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一停,大地隨之恢復了這個冬日原本的肅穆、冷靜和悠遠。無數掙扎著的小火苗,被風無情地輕輕一吹,頓時從有形的一些殘存的灰燼化為無形。
真干凈呀,就像剛才那些猙獰著面目撲來的日寇,不過是空氣中的一些污穢的水汽一般,人們的眼前不僅變得干凈清爽,就連視野也無比的開闊起來。
然而不知為什么,所有的戰士卻都突然沉默了下來。
沒有歡呼,也沒有勝利后的熱切交談,更沒有情不自禁發出的眉飛色舞。
左芳仍在無聲地流淌汩汩奔涌的淚水,只是雙膝緩緩一軟,人整個地仆坐到了冰冷的地上。
而約翰內斯則一直緩緩地搖著腦袋,目光呆滯地盯著空空如也的大地,嘴里不停地喃喃著:“慘無人道,萬能的主啊,請救救我,我該怎么辦,是拿起筆,還是應該拍一些照片?”
就在這時,一個日軍突然從大樓深處跑出來,茫然地瞅了瞅變得空蕩蕩的銀行大院,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所有官兵聽令,兩個戰斗小組保持警戒,其他任何人都不要輕舉妄動,先看看他要干什么——”
孟遙的聲音,忽然略感嘶啞地從指揮車上傳了出來。同時,隨著他的喊話,車手和炮手也跳下車,然后默默地伸手將他也扶了下來。
“都不要動,營長說的對,這個鬼、日本兵也許會對我們有情報價值。”
早已從亢奮中平靜下來的崔有權,下意識地隨著孟遙的命令重復著,沒有拿槍的左手順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遠遠望去,這個忽然出現在人們眼前的日本兵,似乎與之前看到的日寇有很大不同。但不同在哪里,一時間卻很難去仔細品味。
日本兵半跪在地上,突然困惑地抓抓腦袋,伸手抓起兩把泥土看了看,又瞇起眼睛歪著脖子朝天上瞅了瞅,嘴里又嘰里咕嚕了一句什么,隨后猛然把手中的泥土高高地往半空上一揚,手腳并用地滿場又爬又跑起來。
直到這時,戰士們才看清楚,這個日本兵竟然看上去還不過是一個未成年人。在他稚氣未脫的臉上,雙唇間連一層淡淡的絨毛都還沒長齊。
再仔細一看,他的一身鬼子軍裝連起碼的肩章、番號標記都沒有。
真是奇怪呀,大量征集半大男子、甚至少年進入日本軍隊,這是在抗戰后期、尤其是在美軍奪取了太平洋上幾乎所有的島嶼之后,這樣的事情才會頻頻發生,怎么抗戰還未開始就有了呢?
孟遙皺皺眉頭,低聲對作戰參謀說了一句:“找一個懂日語的,過去聽聽他在哪兒嘀咕什么?”
作戰參謀四下一看,突然低聲道:“營長,真正懂日語,也就那幾個人,他、他們現在都不在這里。”
“梅金龍呢,他應該就在附近,馬上叫他過來——”
孟遙順著說道,然后很惱火地看看他:“平時叫你們抓緊時間學一點日語,你們總是推三阻四的,現在怎么樣,真正要用就抓瞎。”
作戰參謀的腦袋不覺間更低垂了,聲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一樣:“梅金龍他、他不犧牲了嗎?”。
“你說什么——”
孟遙雙目圓瞪,扯動起一臉的傷口,劇烈的痛楚忽然讓他清醒過來。也就在這一剎那,數周前在法租界的一幕幕場景不由得浮上眼前:…,
梅金龍等五個朝夕相處的兄弟,兩世的親人,當時就那樣從他身邊一個個倒下,有的甚至都認不出原來的模樣……
“營長,你、你沒事吧?不少字”作戰參謀抬起頭,十分難過地叫了一聲。
孟遙抬起手掌,無聲地示意了一下,舉目再次向那個小日本兵望去。其實,別看他是個小小的日本少年,還做出種種懵懂無知的樣子,但他的那一雙絕不靠近突擊營半步的腳板,卻泄露了他心底的那一絲絲心機。
只是,他這樣表演,是為了什么呢?
真正的不知所措,還是為了保命,或者是在拖延什么?
忽然間,孟遙一個激靈,嘴里立刻就是下意識地命令了起來:“崔有權,快,叫兩個格斗技術好的戰士,馬上把那個小日本兵抓起來。不要大意,小心里面有詐。”
“是——”
崔有權咧咧嘴,不以為然地看了看仍在四處亂蹦亂竄的小日寇,不覺詫異孟遙的這份過于小心。不是嗎,一個小娃娃,手里還什么家伙都沒有,有必要這么如臨大敵想對付真正的鬼子那樣嗎?
想著,他隨手向兩個戰士一指道:“你,還有你,去,把那個小日本兵抓過來。先不要管別的,抓住后先捆起來再說。哦,小心一點。”
這邊剛說完,那邊孟遙的新命令火燒火燎地又響了起來:
“各戰斗小組注意,現在聽我口令。戰術機動小組、火力支援小組以及特種作戰小組各分出三分之二,立刻于外圍陣地警戒布防,步兵戰斗小組分出三分之一,馬上對銀行大院范圍進行全方位警戒搜索。其余全部小組,以指揮車防護排為主,即可進入大樓各層,全面肅清可能殘余的敵人。”
“是——”
隨著這道指向十分清晰的命令發出,原本還殘存著些許惻隱之心的戰士們,立刻恢復了自己原來緊繃著的那根戰斗之弦,操起武器紛紛奔向各自的戰位。
崔有權拎起槍,朝孟遙這邊看了一眼,見周圍都是留守的警戒小組,于是放心下來,揮手招呼著進樓搜索的各個步兵小組,小心翼翼地從一樓開始,盤旋著向各樓層展開了行動。
兩個膀大腰圓的戰士剛一動作,左芳卻突然跳起身,伸出雙臂不由分說地攔住他們,嘴里還苦口婆心地勸阻道:“士兵,放過他吧,你們看,他不過還是一個小孩子。”
“胡鬧——”
孟遙氣哼哼地一揮手,立刻就有幾個戰士走上去,也不管什么咸豬手不咸豬手的了,直接架著胳膊,連同一旁的約翰內斯一起,全都給弄到孟遙身邊。
“孟遙,我現在對你的印象要修正一下,你是個——軍閥。”
左芳氣咻咻地說完,為了表示憤慨的力度,還使勁在鼻子里猛哼一聲。
約翰也像個跟屁蟲似的迭迭點頭道:“孟將軍,我也很遺憾的要告訴你,戰爭也有戰爭的人道主義。你可以殺死敵人,但得講究方法。”
孟遙斜倚在自己的指揮車上,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小日寇,頭也不回地撇撇嘴道:“二位請便,只是不要再干擾我軍的行動就行。”
這邊剛說完,那邊小日寇已跳起身,左躲右閃地與兩個戰士捉起了迷藏。
還別說,那小日寇人雖小,但卻顯得心機頗深,加上追捕的戰士只是得到活捉的命令,所以一時間兩個大漢竟然連一個少年都奈何不得。…,
孟遙看得直搖頭,下意識地瞅了瞅手表,高聲指點道:“兩個傻蛋,別費事了,直接打昏。”
話音一落,左芳頓時又翻起眼睛瞪了他一眼。
你個小娘皮,同情心泛濫是吧?不少字怕只怕等你知道用錯了對象,你后悔都來不及。
孟遙想著想著,頓時一股惡氣從心上騰地升起,嘴里不由得更加高調地大聲命令了起來:“聽到沒有,直接干倒,捆了先扔一邊再行處理。”
兩個戰士晃晃腦袋,剛做了個手勢,小日寇手腕突然一翻,一把亮晶晶的尖刀就握在了手上。
看到有刀亮出,兩個戰士頓時咧開嘴笑了。
小咋種,這下干翻你心理就不存在任何障礙了——
兩人身形一晃,各自一翻手腕剛要變成手刀朝他脖頸處砍去,就發現小日寇突然盯著他倆詭異地一笑,刀尖挑開他的那件又厚又大的棉衣軍裝,一股極度不祥的感覺突然籠罩在二人心頭——
不好,快臥倒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間,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驟然在小日寇胸間炸響。
隨著一股濃煙蒸騰而起,孟遙的一只拳頭也怒不可遏地砸在了堅硬的車板上。
啊——
在場的戰士目瞪口呆地望著爆炸處,瘋狂地從心底發出了一聲聲心疼至極的怒吼。
“衛生員,衛生員——”
孟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把搶過兩個拐杖夾在腋下,一邊艱難地移動著腳步,一邊在嘴里大聲呼喚著衛生員。
左芳搶上來,雙臂緊緊地撐起孟遙,猛地一下哭出聲來:“孟、孟將軍,對不起,是我——”
孟遙無聲地搖搖頭,用力將她推開。
衛生員早已搶過去,只是還沒跑到近前,便撲通一聲坐倒在地,隨后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營長,你、你不用過來了。”
然而,孟遙卻像一頭發怒的雄獅一般,惡狠狠甩開戰士們的圍堵,痛心疾首地怒罵道:“屁話,你們這都是說的是一些什么屁話。兄弟沒了,我這個營長能不去送送嗎?咱現在都沒爹沒娘的,我再不站出來,他們找得到家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