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堅退回大房間，董巖爲(wèi)他泡了一杯茶。厲堅捧著茶杯定定地看著董巖，他想不到董巖生活的處境是這樣的艱難，這裡簡直就是貧民窟！好一會兒，厲堅才說：";老董，我從老蒯那裡知道你生活困難，你妻子病故時我也沒來看你。現(xiàn)在看了你的家，我感到很難過。我們老戰(zhàn)友中間恐怕你的條件最差了。我作爲(wèi)一個老戰(zhàn)友，我對你的關(guān)心不夠。上次老戰(zhàn)友聚會時，你叫我厲市長，那時你想叫我?guī)兔Π桑课液茸砹司七€罵了你。我向你道歉！";

董巖說：";不用不用，老厲你言重了。";

厲堅的眼睛紅了，他掏出錢包，錢包裡有十多張百元大鈔。他把這些錢都掏出來，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拿著吧！";董巖把錢又塞回厲堅的手裡，說：";老厲，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你的錢我不能收！";

厲堅詫異地問：";老董，這只是一點點的錢呀，你爲(wèi)啥不收？";

董巖說：";上次我老婆玉娥死時，我已拿了老戰(zhàn)友們許多的錢，我心裡一直很不安。這人情如何還呀？現(xiàn)在，我鄉(xiāng)下的老父老母不要我養(yǎng)他們。他們有養(yǎng)老錢。我只有個兒子要讀大學(xué)，我的工資夠父子倆開銷了。節(jié)假日我去撿些廢品賣，我也不怕丟臉，靠勞動所得維持這個家。一年下來這錢供兒子讀大學(xué)是夠了，我不能再拿你們的錢了。";

厲堅說：";董巖，我們老戰(zhàn)友之間還講什麼人情還不還的？戰(zhàn)友有困難，大家?guī)鸵话眩愀静挥梅旁谛纳系摹Ｄ阍觞N不像一個男子漢，這麼婆婆媽媽的？";

董巖說：";老厲，站在你的角度你可以這樣說，但你要站在我的角度上考慮，你有沒有想到我被人施捨的感受？我不想欠人家人情，我寧願去撿廢品。等兒子讀大學(xué)後，我再去擺地攤，這樣我心裡才踏實，能睡個安穩(wěn)覺！我這樣說，你理解我吧？";

厲堅點點頭，說：";好，董巖。剛纔我還在想回去以後跟老蒯他們說說，我們給你想想辦法。既然你這樣說，我不勉強(qiáng)你！自己掙錢心裡踏實，這話說得好。處於逆境挺起腰桿，不做孬種，這纔像咱當(dāng)兵的人！唉，要是羅洪剛像你這樣就好了，他小子就是太順了！";

董巖問：";羅洪剛現(xiàn)在怎麼樣了？";

厲堅說：";他現(xiàn)在總算清醒過來了，可是覆水難收啊！不說這小子，一說我就來氣。哦，對了。老董，你這裡馬上要拆遷了，也可以改善一下生活環(huán)境了！不過，你";

董巖馬上接過話頭，說：";說心裡話，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真不想搬遷。但既然要我搬，我會在市政府規(guī)定時間內(nèi)搬遷的。這段時間因爲(wèi)搬遷的人家多，他們?nèi)酉碌臇|西也多，我一下班回來就去撿廢品，上個星期廢品賣了八百多塊呢。等這裡的廢品撿完，我馬上去看房子。";

厲堅說：";你的居住面積只有30來個平方，建築面積最多也只有50多平方。你兒子大了，大學(xué)畢業(yè)後就需要一套婚房了。這次拿房你最好拿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不過這樣你要出一大筆錢。老董，我們老戰(zhàn)友給你湊湊吧，你不受施捨，那算是我們借你的。你什麼時候有錢了，你再還給我們好了！";

董巖笑笑說：";老厲，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不要，我到銀行去搞公積金貸款與按歇貸款。我把貸款的時間貸得長一些，兒子讀書時，我可以撿廢品擺地攤還貸款；兒子成家後，也可以讓他一塊還。老厲，你放心好了，我的房子有了，麪包也會有的。";

厲堅拍拍董巖的肩膀，說：";好樣的，看到你對生活的這個態(tài)度，我真放心了！實不相瞞，我剛纔看到你撿廢品時，以爲(wèi)你已潦倒不堪，生活也潦倒不堪，人生也潦倒不堪了。我跟著你撿廢品，來你家，還想開導(dǎo)開導(dǎo)你呢，沒想到你反而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

董巖留厲堅在家吃晚飯，吃的是青菜煮麪條。厲堅吃麪條吃得稀哩嘩啦，吃出了一身的汗。這頓晚飯對厲堅來說，是一頓憶苦飯。像這樣簡單的晚飯他已三十多年沒吃過了罷？吃完晚飯，兩人又談了許久，厲堅纔跟董巖告別。

景觀大街與沿山區(qū)域的拆遷戶願意搬遷的都搬遷到新的住宅區(qū)了。董巖是願意搬遷人家中的最後一戶。他搬到了花溪苑，他拿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的大戶。他們住的是底樓。說是底樓其實是二樓，因爲(wèi)底樓是車庫。而且新房子寬敞，三室一廳。

在一個星期天，董巖與兒子董志超像鳥兒銜草築窩似的，把傢什物件用自行車馱著，一點一點運到新房。衣櫃與牀等大件的東西，他借了一輛板車拖，拖到新居時，他請鄰居幫忙擡了上去。

董志超長得牛高馬大，也很懂事。人家的房子一家比一家裝修得豪華氣派，這棟樓裡只有他家沒有裝修。所謂的新房子只是一個屋殼，裡面除了水電俱全，只有最便宜的陶瓷抽水馬桶，電燈也是普通的白熾燈泡，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面。但就是這樣，董志超仍高興地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大聲說：";哦！這是我的新家！";

董巖看在眼裡，心裡一陣痠痛。董志超不在乎裝修不裝修，他知道家中沒錢。他太知足了，老房子一到黃梅天就滴滴答答地漏雨，漏個沒完，漏得他沒心思做功課。如今再也不怕漏雨了，他還可以有一間書房。他對父親說：";要是媽媽在就好了，她一直叨唸著新房子，如果她看到我們現(xiàn)在的新房，她該有多高興啊！";說著，他的眼睛紅了。

董巖家搬遷後，這裡的人家都按兵不動。如今，市政府規(guī)定的時間已過了三天，景觀大街與沿山區(qū)域還有上百家拆遷戶仍沒有要搬的跡象。這些人家都是私房，他們頭腦精明，拖著不搬就是想多要一點拆遷費。其中有個叫沙建平的人放出風(fēng)來說：";我們是老虎肉，要啃老虎肉，那市政府就得出高價！";這個沙建平最讓建設(shè)局局長靳義與拆遷辦公室主任白鑫頭痛。他們跟沙建平磨得嘴脣上起了泡，可沙建平就是不搬。

原來，沙建平在景觀大街上已住了三代人。而且，他在這條街上也有點名氣。早先他是個手臂膀上能跑馬的厲害角色，他天不怕來地不怕，十分霸道，俗稱是";三角黃石";。但他吃透政策，犯法的事他不幹，你就拿他沒法子。但他能胡攪蠻纏，歪理一套又一套，沒有理他也能給你說出三分理來。街上的人都不敢惹他，見了他能繞過去最好，繞不過去賠著笑臉叫他一聲平哥。現(xiàn)在，沙建平更是個碰不得的角色。因爲(wèi)他是個特困戶，老百姓開玩笑說，政府不怕你兇，就怕你窮。前兩年，沙建平妻子翟建梅患了尿毒癥，每星期要進(jìn)行血液透析一次。後來實在不行了，就到上海做了腎臟移植手術(shù)。翟建梅年紀(jì)四十多一點，她的單位效益也不好，是個下崗職工，這樣一來，真是雪上加霜。沙建平雖是個";三角黃石";，但對老婆卻好得不得了。

他祖上是開紗廠的，文革中他父親還受到過沖擊，抄走了不少東西，後來落實政策都退賠了。翟建梅生病換腎，他把祖上的東西都變賣了爲(wèi)妻子治病，又在牀前精心伺候。街坊說日久見人心，看人家沙建平是怎樣照顧老婆的，他人雖霸道，但心很好。沙建平在街坊鄰居中又獲得了很好的口碑。沙建平本人的單位是市航運公司的，輪船早已不開，航運公司也早已倒閉。沙建平家就成了特困戶。沙建平在掃墓時哭倒在父親的墳頭，說他愧對老祖宗，他是個敗家子，如今變成了全市最潦倒的特困戶！沙建平確實厲害，他把特困戶當(dāng)做了他的護(hù)身符。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是特困戶，我怕誰？";逢年過節(jié)，市政府、市總工會、鎮(zhèn)、街道管理區(qū)等各級幹部都到他家慰問。正因爲(wèi)他是特困戶，靳義與白鑫纔拿他沒轍。他們到沙建平家做工作，翟建梅一哭二鬧三尋死，如果真出了人命，他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就連市長厲堅也擔(dān)當(dāng)不起！但靳義與白鑫又不敢跟厲市長說，害怕厲堅罵他們沒本事，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了。

這天，靳義、白鑫又來到了沙建平家。沙建平一見他們又來了，說：";你們答應(yīng)我的要求了？";靳義說：";老沙，你那要求實在沒法答應(yīng)，你要每平方增加一百元的拆遷費，我也沒這個權(quán)。再說那些早拆遷的人家不是要鬧翻天了嗎？";

沙建平嘿嘿冷笑，說：";靳局長，你冤枉我了。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我再重複一遍：不是我不搬，我老婆住在這裡對身體有好處。這裡有山有樹，不是有森林療法和高山療法嗎，住在這裡有助於她的身體康復(fù)。再說了，我這房是祖上傳下來的，我祖上是老闆，這房子下面不定藏有什麼珍寶，而且這房子年代久遠(yuǎn)，也應(yīng)該算個古蹟。我們江南市不是歷史文化名城嗎？我有這個責(zé)任和權(quán)力來保護(hù)這個古蹟，保護(hù)這棟老祖宗留下的房子。還有我不搬遷，主要考慮的是妻子的身體。你是當(dāng)官的，如果你老婆得了這種病，這樣的黃臉婆早點死是一樁大好事，因爲(wèi)你可以再討年輕漂亮的老婆，或者養(yǎng)的小蜜、二奶的可以扶正。我不行，這病老婆是我的寶貝。

她剛動完手術(shù)，現(xiàn)在處於恢復(fù)階段，她需要靜養(yǎng)，不宜搬家。如果搬了新家，她肯定要做家務(wù)，因爲(wèi)她是個勤快的女人。她一做家務(wù)，累得病情復(fù)發(fā)怎麼辦，誰負(fù)責(zé)？而且，我是個遵紀(jì)守法的公民，我住在自己的屋裡，過著太太平平的生活，憑什麼要我離開自己的家園？搞火了老子，我可要行政訴訟告市政府一狀。盡拿我們小老百姓開涮，我們的生活本來就挺慘淡的了，還要讓我們搬遷，我們沒有錢呀！";他妻子翟建梅接嘴說：";雖說是拆一還一，我家可以拿一套新房。可拿了新房怎麼樣？總得要裝修吧，再簡單也要幾萬塊吧？我看病早弄得家裡債臺高築，哪來的鈔票？不裝修吧，住在一個空空的水泥殼裡，像什麼？你們是不是很爲(wèi)難，你們做不了主，就叫做主的來，叫市長厲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