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案單位。”阿剛邊答邊從身上摸出半盒紅梅煙遞給了王冬來，然後又說道：“我跟辦案單位要的，告訴他們給俺家?guī)€信兒，讓俺家人給我投錢買棉襖，再投點生活費，他們答應(yīng)通知俺家。”

“嗯，上去吧。”王冬來點了下頭。

“謝謝王哥。”阿剛向王冬來行過禮後，回到板鋪上坐了下來。

“都問的什麼？”王冬來一邊把那半盒紅梅煙一支一支地插入另半盒力士煙的煙盒中，一邊問道。

“問我爲(wèi)什麼偷，我說下崗了沒錢花就偷唄；又問我爲(wèi)什麼偷自己廠裡的鋼，我說恨我們廠，我?guī)值煤煤玫陌盐蚁铝藣彛虚T子的都沒下崗。”阿剛笑著說道。

“像阿剛這樣的事兒不招人恨，辦案單位的都同情，現(xiàn)在新刑法也講理，盜竊罪兒是最輕的，只要不偷國家金融機(jī)構(gòu)就沒死罪兒，按阿剛偷的價值，要是按以前老刑法判，就得無期，按新刑法六年八年擋住了。”王冬來衝著板鋪上喃喃道。

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小福貓腰鑽了進(jìn)來，直起腰後，從身上隱秘處摸出一個用兩張百元票子捻得細(xì)細(xì)的卷兒，握在手中，不走一絲光地交到了王冬來的手裡。

“我哥和朋友來的，給我?guī)У臒u腿，還弄了點兒白酒，我哥不讓我多喝。我跟押車的法警說帶點兒吃的，說什麼也不讓我?guī)А毙「Ｒ贿吷狭税邃仯贿呎f道。

“帶那玩意兒幹什麼，到這兒老爹也不能讓你往裡拿，要是把人吃壞了，他們擔(dān)不起責(zé)任，萬一再有投毒的呢……”王冬來語調(diào)舒緩地說道。

聽到燒雞腿，飢腸轆轆的白漠不禁貪饞地陷入遐想中：……等自己開庭時，姐姐也能去，也能給自己帶燒雞腿……

傍晚時分，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一個身材瘦高、年約三十六七歲的男子從半開的牢門下鑽進(jìn)了牢中。

“讓他上鋪上好好歇歇，誰也別‘碰’他，在辦案單位被審了七天七夜。”馬管教站在小鐵窗外說道。看到瘦高男子在王冬來的安排下在鋪上坐了下來，於是又對王冬來問道：“你是這號裡管事的啊？”

“嗯。”王冬來坐在小鐵窗前應(yīng)了一聲。

“認(rèn)識我不？”

“馬管教誰不認(rèn)識啊。”王冬來笑答道。

“給照顧點兒，他有事兒我可找你啊。”

“到這裡能有啥事呀？”

“高前啊，有什麼事跟我說，別跟人打架。”馬管教話外有音地衝著高前叮囑道。

“嗯，謝謝馬管教。”高前回頭低聲說道。

……

“哼，照顧點兒，拿啥照顧呀，我照顧他，誰照顧我呀？”看到馬管教走遠(yuǎn)了，王冬來立刻沉下了臉。

“滾下去蹲著，臭傻子。”老胖子起身登上了板鋪，對高前低聲喝道。

高前那黑瘦的臉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那極具棱角的薄嘴脣，時不時地便會緊抿在一起，並竭力把從內(nèi)心的邪火中生出的兇狠勁兒凝聚在上面。兩扇招風(fēng)大耳使那本就不大的頭顱越發(fā)顯得小了，扁平的鼻頭卻大得失調(diào)（後來才得知，那鼻頭是被人用磚拍扁的）。飄忽的視線像在躲避或逃避什麼似的，總是隱藏在眼角，任誰也別想把它從眼睛正中捕捉到。

高前起身下了鋪，在鋪下蹲了下來。

馬管教的關(guān)照確是起了作用，使高前“走過場”的痛苦比別人多了一倍。

“哼，馬管教──就是驢管教也沒有面子，只有本號包號管教纔有面子。”王冬來自言自語道。

“新來的，到這裡就老實兒待著，別事兒，別裝相兒，要不幹死你……”隔了一會兒，老於坐在後面不厭其煩地開始對高前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起來。

駐看守所的檢察官笑呵呵地出現(xiàn)在小鐵窗前說道：“給新來的那個叫高前的送點兒吃的。”

“嘿，郭檢來啦。”王冬來看著郭檢手中的兩袋兒食物，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轉(zhuǎn)頭對高前招呼道：“高前，過來蹲著，郭檢來看你來了。”

“你們這幫小子，就認(rèn)得吃，見到吃的就高興。”年逾五十的郭檢笑呵呵地說過之後又對高前問道：“怎麼樣，捱打沒有啊？”

“沒有。”高前低聲答道。

“捱打也活該，誰讓你犯罪了，在外面誰能打你啊──杜丫頭讓我給你送來點吃的，這回不能打你了，有吃的了。這幫小子，就認(rèn)得吃。”

“肚裡真缺油啊！”王冬來說道。

“哈哈。”牢中響起了笑聲。

“還有什麼事沒有？”郭檢在要離開時又問道。

“你讓杜丫頭給我投五千快錢，再給我買幾套新襯衣襯褲投進(jìn)來。”高前急巴巴地一邊向郭檢討要，一邊轉(zhuǎn)向王冬來討好地問道：“王哥穿多大號的襯衣襯褲？”

“用不著，投那麼多錢幹什麼。”王冬來立刻搶過話頭，像是難以消受般的假模假式地阻攔道。

“行啦，在裡面好好待著吧──他要不老實，就揍他，看他以後還敢犯罪不。”郭檢笑呵呵地說過之後又像來時一樣鵝行鴨步而去。

白漠感到郭檢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土氣，土氣中又有著一種難以言狀的市井之氣，即便是身著制服，看上去仍像是一個衣褲郎當(dāng)?shù)睦限r(nóng)民。

“你怎麼認(rèn)識郭檢呢？”王冬來衝坐回去的高前問道。

“他家和俺家是鄰居。”

“郭檢還行，往號裡‘打貨’誰也攔不住。”王冬來臉上在現(xiàn)出一絲不屑神情的同時也現(xiàn)出了一絲對那兩袋兒食物的滿意之色。停了一下又問道：“你說的那個杜丫頭是倒粉兒的不？”

“是。”

“前一陳兒不是因爲(wèi)倒粉兒出事兒了嗎？”

“杜丫頭倒粉掙了不少錢，花錢保釋了──王哥也認(rèn)識杜丫頭？”

“我不認(rèn)識她，我老婆認(rèn)識她，我老婆扎粉兒，大多都是從她那兒拿貨，我搶的金鍊子、金首飾大多都讓我老婆拿著跟她換粉兒了。”

“我讓郭檢給杜丫頭帶個信兒，讓她都給送回去。”

“省省吧，都多少年了，我前腳進(jìn)來，我老婆後腳扔下我兒子就跟個男的走了，她一天沒有粉兒都不行。”

白漠盯著那兩袋兒食物，嗅著那食物發(fā)出的香味兒，突然感到自己在外面好像從來沒有嗅到過這種再熟悉不過的香味兒，自己在吃了兩個多月的窩頭後，腸胃清澈得像是透了明，只要一絲香味，就能令自己通體所覺。

管燈閃了幾下，電視機(jī)自動開了，同時也打斷了白漠的回想。

“……我市公安幹警經(jīng)過幾晝夜的奮戰(zhàn)，打掉了一個特大盜竊團(tuán)伙，該團(tuán)伙作案十分猖獗，作案多達(dá)四百餘起……”隨著播音員的報道，高前和另三個男子出現(xiàn)在了電視熒屏上。

“四百多起？”王冬來自言自語地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高前。

“哪有那麼多，我就參與了十多起。辦案單位用電棍給我腿都電煳了，我也就認(rèn)了十多起。問我偷的什麼，就是大米豆油。誰知道大坷垃怎麼撂的，就是站在邊上的那個矮胖子，他這回被定的是頭把，進(jìn)來就迷糊了，撂了二百多起……”

“造聲勢，風(fēng)聲大，雨點兒小，公安局局長想從你們這案子上撈政績呢，但這麼弄對你們沒好處。”王冬來眼睛盯著電視自言自語道。

“公安局局長今年能換不？”高前突然瞪圓了一雙茫然無措的小眼睛問道。

“哈哈。”牢內(nèi)響起了笑聲，不屑的神情隨著笑聲幾乎爬滿了牢內(nèi)人的每一張臉。

白漠在隨著笑的同時不禁也希望公安局長最好換得勤一些，就算那個女孩死在了山中，就算那個女孩的屍體被發(fā)現(xiàn)了，因爲(wèi)時間長並且自己在現(xiàn)場又沒留下什麼證據(jù)，再加上多換幾次局長，那麼那個案子也就成死案了。

“劉滿金。”翌晨，走廊上響起了老爹的吆喝聲。

“到。”老劉扯著嗓子應(yīng)了一聲，然後起身下了鋪，戴上了老爹扔進(jìn)牢內(nèi)的手銬之後，從半開的牢門下鑽了出去。

“白漠在家到底是幹什麼的？”坐在小鐵窗前望了不知多長時間風(fēng)的王冬來突然轉(zhuǎn)過頭問道。

“在家自己開個小飯店兒。”

“來這麼長時間了，你能說句實話不？”

“真的，真開了一個小飯店，不大……”白漠極力用那無力的語言撐著他那最後一絲毫無意義的虛榮心。

“快得了吧，還開個小飯店呢，開個小飯店能窮得分幣兒沒有，我看你就是一個夾飯盒上班的臭工人。”王冬來臉上那鄙夷不屑的神情因超過了極限而變得扭曲了，說過之後，又轉(zhuǎn)回頭去，把視線投向了小鐵窗外的遠(yuǎn)山，不知尋找什麼去了。

“臭工人──自己在初入社會時真的就是一個臭工人，自己真的恨死了那一段時光！”臉上發(fā)訕的白漠在暗下里尋思過後，突然下意識地感到王冬來一定也有過和自己相同的經(jīng)歷。

“王哥，麻煩你也給我往家打個電話唄。”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白漠在遲疑不決中輕聲說道。

“我不給你打，要打你找戈管教給你打。”王冬來回頭看了一眼白漠說道。

“戈管教哪次提我出去了號，我都跟他說讓他給我姐打個電話，讓我姐給我投點兒錢和棉衣，可到現(xiàn)在也沒動靜啊，我猜戈管教可能沒給我打。求求你了，王哥，家要再不來給我投棉衣，我就凍死在這裡面了。”白漠越說越激動，於是那遲疑不決的吝嗇之心漸漸地被壓了下去，臉上也現(xiàn)出了懇切的真色。

“這可是你自己要打的，到時候……”王冬來凝視著白漠的臉說道。

“我都進(jìn)來這麼長時間了，戈管教那邊我能說明白，謝謝王哥。”白漠不能自持地?fù)屵^了王冬來的話頭。

“老胖子，給他紙和筆。”

“謝謝王哥。”白漠起身下了鋪，從老胖子手中接過了那用紙纏著的油筆芯，遲疑了一下之後，把自己姐夫的傳呼號寫了上去。

“老皮，把這個給弄出去，戴‘籠頭’的。”看到老皮經(jīng)過小鐵窗前，王冬來把條兒遞了出去。

“戴‘籠頭’的啊，咱給整好嗎？”老皮煞有介事地自語道。

“他自己非要整……”

……

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老劉鑽進(jìn)了牢中。

“哪來提的？”王冬來問道。

“辦安單位。”老劉脅肩諂笑道。

“都到起訴科了，怎麼又給打回辦案單位啦？”王冬來不由瞪大了眼睛。

“我老婆保我，不讓我舅哥告，再說，我給我舅哥打的傷也不算重。”

“弄好了能放啊。”王冬來提高了聲音說道。

……

下午，老皮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小鐵窗前，同王冬來閒聊了幾句之後才說道：“那個戴‘籠頭’的電話回來了，他姐夫說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不知怎麼的又因爲(wèi)強(qiáng)姦進(jìn)來了。”

“弄了半天是騙子啊，跑這裡躲債來啦！”王冬來轉(zhuǎn)過頭，瞪大了眼睛驚呼道。

一絲尷尬過後，白漠臉上泛出了紅光，揚揚自得地笑了起來，那近乎絕望的虛榮心總算得到了空前的滿足。

“騙了多少錢？”老胖子似乎也從同盤架的白漠身上尋到了榮耀，不無關(guān)心地問道。

“那能說嗎，你打算讓我把餘罪撂出來呀，嘻嘻。”白漠越發(fā)地不可一世了。

“白漠長了一張老實的臉，真是個騙子，進(jìn)來這麼長時間了，一句真話沒有。”王冬來邊說邊在小鐵窗邊躺了下去，然後看著江濤說道：“跟人家江濤許天許地，把毛衣騙身上去了──江濤，跟他要回來。”

江濤爲(wèi)難地笑了一下之後對白漠說道：“白漠，毛衣在惜點兒穿。”

頓感不快的白漠暗恨道：“都要死了，還掛著毛衣呢！”

臨近傍晚休息時，老爹突然出現(xiàn)在小鐵窗前，向裡看了一眼問道：“江濤呢，把判決書遞出來。”

江濤似乎愣了一下，然後神情木然地擡身從用秋褲疊成的坐墊下摸出了判決，遞給了坐起身的王冬來，王冬來轉(zhuǎn)手把判決書從小鐵窗口遞了出去，緊跟著問道：“要判決書幹什麼呀，老爹？”

“不幹什麼，給他換一份兒。”老爹接過遞出去的判決書，看了一會兒之後，把另一份兒判決書遞了進(jìn)來，然後轉(zhuǎn)身走開了。

“這也沒有什麼不一樣啊？”王冬來看著判決書，不解地自語道。

也許是江濤那單薄的眼皮眨得太快了，也許臉上那一絲什麼閃過得太快了，雖然白漠緊盯著江濤的臉，但還是沒有從那臉上捕捉到什麼，只是感到確實有一絲什麼從江濤的臉上一閃而過。

“就這一句話就要了命了。”江濤指著判決書上的“非法剝奪他人生命”一行字對坐在身邊的白漠喃喃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