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漁家老婦的眼里,扎著兩條麻花辮的女兒,還穿著打滿補丁的舊衣服,一臉的菜色,心里未免有些愧疚。
她忍不住伸出干干瘦瘦,有如枯柴般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招弟”的臉,哽咽道:“你沒事就好了!你沒事就好了!”
慈舟此時維持著自己在《幻魔真訣》所能達到的境界“以假亂真”,驀然看到老婦人眼里閃起一抹耀眼的光彩,明明知道是回光返照,離死只有最后一口氣,有可能洞穿自己的偽裝,為了讓她不帶著遺憾離開人世,不得不將積蓄的念力全功率開動。
可是,十幾年的生活,朝夕相處下來,盡管兩人不是血肉至親,知兒莫如父,知女莫過母,漁家老婦在心愿得以滿足,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突然在女兒“招弟”身后,看到白衣僧人的臉,宛如神祇的慈悲和憐憫。
同時,她也明白為何女兒“招弟”獨自一人回來,沒有看到白色僧人,要么是她不在人世了,要么就是她不愿意回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不是老婦人想看見的。
“天要下雨,囡要嫁人……就由得她去罷!”
老婦人看見了自己最想看見的“招弟”,心愿早已得到滿足,即便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憑著家人之間的羈絆,看清楚了真相,她也毫不在乎了。
當她吐出最后一口氣,眼里的瞳孔緩緩地放大,“招弟”不由地用力抱住老婦人,默默地念誦著《往生咒》,勢必將她的靈魂超度,解脫到識海的“輪回道”世界里,與魚把頭做伴去。
慈舟想起一家團聚的場面,忍不住就想將小魚把頭死后化身的地縛靈,給送進輪回道的精神世界里,不過它的前途相當遠大,只要適當?shù)匾龑?dǎo),加上運氣好的話,成為滄瀾江分支九梁河的預(yù)備水神,似乎問題不大的樣子。
“輪回道順利發(fā)展下去,不僅不是拖累,還是積蓄資糧的重要渠道,等到我儲備足夠,點燃神火,開辟出神國,高舉王座到天上,也應(yīng)當囊括天眾……”
想到這里,慈舟伸手招來藏在河邊陰濕處的地縛靈,它自是不敢拒絕“半神”殿下的召喚,畢竟黑暗憤怒金剛的神姿,實在是太過于可怕了。
可是,當它來到烏篷船旁,雙手扒著船舷甲板,看到白衣僧人懷里的老婦人,好睡正酣的容顏,盡管沒有死者尸體白里泛青的灰敗色,卻還是知道她悄悄地走了。
瞬息間,地縛靈的眼睛又一次濕潤了,眼角再次流淌下滾燙的淚痕,在黑白法紋中間,覆蓋上一條淡淡的紅線。
慈舟驚訝道:“黑色紋路是亡靈的身份證明,白色是地縛靈在陽間人世行走的許可,至于這一抹淡淡的緋紅,看著像是導(dǎo)致亡靈向厲鬼轉(zhuǎn)化的血煞,卻隱然是某種神職的雛形……長期待在河岸的陰濕處,明顯得了腐草化螢的靈感,或者原始蠱術(shù)的精神,具有驅(qū)使蚊蠅的能力!”
如今的慈舟,目光是何等的犀利,想起原始蠱術(shù)的傳說,鹽水女神和廩君的愛恨糾葛,山川河澤的精靈,細小的靈性精神,正是蠱術(shù)的最初源泉——始于愛和恨的纏綿悱惻之情,幾近脫胎于巫術(shù)的方仙道,而絕非后事異化、蛻變,被咒術(shù)毒化的蠱毒道!
“你在九梁河里,為漁民日常生計,驅(qū)趕河里的魚群,施恩于水上人家。這還不夠,必須恩威并重才行!即便有驅(qū)使蚊蠅的手段,我還覺得稍嫌不夠,便將移除眾生的苦難,化作一發(fā)錐心之痛,作為你護身的手段!”
話音剛落,慈舟稍微動念,識海深處的黑暗憤怒金剛持著的惡咒,便化作一道符印,被他隨手印在地縛靈的胸膛上。
此印加身后,這頭九梁河的地縛靈,忽然靈性大增,或許重拾起生前的幾塊記憶碎片,驀然想起自己的小魚把頭的身份,看著被白衣僧人,半神殿下抱在懷里的老婦人,正是自己的母親,不由地悲從心來。
等到他哭夠了,將悲痛的情緒發(fā)泄一空,慈舟才開口安慰道:“你前途遠大,自去罷!記得,在九梁河上多行仁善,日后必有一樁天大的好處予你!”
地縛靈雙手松開船板,繞著烏篷船轉(zhuǎn)了三圈,才戀戀不舍地轉(zhuǎn)身離開,在河岸邊的陰濕處待了一會,周圍附近的蚊蠅都被莫名地吸引過來,尤其是那些綠頭大蒼蠅,都自覺地舍棄了魚市隨處可見的血腥。
慈舟在船上又待了片刻,確認漁家老婦的靈魂都轉(zhuǎn)入輪回道世界,才將她的身體放下,右腳抬起輕輕一頓,力道透過船板,直接擊穿船底,烏篷船裝滿漁獲的底艙頓時破了個大洞,大大小小的河魚,立即逃出生天。
“我憐世人,憂患實多,生又何歡,死又何苦!焚燒殘軀,熊熊烈火……”
慈舟轉(zhuǎn)身離去,一百零八個念頭組成的“寶月光王尊”,一口氣釋放出所有的光輝,于是腳步所過之處,火焰叢叢燃燒,迅速蔓延到整艘烏篷船,在附近漁家反應(yīng)過來時,連人帶船都燒成了灰燼,連河水都熄滅不了。
就在慈舟踏水上岸時,林婉兒竟然出現(xiàn)在視野里,她是唯一受到刻意的保護,沒有被小雷音獅子吼震傷的人。
聰明伶俐如她,驀然發(fā)現(xiàn)神通廣大的老爺平日里仗著打手眾多,在碼頭上呼呼喝喝,威風霸氣,臨到關(guān)鍵時,卻掉盡了鏈子,而那些看上去很強悍的黑巾殺手們,也是瞬息間紛紛破格,死狗般的躺在地上。
反倒是那位“丫鬟”,轉(zhuǎn)身走開后,無意之中收起迷惑凡人的幻術(shù),露出真身的白衣僧人,不僅帥破天際,還擁有強悍的實力,神秘至極的身份,都產(chǎn)生堪稱致命的吸引力。
正因為如此,林婉兒才不管不顧老爺?shù)乃阑睿诮須⑹值南聢觯瑩Q了一身丫鬟的粗布衣衫,打算以“招弟”的面目,出現(xiàn)在養(yǎng)母的面前,想著能否趁機搭上這位神秘的僧人。
這點小心思,上不了臺面的算計,怎么能逃脫慈舟的雙眼,自然是不會給她這個機會,仗著幻魔真訣的遮掩,毫不停留地離開了簡易碼頭。
如此一來,任憑林婉兒以“招弟”之身,在碼頭區(qū)上演了何等精湛的表演,打動周圍無數(shù)認識或不認識的過往平民百姓,卻連白衣僧人都見不著,即所謂的緣慳一面罷!
慈舟離開九梁河區(qū)域大半天后,最不想看見的月嬋循著男人的足跡,護著半身人家族也來到簡易碼頭為中心,自然形成的市鎮(zhèn)。
第一時間,她就發(fā)現(xiàn)慈舟的獨門手段點化的地縛靈,親眼見識過“小魚把頭”驅(qū)趕河里的魚群,往水上人家的漁網(wǎng)里趕,看著船家喜笑顏開的表情,一臉心滿意足的微笑,收起了抓捕住它,嚴刑拷打的想法。
驅(qū)使蚊蠅的天生法紋,還有令人痛不欲生的咒術(shù),后者還兼具移除痛苦的妙用,實在是太“慈舟”了點,不由地月嬋會懷疑。
“他就是太慈悲了!就算這條大江的分支河流沒有水神分管,想要將一頭地縛靈造就成預(yù)備水神,沒有至少幾千人的香火信仰,決計不會成功的!任由得自然演化,耗費的時間太長了,不如我來幫一下忙罷!”
她畢竟有過亂世道將的經(jīng)歷,以萬里江山為棋盤,城池為棋子,與煉氣士斗法,與妖魔巨擘較量,甚至親手弒神的事沒少干,關(guān)于造神的奧秘,也懂得不少。
“首要之要,就是物色到命格殘缺,擁有靈視之眼,甚至通幽入玄天賦的人。這樣的人很是稀少,卻也有跡可循!如果真的沒有,我還可以憑空制造!”
沒了男人在身旁,月嬋的許多隱秘手段,就再無必要藏著掖著,膽子之大,簡直可以包天包地,根本就是無視世間大部分明面上的規(guī)矩,有善惡存于一心,隨心所欲,由著自己的性子,隨便來的味道。
不得不說,她的運氣不錯,在安頓好半身人家族后,在附近逛了一圈,就在一位生意不錯,打著鐵口直斷的算命人身上,看到五弊三缺的特征。
“面白無須,無有喉結(jié),肌膚光滑,肥肥胖胖,面融融,看似一團和氣,想必是罕見的天閹!”
月嬋觀察良久后,心里斷定算命人的本質(zhì),便上前單刀直入地延請,為地縛靈轉(zhuǎn)正封神之事謀算。
算命師也是個狠人,或許他早就算到有今天的遭遇,故而再此地等待多時了,月嬋開口邀請,他沉吟片刻后,就一口答應(yīng)下來。
以他在這座市鎮(zhèn)積累的名氣,為地縛靈崛起的奠基,實在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畢竟,水上人家的生活朝不保夕,相當大一部分人都對禁忌、忌諱深信不疑,也就是俗稱“迷信”之輩。
月嬋找來一位操舟多年的資深船工,一葉扁舟載著算命師,在九梁河上來回走動,仗著天閹之身開了陰陽眼,即便是初段,也能看見地縛靈的大致形狀,對附近的漁家指指點點。
什么“今日里,你紅光滿面,注定發(fā)財”,“大兄弟左眼急跳,當有一注橫財將至”等等,諸如此類的好話,往往話音剛落沒多久,地縛靈就在水下,驅(qū)趕著魚群入網(wǎng)了。
原本這些事都跟他沒關(guān)系,算命師卻能藉著自己的身份,將這幫很迷信的人,說到對自己深信不疑,隨后才開口解釋,自己得了九梁河水神殿下的靈感,來為水上人家指點迷津。
前后不過兩個時辰,碼頭區(qū)附近的漁家,尤其是得了指點,賺到好處的人,在賣掉漁獲后,順道買來香燭、紙錢,在地縛靈棲身所在的陰濕處,公開地祭祀起來。
星星點點的線香火頭,裊裊升起的青煙,隨著水上人家近乎虔誠的信仰,穿透無形的隔阻,一點點地傳到地縛靈身上,滋養(yǎng)著他的靈性,壯大著他的力氣。
月嬋則趁機觀察著地縛靈的轉(zhuǎn)變,尤其是“小魚把頭”臉上的黑白紅三色法紋,明顯地進化蛻變了,白紋圈住顴骨,黑紋化作胡須,延伸過咽喉,紅色涂滿整張臉,有如儺道的降神面具。
地縛靈絕非請神下降,而是自行凝聚某種神性精神,月嬋推算出,其中必有“特定區(qū)域”九梁河,與水神而言必不可少的漁獲,或許還有保護、庇護的司職。
至于男人給地縛靈的痛苦之惡咒,沒準能被析出移除痛苦,以及基于此術(shù)衍生出的祛邪司職。
月嬋按捺不住地盤算著:“水的靈性精神,通常與生命、滋養(yǎng)有關(guān),水神一般都有治愈領(lǐng)域的神術(shù)。倘若兩者結(jié)合起來,扶正祛邪就不成問題了!”
于是,建議碼頭為核心的市鎮(zhèn),在有心人的推動下,陡然興起一股水神信仰,或許應(yīng)該具體說是九梁河的水神現(xiàn)世,且靈驗非常。
在未來的日子里,天閹算命師會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為地縛靈建起廟宇,接受附近一帶所有漁民的奉獻和祭祀,并從中獲取常人難以想象的好處。
“小魚把頭”也會在此期間,逐漸積累出足夠多的香火信仰之力,完成靈體的純化,也就是道家陽神的境界,直到重新塑造神軀,從信眾的祈愿中凝聚出相應(yīng)的神職,并根據(jù)信徒的多寡,決定神格的等級。
神軀、神職、神格都齊全了,為了擺脫淫祀的局限,為九梁河水神討來一個正經(jīng)的冊封,受到官方的承認,就是很多年以后,順利封神的頭等大事了。
以上種種秘要,月嬋寫在紙條上,封存成錦囊,統(tǒng)統(tǒng)交給轉(zhuǎn)職為廟祝的算命師,耳提面命地告訴他,日后該如何操作,何時才是打開錦囊,取出妙計的正確時機。
算命師點頭應(yīng)命,絲毫不敢怠慢這位神秘莫測的女人,其實他比誰都怕失去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這大概就是曾經(jīng)一無所有的人,注定孤老死去的命運的棄兒,唯一能夠自救的機會。
算命師使勁地抓住三個錦囊,就像行將溺死之際,牢牢地抓住救命稻草的可憐人!
與此同時,慈舟順利穿越夜郎國和蒼梧國的邊境,進入同樣是一方重鎮(zhèn)的無雙城,上古水神的后裔集中地,不僅統(tǒng)率著實力強大的內(nèi)河水師,還統(tǒng)御著無數(shù)善良秩序陣營的水妖、水怪、水魍魎以及一切水中生物。
無雙城上,一位眉心有菱形紅痕的巾幗,雙手拄劍而立,只見劍柄鑲嵌著陰陽太極,劍身黑白雙色,隨時都能拆開,成兩把劍的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