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這一句話讓我真真切切吃了一驚，手中沉香佛珠被我攥出汗，這種感覺仿佛真相挑破前一刻那樣緊張，你害怕自己聽錯了，從無真相轉(zhuǎn)瞬便是空。我只聽自己顫抖道：“師父，你方才……方才可是提了十二萬歲這個詞？”
“小九，為師進來尋你跟天尊大人了，你莫要害怕。”師父溫和望了我一眼，目光鎮(zhèn)定。
這句話若萬丈佛光照亮我心中的陰郁恐慌，昨日到今天不曾同別人講、也不能同別人講的害怕一下子涌出來。如今真真切切看到師父，能親耳聽到他說的這些話，能有一個神仙在我身旁給予我支撐，我只覺右心穩(wěn)穩(wěn)落定，淚水奪眶而出。我胡亂抹了一把眼淚，啞著嗓子問：“師父，你怎么進來的？”
“清微宮的女官去大梵音殿找我，我便從她口中得知你同天尊一起入了這崆峒印。為師昨日便跟過來了。”說完頗不放心問道，“你進了這里可曾受傷？”
我搖搖頭，“師父您呢？”
他謙潤一笑，“未曾。”
我卻突然想到昨日三十五天優(yōu)曇波羅花開的靈瑞之象，想到“天下有佛，乃有花出”這句佛語，恍然大悟：“優(yōu)曇波羅花開，莫非那現(xiàn)身的佛祖就是師父您？！”
師父沉吟道：“這花樹倒是機靈得很。”
“師父，你可知這里為何是五萬年前的光景？我們此刻又是在哪里？”
“我們現(xiàn)在落入了崆峒幻域。之所以是五萬年前的光景，大抵是因為五萬年前崆峒大劫罷，這里些許因緣巧合，為師也有些拿捏不準(zhǔn)。”
我點頭應(yīng)了幾聲，卻不曉得崆峒幻域是個什么東西。師父看出我的心思道：“崆峒幻域亦真亦假，你我連同天尊三位神仙是真身，其他種種皆是幻象，但這些幻象卻同我們一樣，經(jīng)歷命途劫數(shù)。而命途劫數(shù)不可隨意更改，且倒行逆施乃崆峒幻域之大忌，我們既然進入這幻域，便要按著原來的仙路走一遭，”師父頓了頓，語氣有些無奈道，“為師還好，五萬年前未曾遇到大劫，倒是你和天尊，那五萬年前是一大劫數(shù)。”
我頓時有些垂頭喪氣，“那我們能否早點出去，避開這些劫數(shù)？”
“小九，你不想取回自己那枚心臟了么？”師父語氣有些微惆悵，讓我一陣恍惚。
沉默了許久，“師父，小九寧愿不要這枚心臟了，也不愿長訣天尊因此受劫。他壓在九黎山下五萬年而不得出，實在太令人難過。”
師父緩緩起身，為金身佛祖上了香，他輕緲的聲音傳過來：“小九，四海八荒只有我同長訣天尊還有你六師兄曉得讓崆峒印歸位的訣語，而進入崆峒幻域的訣語只有我同長訣知道。但是，卻沒有哪個神仙曉得出這崆峒幻域的訣語，除非這幻域中的崆峒印自行移位，我們已經(jīng)出不去了。”
我心中一痛，望著師父點香，合十，念珠這一連串動作，如平日在大梵音殿前打坐一樣的云淡風(fēng)輕，水霧不由又涌上來，“師父，你……你早就知道這崆峒幻域出不去，為何還要進來？”
他輕輕轉(zhuǎn)過一顆念珠，“我是你師父，理所應(yīng)當(dāng)來助你找回那紫玉的。”
哪里有什么理所應(yīng)當(dāng)。
這世上從來沒有什么理所應(yīng)當(dāng)，只是師父他重情義，愛護弟子罷了。師父一直便是這樣，他收留我們，悉心照料。待我們最后各任仙職，他便安然與這青燈古佛相伴。可如若我同師兄們遇到任何困境，他總會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且把這些都當(dāng)做理所當(dāng)然。如今他深諳崆峒幻域的危險，卻還是進來了。我擦了擦眼淚，掏出那一袋夜明珠，換上嬉皮笑臉的樣子道：“師父，沉鈺給了我一袋夜明珠，大梵音殿便不用點佛燈了！”
師父溫爾一笑，“你這個樣子笑得也實在勉強，這幻境中的崆峒移位之劫便在三年后，我們?nèi)旰蟊隳艹鋈チ耍阒幌樒渥匀唬珣n心。”
“嗯……小九不擔(dān)心。”
師父并未收下那些夜明珠，他說每日黃昏入定之時將佛燈一一點亮，已然成了他的習(xí)慣。我告別師父去了丹穴山老巢，換了身衣裳。衣服沾了剛洗好不久的清香味道，十分合我心意，只是此時殿外百里丹穴都是青草，沒有一顆紫菀花，殿內(nèi)也沒有小鳳凰木歡快跳脫，踩著影子蹦跶給我看，便覺得這里十分空蕩。
我坐在往日的玫瑰椅上，泡了壺花茶，殿外日光爛漫，微云舒展。閑下來便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師父最后安慰我，我能做的便是順其自然，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其他的自由天命替我安排。我灌了口花茶，思來想去卻沒什么可做的，唯獨有些掛念著天尊大人，不曉得他現(xiàn)在如何，不曉得他是否害怕，又是否擔(dān)憂。我算了算日子，倘若天尊大人說話算數(shù)，本神君便還有二十八天便能去見他了。
想必昨晚宿醉太重，我窩在玫瑰椅上，想著想著竟入了眠。這一夢，雜亂無章如瘋草蔓長，夢中六師兄，沉鈺，長訣天尊連同拂靈、孟澤挨個登場獻藝，場面十分熱鬧。
一夢轉(zhuǎn)醒，夢中人散，掌邊花茶已涼。這人走茶涼的感覺讓我著實恍惚了一把。身上那袋夜明珠不知何時散了一地，照得大殿熒熒光亮。殿外暮靄沉沉，我來不及去大師兄府上討酒，扒拉出來半壇子花雕，匆忙摻了幾壺顏色相近的橙黃花茶將其填滿，遵著沉鈺的指示，終于趕在戌時末刻到了司命府。可任我如何敲門，終沒有人給我開。
本神君終究還是裙擺一搖，翻墻而過。
待我從屋外往里一瞧，頓覺自己來得及是時候。這千載難逢的場面，竟讓本神君給趕上了！
我趕緊跳上司命府的梨花樹上，只見燈火通明的正堂，沉鈺斜靠在梨花木椅上，睡得深沉，有青色結(jié)界，嚴(yán)嚴(yán)實實圍住了六師兄和沉鈺。我聽不到里面的聲響，但是，內(nèi)中場景卻是能瞧得清清楚楚。只見我艷絕女子的六師兄，緩緩湊近面容俊朗的沉鈺爺爺，俯身，低頭，唇角想觸，未有絲毫猶豫便、便親上去了！
本神君登時連人帶酒壇子掉下梨花樹，帶起吭哧兩聲，慌忙抬頭，卻發(fā)現(xiàn)我美貌如花的六師兄絲毫沒有聽到這聲音，已然保持這方才唇唇相印的姿勢，未曾再越一分，也未曾收回來。臉上模樣清淺如此，卻也至情如此。
我站在屋外，這樣看他們二人，突然覺得很般配。六師兄從未如今日這般親近沉鈺，甚至未曾同沉鈺表露過心意。就連沉鈺想同他拉個手，他都要躲得十丈遠(yuǎn)。我第一次覺得沉鈺喜歡他這樣久，十分難得。不曉得沉鈺知道六師兄主動親他這件事會興奮成什么樣。左心窩忽然涌上一陣溫意，腦海中萬里云霞燦然綻放，輝光溫了半數(shù)海面，海風(fēng)裹著酒香翩然拂過，霜衣墨發(fā)的公子手執(zhí)木骨折扇清雅而至，溫言含笑道：“你在做什么？”
場景忽而變化，晶瑩剔透的水珠從海底裊娜而上，有纏綿笛音直進靈臺，令我欣喜不已，只覺喝醉了一般，臉頰發(fā)燙一路燒到耳根，雙眼模糊看不清那吹笛者是誰，腦海中千萬個聲音指引，我虛軟著步子邁過去，朝著那模糊的面容胡亂啃了一口，冰涼的觸感稍帶著凜凜花香從雙唇輾轉(zhuǎn)至口中。時光一剎停止，只為此刻的繾綣溫柔。
有聲音糯糯甜軟辨不清男女——
“姑奶奶我……姑奶奶瞧上你了……”
夜風(fēng)忽然刮過，吹皺了衣襟，我打了個哆嗦悵然回神。抬頭向結(jié)界內(nèi)望去，只見六師兄那薄唇將將離開沉鈺，抬頭正欲從結(jié)界出來，沉鈺那大掌迅速覆上六師兄的削肩，一拉一按，六師兄猝不及防跌進他懷中，沉鈺爺爺唇角一勾，登時翻身將他壓在梨花木椅上，墨袍一揚便期身而上，朱唇皓齒準(zhǔn)確無誤啃上六師兄的薄唇，動作粗獷卻不失繾綣溫柔……
本神君此刻所處的這片地方，恰好能望見沉鈺那緊致俊朗的面龐，和這面龐底下，六師兄艷若桃花的臉頰，忍不住心生喜悅——這果真是一出千載難逢的好景致。正摩拳擦掌，盼著他倆進一步動作之時，卻見六師兄猛然瞪大了墨玉眼珠望向我這邊，登時護住衣領(lǐng)，張口朝沉鈺喊了一聲，那口型像是“小九”。果不其然，沉鈺爺爺立馬回頭目光凜冽刺了我千百遍，六師兄得空終于從他身下鉆出來。
呃……本神君怕是壞了一樁事……
是夜，當(dāng)沉鈺爺爺將我拎出司命府時候，本神君仍覺得委屈，同他理論道：“今兒是不是你吩咐我讓我戌時末刻提了酒到這兒的？是不是你囑托我讓我今晚把六師兄灌醉的？”
他毫不留情面，一把將我丟出門外，又扔出來一袋夜明珠：“你隨便找個地方去耍一耍，莫來耽誤爺爺?shù)恼拢 闭f罷砰的一聲將司命府大門關(guān)了個嚴(yá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