個世界的歷史長河里,也出現過一些驚才絕艷的女子,有滿腹詩書的才女,也有橫刀立馬的女將軍,有攬盡錢財的女富商,也有位居九五之尊的女皇帝。
可不管她們如何風光過,最終的結局還是成為男人的附庸。
即便是九五之尊的女帝也不例外。
更惡心的是,為難女子的,有男人,更有女人。
男尊女卑的關鍵,如同基因鏈,深深的刻在他們的血脈里,一代又一代。
“雪落!”
“是!”雪落看向謝瑯。
“日后你進入學堂擔任教習,每月拿著穩定的銀錢,有了自己的宅子,自立女戶?!敝x瑯看著骨瓷茶盞中碧綠的茶葉,“忙時教導學子們彈琴吹簫,閑適可以約上三五姐妹踏青賞景,自由支配手中的銀錢,或者買漂亮的衣服,精致的首飾,對酒賞月,對歌起舞。”
“之后有一日會出現一個令你心動的男子,他欣賞你的才藝精絕,與你喜結連理?!?
“不久之后,你身懷有孕,他會要求你辭去學堂的教習之職,安心在家待產,生下孩子之后你還要為了這個家忙忙碌碌,撫育孩童。而你的丈夫卻認為你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他做起了甩手掌柜,甚至你花的每一分錢都是男人在外賺來的,以后做任何事情都得顧忌著對方,再也沒有獨身時候的自由,你會如何選擇?”
見車內的人都陷入沉默,謝瑯又繼續說道:“當然,撫育孩子是你一個人的事情,男人只是讓你懷上孩子,其余的都與他無關。等你被后宅的柴米油鹽磨掉了才氣,你在他眼里,早已經不復從前的模樣,到時候他說不定會納上三五個妾室,坐享齊人之福。”
琥珀與玲瓏忍不住心里發顫,怎么這女子的一生聽起來那么滲人呢。
周鈺卻忍不住沉思起來。
陛下說的沒錯,男主外女主內,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怎么到了陛下這里,卻好像變了模樣。
好一會兒,雪落說話了,“小女不愿意嫁人。”
“這說法也不能算你錯?!敝x瑯輕呷一口清茶,“可是這世上,總會有那么一個男人,是可以將你捧在掌心,護在胸口,許你一世一雙人的,若是你不嫁,豈不是錯過了一段好姻緣?”
“那依照小姐的意思,雪落該如何做?”她迷茫了。
自己這身份,真的能遇到一個待她一世一雙人的男子嗎?
但凡是男人有點家資,總會納兩房妾室的。
而一輩子一夫一妻過日子的,只因家中貧寒,或者是家中妻子彪悍,否則極難有例外。
晴雪樓是歌樓,里面每日里都有形形色色的男人出入。
即便是在某些人的口中是好丈夫的老爺們,照舊會成為晴雪樓的座上賓。
從樓子里走出去的姑娘,從來沒有自傲的說要做人正妻的,都是心甘情愿的成為他人的妾室。
可“妾,通買賣?!?
只這四個字,就足以說明妾室的下場注定好不到哪里去。
再說妾室是不能被抬為正妻的,這是南離的律條明確規定的。
------題外話------
雪落:好可怕,我還是別嫁人了,反正也能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雪落的肋骨:女帝,你毀我姻緣,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