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一個美麗的早晨,上校托馬斯?內維爾爵士和他新婚不久的女兒、奧爾索和科隆芭,坐著敞篷四輪馬車,出了比薩城去參觀一個伊特魯立亞(伊特魯立亞人:意大利伊特魯立亞地區古代民族,居住在亞平寧山以西及以南臺北河與阿爾諾河之間的地帶,公元前6世紀時,其都市文明達到頂峰。)人的墓穴,這是最近剛剛發掘出來的,所有到比薩來的外國人都要去參觀一下。進入墓地之后,奧爾索和他的新婚妻子拿出鉛筆準備畫畫,而上校和科隆芭兩人對考古學卻不怎么感興趣,他們留下這對新婚夫婦,到附近散步去了。
“親愛的科隆芭,”上校說,“我們來不及回比薩吃中飯了,您不覺得餓嗎?瞧,奧爾索和他的妻子又鉆進古董堆里去了,他們一開始畫畫就沒完沒了?!豹?
“是的,”科隆芭說,“可是他們從來也沒畫成過一幅?!豹?
“我的意見是,”上校繼續說,“我們到那兒的小農莊上去走走,說不定能找到一些面包,也許還會有阿雷阿蒂科酒(阿雷阿蒂科酒:意大利托斯卡納一種非常有名的酒。),誰知道呢?可能還會弄到奶油和草莓,這樣我們就可以耐心地等兩位畫家畫畫了。”
“您說得對,上校,在家里,只有我和您兩個人還算清醒,我們根本不用在這對沉浸在愛河里的新人旁受罪,請讓我挽著您的手臂。我是不是學得很到家了?我挽著男人的手臂,戴著帽子,穿著時髦的衣服,還佩戴著首飾。我學會了不知多少美妙的事,不再是一個野姑娘了。您瞧我披著這披肩多有風度。那個金發少年,就是那天來參加婚禮的、您部隊中的那位軍官……天哪!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那個高個子、鬈頭發,我一拳就能把他打倒在地的男孩……”
“是查特沃斯嗎?”上校問。
“對!我怎么也念不清這個名字。噢,他愛我愛得發瘋。”
“啊!科隆芭,您也變得風流起來了……看來我們不久又要舉行一場婚禮了?!豹?
“我!我結婚?那誰來帶我的侄兒……如果奧爾索給我一個的話?誰來教他說科西嘉話?……是的,他要講科西嘉話,我還要給他做頂尖頂帽氣氣您哩。”
“等您有了侄兒再說吧,您覺得合適的話,還可以教他耍匕首哩?!豹?
“從此與匕首永別啦?!笨坡“庞淇斓卣f,“現在我手里拿著扇子,如果您說我們家鄉的壞話,我就要用它敲您的手指。”
他們就這樣說著走進了農莊,那兒有酒、有草莓、還有奶油??坡“湃娃r婦采草莓,而上校則坐著喝他的阿雷阿蒂科酒。在一條小路的拐角處,科隆芭看見一個老頭坐在一把草椅上曬太陽,病病歪歪的,兩頰凹陷,眼睛內眍,瘦骨嶙峋;那一副愚鈍的樣子、蒼白的臉色、木然的眼光全然是一具死尸,而不像一個活著的人??坡“藕闷娴刈⒁暳怂麕追昼?,引起了那位農婦的注意?!斑@個可憐的老頭是您的同鄉?!彼龑坡“耪f,“因為,從您的口音中我猜出您是科西嘉人,小姐。他在家鄉遭了不幸,兩個兒子死得很慘。據說,請原諒,小姐,據說你們家鄉的人一旦有了仇,就心狠手辣,因此,這可憐的老頭只剩下一個人了。他來比薩投靠一個遠房親戚,就是這個農莊的主人。這個可憐的人有點瘋了,這是不幸和憂愁造成的……我家太太要接待好多上流社會的人,看他不順眼,就把他送到這兒來了。他很溫順,一點兒也不煩人,一天說不了幾句話,腦子糊涂了。醫生每星期來一次,說他活不長了?!豹?
“噢,他得了不治之癥?”科隆芭問,“看他這種樣子,還是早點完事的好。”
“您可以去和他說說科西嘉話,小姐,聽到鄉音也許會給他一點安慰?!豹?
“那也不一定?!笨坡“艓е爸S的微笑,邊說邊向他走去。她的身影遮住了他眼前的光線,這時那可憐的瘋子抬起頭,緊緊盯著科隆芭,科隆芭也看著他,一直帶著微笑。過了一會兒,老頭用手在額頭上模了一下,閉上眼睛,仿佛想躲開科隆芭的眼光似的。接著他又張開雙眼,瞪得大大的,嘴角哆嗦了一陣,想伸出手來,但被科隆芭的目光制住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一聲不吭。最后他眼睛里落下一串淚珠,從內心發出幾聲哀號。
“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那個農婦說,接著又對老頭道,“小姐是你們家鄉來的,她來看看您?!豹?
“行行好吧!”他用沙啞的聲音叫道,“行行好吧!你難道還不滿意嗎?那張紙……我燒掉的那張紙……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可為什么要殺兩個呢?……奧蘭多奇奧,紙上沒有他的名字啊……你該給我留一個……留一個……奧蘭多奇奧,紙上是沒有他名字的呀……”
“我必須干掉兩個,”科隆芭低聲用科西嘉語說,“樹枝被砍掉了,如果不是樹樁已經腐爛的話,我還要把它也拔了哩。好了,別傷心,你沒多長時間好痛苦的了,而我卻痛苦了兩年!”
老頭發出一聲慘叫,頭靠到了胸前??坡“呸D過身子,慢慢地走回農莊去,嘴里唱著難以聽懂的“巴拉塔”中的歌詞:“我還要那雙開槍的手,那只瞄準的眼,那顆想要殺害我的心……”
那農婦忙著去救老頭了,科隆芭眼里冒著火,神色激動地回到上校坐的桌邊坐下。
“您怎么啦?”上校問,“我怎么看到您的臉色又像那天我們在皮埃特拉納拉吃飯,有人向我們開槍那會兒一樣了?”
“這是因為我又想起了科西嘉??涩F在一切都結束了。以后我侄兒的教母總是我吧?啊,我要給他起的名字有多美:吉爾弗奇奧—托馬索—奧爾索—雷翁?!豹?
這時,那農婦進來了。“哎,他是死了,還是只不過暈過去了?”科隆芭冷靜地問她。
“沒什么,小姐,但真奇怪,看到您他怎么會這樣?”
“醫生說他活不了多久了嗎?”
“也許不到兩個月。”
“這也算不上是什么損失?!笨坡“耪f。
“見鬼,您在說什么啊?”上校問。
“說我們鎮上的一個瘋子?!笨坡“派裆┤坏鼗卮?,“他住在這兒的親戚家里,我要時時派人來打聽他的消息??墒?,內維爾上校,請留點兒草莓給我哥哥和莉迪亞吧?!豹?
這時,科隆芭和上校出了農莊向古墓走去,那農婦的眼睛跟了她好長一會兒,“你看這位小姐多么美麗,”她對她女兒說,“可是,我相信她那對眼睛,是天生的毒眼?!保ㄎ魉酌孕胖姓J為被這種眼睛看過的人會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