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策論的誅心之題讓遊楚很是提心吊膽了幾天。
但隨著大兄張既的平安歸來,這份擔憂也被迅速拋到了腦後。
而等到十日後放榜,眼見著自己榜上有名,遊楚便徹底顧不上思考這個了。
因爲左將軍頗有一點求賢若渴的意思,放榜的當日便於將軍府點卯。
遊楚自然是認得左將軍的,畢竟這位皇叔從不拿喬與民親近,只要有心一睹其容貌並不困難。
只不過今日見到的劉皇叔褪去了那一身近似老農(nóng)的裝扮,身著華服佩劍可稱不怒自威。
點卯之後一一單獨接見時,遊楚甚至不敢擡頭與其對視。
只是讓遊楚相當始料未及的是,他進屋見禮之後尚且心有惴惴站在那裡胡思亂想呢。
一雙佈滿了繭子的寬大手掌就直接把他兩手裹住:
“久聞遊楚之名,今日一見果乃胸中有溝壑之人!”
擡頭,這位身著華服的左將軍似又褪去了一層威嚴,笑容和藹相當平易近人。
遊楚的鼻子頓時就有點泛酸。
大漢爲官者重風儀,而他生得短小常爲人輕視。
兄長張既也曾數(shù)次舉薦他,但也都因爲身高問題屢屢碰壁。
而如左將軍這般重視,對遊楚來說尚屬生平首遭。
“來,仲允,坐下說!”
鼻子發(fā)酸的遊楚就這般被劉備拉到旁邊坐墊上,按了下來。
也是直至此時,他才忽然發(fā)覺左將軍說的似有點問題——他遊楚哪來的名?而且一般不應(yīng)該說“久聞遊仲允之名纔對”?
劉備倒是顧不得那麼多,笑瞇瞇坐下之後便挑著一些實際問題與遊楚問了一下。
比如關(guān)中的羌兒若被誣罪,當如何判處。
比如雍涼尚有匈奴殘餘部落,對其當採用如何態(tài)度。
比如張掖酒泉敦煌離中原遙遠,是該羈縻還是該直接放棄。
這些問題皆是遊楚熟悉的,當下便也一一凝神作答,而當聽聞左將軍說到酒泉敦煌遙遠的問題時,更是激動得起身揚言:
“西域雖苦寒,然自古乃我漢家之地,若無人守禦,楚願往!”
“科舉之前賴左將軍所賜,有太學官舍棲身,那時臣得一友名周生烈,通雅言知經(jīng)典。”
“據(jù)周生烈所說,其祖乃孝宣皇帝時遷至敦煌,自那以後世代皆居敦煌,頌聖人言,守華夏禮,敦煌亦乃我漢家疆土。”
“周生烈爲漢家兒郎應(yīng)將軍召,將軍何忍譭棄漢兒故鄉(xiāng)邪?”
一番義正辭嚴的質(zhì)問讓劉備頓時大笑,也趕忙起身與遊楚告罪稱這只是閒談,並道:
“我若欲棄敦煌酒泉,何必遣張翼德率汝兄長等去平?jīng)鲋葜畞y?”
這番有理有據(jù)之言讓遊楚連連致歉,隨後劉備狀似不經(jīng)意道:
“蒲阪縣有豪強徐氏來人,稱欲獻百金以資驅(qū)曹賊,你以爲如何?”
遊楚毫不猶豫建議道:
“將軍何不收百金?”
“若收了百金再對蒲阪徐氏不聞不問,似有不妥。”劉備皺眉。
“何以不聞不問?”
“徐氏不尊王法,橫行鄉(xiāng)里,吾兄舊時亦爲縣令,路過此處爲民伸冤反遭徐氏鞭笞三十折辱。”
“此等強人合該由將軍清抄,解民憂疾苦。”
這般拿錢之後依然動手的操作,在遊楚嘴裡好似相當正常,而且這徐氏與其兄長的仇怨更是說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擔心會不會被懷疑挾私報復。
劉備笑瞇瞇聽完了之後,略微思考了一下道:
“吾欲徵仲允爲將軍府令史,不知……”
遊楚大喜,當即領(lǐng)命道:“願爲將軍守北地漢家故土!”
劉備搖搖頭道:
“非守也,滅曹賊掃江東,使孝武皇帝四郡爲內(nèi)地,乃吾平生之願也!”
遊楚頓時失神,一時間不知道這位左將軍說的孝武皇帝四郡指的是河西四郡,還是遼東的漢四郡。
但不管是哪個,這般話語便也足夠?qū)⑿坌膲阎菊咽镜孟喈斍宄?
至此遊楚倒是開始有點遊疑了——策論科舉最後一題的天下誰人爲主,當時他到底是怎麼作答的來著。
難不成寫了什麼阿諛奉承之詞才受此青睞?
而瞧著遊楚離開的背影,劉備也是輕籲一口氣自語道:
“又得一良才也。”
這遊楚,僅在後世聊到那諸葛丞相的六出祁山時的寥寥數(shù)筆,似毫不起眼。
但換個角度想的話,青史昭昭,能以非惡名流傳史冊者,即便再簡略,但哪個不是一時之良俊?
而如周生烈、石德林、焦先等人,從科舉看雖皆非尋常人,但後世確實沒有聊到過他們的名字,這時劉備反倒是大約明白了幾十年後兒子依照出師表治國遇到姜維時的窘態(tài):
知汝之才,然奈何表中無名也。
當然這些也都是打趣的心思,實際上此三人皆被科舉錄名,皆有一展胸中抱負之地。
唯有……捏了捏眉頭,劉備從面前書案的下面抽出來一張試卷,這封策論對答平平毫不出彩,但在試卷空白處寫其名諱族氏,並言明欲贈百金以及千餘部曲……
劉備搖搖頭,看著封頭已經(jīng)被揭開糊名的地方寫的“蒲阪著姓徐英”,冷笑了一聲。
有了彼輩,這應(yīng)當能過個好年了吧。
遊楚則坦坦蕩蕩,談及徐英時他有想過避嫌,但馬上就醒悟過來這等仇怨略一打聽就能知曉,刻意隱瞞避嫌反倒落了下乘。
至於玄德公不理之類的,遊楚也並不怕。
如今大兄張既如今因爲從平?jīng)鲋葜Γ谧髮④姀膶購堬w麾下任和戎護軍。
今日他又得授將軍府將軍府令史。
雖然兩兄弟如今都算不上什麼顯貴,但也絕非是那徐英能隨意欺侮的。
且看來日便是!至於現(xiàn)在……摸了摸兜裡大兄給的一把錢幣,遊楚臉上浮現(xiàn)出輕鬆的笑容:
當然是割三兩肉,打一些酒,回去與大兄告知這個好消息!
以往入冬的農(nóng)閒時節(jié)因爲無事可做而且異常寒冷,往往皆有度日如年之感。
但今歲的冬日並不如此,或許是如今長安人口尚且不多的緣故,從漢中輸送至此的煤餅顯得猶有餘力且價格低廉。
而太學更是抓住了這一段時間的機會,大搞教育。
在推行通識文字的基礎(chǔ)上,給老農(nóng)講農(nóng)學,給稚子講經(jīng)典,對婦女青壯來說,太學內(nèi)已經(jīng)的各類工坊教塾是更好的去處,這裡能清楚瞭解到織造造紙等等的一些要領(lǐng),並且能商定是否做工,只待工坊蓋完就可上工。
本來太學內(nèi)的助教做這些是不太夠的,但好在那些科舉不中者一時間也沒要離開長安返鄉(xiāng)的意思,這些人當中識字只是基本需求,於是大部分皆聽了太學叫遣,成爲這識字教育當中的一員。
實際上這本來也屬於整個科舉計劃的一環(huán),並且很快便如孔明所料想,參加過科舉的考生們的入場,催生了第一個變化。
在太學並沒有有意藏私的情況下,豆花的製取方法,鬆軟饅頭的蒸制方法,以及嬌耳(餃子古名)的做法,都相當順利流傳了出去,併產(chǎn)生了第一批沿街叫賣的貨郎。
只不過無奈的是如今長安餘下的豆子並不多,豆花大受歡迎的情況下,大豆價格迅速走高,此前閒暇種豆的百姓莫名其妙賺了一筆。
於是很快便有人開始嘗試用黃豆以外的豆子製取豆製品,孔明看著其五顏六色的樣子還好奇嚐了一下,評價是“能吃”。
最令孔明沒想到的便是一夜之間,長安多了不少暖房。
好奇遣馬忠打聽了一下便發(fā)現(xiàn),原因倒也相當簡單。
從前漢起,冬日以暖房種菜就不是什麼秘密,但對百姓來說冬日取暖活命的木炭尚且不夠,哪有餘裕去佈置暖房?
但如今有了煤餅,燃時久,價低廉,兼之嬌耳大受歡迎,其中所用的韭菜又是暖房當中出了名易種的,因此暖房忽然林立而起倒也不奇怪了。
只是據(jù)說如今已有好幾人暈倒在了暖房,張仲景一邊忙著探索那大蒜素,一邊還要去察明暖房何以令人暈厥,相當忙碌。
而在這與昔日迥異的冬日節(jié)奏當中,最不適應(yīng)的當屬遊楚。
此前因風儀問題舉薦不得,只能看著兄長操勞而心生羨慕。
如今入了將軍府,日日忙得鞋底都要磨穿,遊楚反而羨慕此前優(yōu)哉遊哉的生活了。
就這般過了一月之後,有日回來便看到兄長在一人對著院子飲酒發(fā)呆。
“大兄今日歸來這般早?”遊楚好奇,自己這兄長如今領(lǐng)兵之餘,還會去太學借書觀看,文武都不想落下,可以說比他還要忙。
張既點點頭,又仰頭一盅酒下肚,淡淡道:
“我今日告假,去看望張將軍了。”
“張將軍……”
遊楚第一反應(yīng)就是張翼德,但旋即就覺得不可能,隨即反應(yīng)過來試探道:
“張俊乂將軍?”
點點頭,張既慢慢又倒了一盅酒,然後盯著杯子悶聲道:
“明日臘八我便去提前探望,俊乂將軍面多愁苦不言。”
“我想不明白,俊乂將軍說左將軍並未爲難與他,只需曹……送信討要,便自歸還。”
“而俊乂將軍家小皆在鄴城,必不能爲左將軍驅(qū)使,許都如何能不管不問。”
遊楚知道自家兄長的糾結(jié),想了想便只能換個方向安慰道:
“如此想來,若明歲玄德公出潼關(guān)還舊都,大兄倒是省得與俊乂將軍對壘,只需讓那翼德將軍再擒夏侯一次便是。”
言語辛辣,張既也不說話,只是又仰頭幹了一盅酒。
自己這個義弟因身材短小被曹氏和夏侯氏等輕視而耿耿於懷,也因此能毫不猶豫投了左將軍,他也理解。
吐了一口濁氣,張既慨然道:
“若是無這曹劉之事,爲漢將與俊乂將軍徵西拓邊,該多好。”
話聲漸微乃至不可聞,語畢張既往後一倒就這麼睡了過去。
遊楚一嘆,費勁的將兄長拖回屋裡蓋好被褥,然後方纔想起來:
“臘八了啊……”
“去歲斷牆埋死人,今朝新房住新人~”
哼著不成調(diào)的詩,遊楚晃了晃兄長的酒壺發(fā)現(xiàn)沒多少餘下,乾脆掀開瓶口直接灌完,然後一抹嘴就打算回屋睡覺去。
鞋子都脫完了忽然想起一事,遊楚單腳踩著鞋子一蹦一跳,去給兄長的臥房窗戶支開一個縫隙。
雖然據(jù)說張神醫(yī)說也就暖房那種堵死了所有縫隙的情況纔會使炭火繼沉氣使人暈厥,但小心一點也總不是壞事。
再說了,我兄長可是遠征過涼州的,區(qū)區(qū)小寒,算得上什麼?
次日遊楚到了將軍府後,在大門口處就被髮了一碗糧果雜粥,聽著軍士說這乃是沿襲春秋風俗,以一年之勞成熬粥祈來年豐收,寓意倒是相當不錯。
三兩口飲完還了碗,遊楚先是一溜煙去找了將軍府中醫(yī)者:
“家兄風寒,勞煩包一副風寒湯藥,再來一劑桂枝湯。”
將湯藥送了回去順便捎了一晚臘八粥,看著張既斜著眼喝完,遊楚才端著碗重新一溜煙到將軍府還了碗,然後開始今日的當值。
而從臘八起,遊楚便能感覺到這長安城的氣氛似乎似乎不太一樣了起來,這自然是要過年了。
隨著一天天的臨近,遊楚也愈發(fā)難以將全部心思放在公務(wù)上。
街頭巷尾叫賣的貨郎多了起來,比起往年多了不少吃食。
最簡單的當屬科舉時吃的那種鬆軟甘甜的蒸餅,此物關(guān)中亦稱饃饃,而這種特別的做法如今統(tǒng)稱“皇叔饃”。
除此之外,稠淡不一的各色豆花,從成都送至此的糖塊都挺新奇。
還有成都商賈在長安開設(shè)的紙社開張,並順勢推出了好幾種顏色印有花紋的紙,據(jù)說是用來寫成名刺用於贈賀新年,稱爲賀卡。
而最重要的還是長安穩(wěn)定如一的糧價。
有人說這是因爲左將軍背靠益州,蜀中豐沃不可計數(shù)。
但也有人說這是張翼德將軍奉皇叔命令丈蒲阪豪強徐氏田產(chǎn),沒其糧財幾十車不可計數(shù)。
總之,雖然是大冬天的,但長安有老叟感嘆稱,長安已幾十年沒見過如此清朗的天空了。
而真正讓遊楚驚喜的還是臘月二十三時,玄德公召府內(nèi)所有人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封印禮”,稱過年休沐等初五再來開印。
遊楚走時被玄德公喊住了:
“將此物張貼於長安大街小巷。”
在休沐的激勵下,遊楚動作很快,而出門辦事的百姓也很快聚攏在一起努力辨認上面的字:
“年三十,舊皇宮前舉除夕慶典,賞儺戲觀鐵樹銀花,共度新年。”
“鐵樹銀花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