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馬遙和劉書記的司機一直把車開到了鴨子家門口,黃二爺正坐在水缸旁的一塊磨刀石邊磨著斧頭,嘴裡的菸袋上插著菸葉卷子。他擡起頭見門口來了這眼熟的汽車,就趕緊地從小板凳上站起來。
馬遙下了車招呼道:“黃二爺好,劉書記想你了,特地叫我來請你去吃中飯呢!”
二黃笑道:“是馬遙呀,也不知真的假的呢。車上還有誰呀?”
馬遙遞了支菸給二黃,二黃搖手,吸了口菸葉卷子。
“是真的呢黃二爺!劉書記和羅二爹說多少天沒撈和您老好好喝幾杯了,今天一早就叫我坐這1號車來請你了,車上的是劉書記的駕駛員。您老就抓緊和大媽說一聲,現在就跟我們走吧。”
“我這沒事事磨磨斧頭,正準備剁點樹枝留寒裡燒鍋呢。我這就進屋和你大媽說一聲,她剛喝了碗稀飯睡下了,還不知高不高興叫我走呢?”
二黃進去了不知是怎麼說的,就聽屋裡傳出鴨子媽的罵聲:“你這老剁頭的滾越遠越好,我正想一個人清靜清靜呢。。。。。。快快走快走,趁早涼早開二里,永遠也不要回來了!”
馬遙心想也是該讓她一個人在家清靜一下子了,估計這時她是見著誰煩誰。什麼樣的開導,什麼樣的大道理對她來說都是嚼胡蛆、瞎扯淡!真能讓她解恨消仇,除非現在就在她面前把周大嘴逮來給槍斃了!
二黃換了身乾淨的灰色中山裝,穿了雙鴨子媽納的千層底布鞋,嘴裡叼著菸袋笑嬉嬉地從屋裡走出來。
馬遙誇道:“黃二爺這身打扮,一看就是老革命!”
二黃自嘲道:“什麼老革命呀,老俘虜一個!”
馬遙被他逗得笑起來,挽著他的胳膊邊往車那走邊說:“二爺現在還是功臣一個!聽劉書記和羅二爹在一起嚓呱說,過一節子政協開會時要選你當副主席呢,到時黃二爺的待遇在m們縣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了!”
“你黃二爺扁擔長的一字都差點認不得,還當政協副主席?我纔不去丟那人呢!”
駕駛員打開了副駕駛這邊的門,馬遙把二黃扶了上去。他自己坐到了後邊。車子就調了頭開上了哭樹莊大橋,到了街上往左拐上大馬路,朝縣城方向開去。
中午的酒席上,羅**子就把周大嘴是怎樣從“烈士”變了成了今天面前的這個大活人的,怎來之去,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
幾杯酒下肚,二黃和周大嘴就相敘甚歡,前嫌盡釋了。說起朝鮮戰場上的惡戰、寒冷與餓餓,說起死去和倖存的戰友,說起各自這三十年的經歷。。。。。。動情處兩人老淚橫流,大家也都跟著唏噓感嘆!
飯後,劉書記和羅**子看他們聊的似乎還沒有盡興,話還沒有說夠,就極力挽留,不讓二黃回去。
周大嘴問本縣還有那些從朝鮮回來的戰友,二黃又說出了本縣其它三個一同從朝鮮回來的戰友的名字,其中有一個也就是上回去哭樹莊牛屋找他的那個人。
羅**子問清了姓名住址,寫在了紙上,讓身邊的小何股長通知這三個地方的公社書記,下午天黑之前務必把這三個人用他們公社的專車送到縣一招來,劉書記等著召見。
鴨子和厚皮一幫人中午並沒有回一招吃飯,而是去了小魚鍋貼飯店。
服務員小紅已認識了鴨子和厚皮,不象以前生疏了,臉紅紅的主動和他們打了招呼。
吃過飯鴨子不讓厚皮上一招,說是這兩天太累了,要直接回哭樹莊。
厚皮知道他這兩天確實是累了,昨晚又沒睡好,加之他大概是也不想在一招碰上那個“烈士”周大嘴,回去就回去吧。
鴨子又就徵求了一下大家的意見,除了倩倩不高興地噘著嘴不說話,別的人都沒意見。
厚皮於是就開車把他們幾個送回來了。
鴨子到家裡看了看他媽,見她中午已起來弄了兩碗麪須湯吃過了,正在水缸那磨斧頭說是要剁樹枝留寒裡燒鍋,心就放了下來。
在家坐了一會,鴨子就說上公社看看這兩天有沒有什麼事。
公社元旦也沒排他的班,他就到了自己的宿舍裡,脫了衣服上了牀,一會就沉沉睡去。
不知什麼時候颳起了風下起了雨,而且越來越大。
鴨子醒了,看看天已經黑了,外邊又是狂風暴雨的,伸手拉電燈,沒亮,停電了。鄉下就這樣,一遇大的風雨,就會停電,因爲樹會被颳倒,砸斷了輸電線路。
黃二爺在縣城吃了中飯該回來了吧?索性今晚不回哭樹莊了,接著睡。
雨下了一夜,天大亮時雨點才變得稀疏。
鴨子起來上廁所,公社家天一地從樹上刮斷的樹枝子。廁所後邊的一棵意楊樹今夜也被颳倒了,把女廁所那邊砸塌了,男廁所還將就著用。
從廁所回來,鴨子邊洗臉刷牙邊想著等會還是去家吃早飯吧,看看媽媽,也順便找件毛衣穿,今天有點冷。
天上的雨點變成了毛毛雨,鴨子沒有打傘。
剛出了公社大門,就見大隊會計拎著他那不離手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從街那頭朝這裡跑了過來。他看到了鴨子,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
“周、周書記,快!你家大媽她、她。。。。。。”
鴨子頭腦翁地一聲,人就有些站不穩了,抖著聲問:“m媽她怎麼了?”
大隊會計跑到跟前拉起他就往街頭跑,邊跑邊說:“你到了就、就知道了。。。。。。我去喊小樹販子去了。。。。。。”
跑上了炎黃大橋,鴨子就遠遠地望見自家的院子前圍滿了人。
哭樹莊是沙土地,住雨就能穿花鞋。鴨子掙開大隊會計的手,一路狂奔下了河堆到了自家的院子裡。
鄉親們看是他回來了,就默默地讓開了一條路。
眼前的情景讓鴨子魂飛魄散——
只見媽媽躺在地上,小芹和幾個婦女正圍著她喊她醒醒。她的腿上壓著自家這棵哭樹莊最粗最壯的哭樹的樹桿。。。。。。
鴨子發瘋一樣搬著推著紋絲不動的鐵一樣沉的樹桿,紅著眼睛朝四周的人們大叫:“你們愣著幹嘛!快來搬開它,m媽快撐不住了!”
大家沒有人上前,也沒有人說話。
光頭到他跟前說:“周書記,剛纔大傢什麼方法都用過了,這哭樹太沉了,根又連著,根本就弄不動,就這樣再瞎晃晃對大媽的腿不好。週會計去喊小樹販子拿來油鋸子去就來了。”
他沒敢說剛纔鴨子媽醒了一會,讓大家把哭樹弄得動了動又疼昏過去了。
說著話大隊會計和揹著油鋸子的小樹販子也到了,在家朝後讓讓,小樹販子就拽著了油鋸子,又讓七、八個年輕人拿來了兩根松木房料撬著樹桿,以防鋸斷了重量一下子都壓到鴨子媽的身上。
待先鋸斷了樹頭,年輕人合力把樹桿撬起了一點後,大家就趕緊把鴨子媽從樹底下拖了出來,七手八腳地拿來了小涼牀子把她放了上去,就擡著爬上了河堆,往醫院跑去了。
原來,鴨子媽在風雨的夜裡帶著對周大吹子的新仇舊恨,只顧揮著斧頭拼命地砍著院子這棵全哭樹莊最大的哭樹王,卻不曾想當樹桿還有一半連著的時候,在她還沒來得急換個位置繼續砍的時候,這棵當年她前夫周大嘴親手栽下的長了近半個世紀的哭樹卻在暴風雨中轟然倒地,把她的腿壓個正著。。。。。。
幸運的是樹頭倒在了院牆上,使軀桿沒有把她的腿壓結實了。
到了醫院掛上鹽水後鴨子媽慢慢就醒過來了,鴨子又帶她去拍了片子。
半小時後,醫生看著出來的片子高興地對鴨子說:“恭喜你周書記,周大媽沒傷到骨頭!”
鴨子聽了鬆了一口氣,又有些不放心地問:“那她怎麼昏過去的呢?”
醫生說:“那小腿骨上壓著樹桿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呀,你沒看那一塊都是烏青了?平時那裡要是碰一了都會鑽心地疼,何況一直壓在上邊!又是夜裡躺在冰冷的雨水裡,這麼大的歲數,就是凍也凍昏過去了。。。。。。”
光頭把圍了一病房的鄉親們請了出來,邊撒煙給大家吃邊說:“周大媽沒什麼事了,感謝大家的幫忙,你們就回去吃飯去吧。”
大家就回莊上吃飯去了。
鴨子從醫生那出來往病房去,看到小芹提了個竹籃子從外邊進來,就問:“你籃子裡提什麼呀?”
小芹說:“你管什麼呢,又不是給你吃的。”
鴨子和她一起到了正在掛水的媽媽的牀前,小芹就從籃子裡拿出了一個毛巾包著的飯盒,打開后里面是一下熱騰騰的麪條和兩個荷包蛋。
鴨子就要扶媽媽坐起來吃,她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看了看,搖搖頭,又閉上眼了。
小芹就說:“大媽在掛水,先讓她平靜一下吧。這飯你先吃,大媽的我等會再回去弄。”
羅**子早上剛推開辦公室的門,旁邊政秘股的小何股長就跟進來說:“局長,剛剛哭樹莊上的人來電話說,黃二爺的愛人住院了讓他馬上回去。”
“你是說真的?她是怎麼了,嚴不嚴重呀?”羅**子吃驚地問。
“局長,這事我還能和您瞎說嗎?我正要往你家裡打電話,從窗子裡看見你已到了大門口。”
羅**子坐到椅子上點了一支菸,自然自語地道:“鴨子媽好好的人呀,又沒聽說有什麼病。。。。。。不會是因爲這個周大嘴自殺的吧?”
“電話那頭好象說是今夜挨樹砸的,也沒怎麼說清楚,就說叫你讓黃二爺現在就回去。”
羅**子和劉書記本打算今天用警車開道,讓著周大嘴一家坐著劉書記的1號車回哭樹莊省親、祭祖的,也讓他們一家好好風光一下,找回些前天丟的面子。這下倒好,鴨子媽住院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就是感冒咳嗽了也會和他周大嘴有關,他還能風光個屁呀!
但是周大嘴一家,明天就要回省城,後天就要從上海趁飛機去美國了,這一去也許就再回不來了。所以,這哭樹莊今天的行程是不能改了。
還是按原計劃來,早上先送二黃回去。
羅**子打電話給馬遙,讓他現在就送他黃二爺回哭樹莊。就說鴨子媽病了,今早上醫院了。
馬遙和二黃走了一個小時後,周華僑一家子坐在一號車裡,前邊那輛開路的是厚皮開的公安局的警車。
兩輛車直奔哭樹莊而來。
厚皮的車帶著後邊的1號車,把周華僑一家一直帶到他的叔伯(堂)兄弟、哭樹莊前書記——周大吹子家。
周大吹子家門敞著,但家裡沒人,估計是到鴨子家那邊去了。厚皮從屋子裡搬了兩條長板凳出來讓大家先坐著,自己去鴨子家喊人。
不一會,周大吹子就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厚皮沒有跟著回來,大概是上醫院去了。
“大哥。。。。。。還有大嫂、侄女,你們可來家了。。。。。。”
周吹子一時激動得聲音哽咽,緊緊地握著叔伯哥哥的手不願鬆開。
“是啊是啊,今天我們一家是終於回來看看你們了,我想你們啊。。。。。。”
周華僑的聲音也有些發顫。
周大吹子趕忙緊把他們讓進屋裡坐下了,就在他手忙腳亂地各口袋掏煙時,他的華僑大哥已遞了一支香菸過來。
周大吹子點上火吃了一口,揉揉眼看了看邊上的叔伯嫂子和侄女一眼,嘆道:“你留在家裡的那位大嫂子這一輩子剛過上了幾天安穩日子,今夜又挨樹砸到住醫院去了。還好,剛纔小芹——就是我兒媳婦,回來說人是醒過來了。。。。。。”
周大嘴愣了愣,吃驚地問道:“你說的是張秀香?”
周大吹子不解地望著這位叔伯哥哥:“你不是和二黃一起回來的嗎?你還不懂?”
周大嘴緊張地站了起來:“我懂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你快說張巧香她是怎麼了?”
“他們真沒和你說呀,鴨子媽也就是你以前的媳婦張巧香今夜讓樹砸昏過去了!今早有人上他家找鴨子有事纔看見,還以爲給砸死了呢。。。。。。”
周大嘴嘴脣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來,搖搖晃晃地就要跌下去似的。她的老婆和閨女趕緊扶他坐好。
“老公,你別激動。。。。。。”
“爸爸。。。。。。”
這娘伢倆手忙腳亂地和周大吹子一起把他扶到一張藤編的躺椅子上躺下。
周大吹子又去倒了杯白開水端來。
周大嘴在藤椅子上躺了一會,喝了點白開水,小芹就從醫院回來了。
她說周大媽幸運地沒有傷到骨頭,但夜裡躺在雨地裡睡了幾個小時,連凍帶餓,整個人是太虛弱了,要住一節院子。。。。。。
周大嘴只是默默地聽小芹在說,什麼也沒有問。
中午在小芹家吃了飯後,周大嘴在一羣周姓本家的陪同下,去父母墳上燒了紙,就回縣城去了。
也許,他是覺得已沒臉去見現在躺在醫院病牀上的爲自己守了幾十年寡的那個女人了。
臨走時他的女兒悄悄地把兩張照片交給了小芹,讓她轉交給照片上的那個“哥”。
周華僑一家第二天去了省城,然後就從省城飛上海,在上海休息了一天,就回美國去了。
張巧香在醫院住到了第三天晚上,吃了點飯,人有了點氣力,就說什麼也不在那住了,一定要回家。
鴨子沒辦法,就讓在那蹲的光頭和大隊會計幾個人去莊上找了掛平板車,把她拉回家。
到哭樹莊那邊社場上說到家了時,她竟糊里糊塗地說:“怎麼沒過河就到家了呢?”
二黃就笑了,說:“這老太婆把剛造好的大橋都忘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飯是一頓比一頓吃的多點了,但卻動不動自言自語地在那說話。
歲數大的莊鄰就說她這是那晚駭掉魂了。
喊魂這天晚上,光頭和大隊會計等大小隊幹部來了十幾個人,爛紅眼、小鳳來了,周大吹子和小芹還有臨沂大個子也在,另外還來了不少莊鄰。
就要圓了的大月亮掛在東邊的天上,野天湖裡沒有了大狗子的歌聲,在月色中顯得那樣地空曠與靜寂。
社場到老宅上空身走著不算遠,但要揹著來回就不易了。
大家商議先由光頭背去這一趟,回來這趟再由鴨子來背。
於是,鴨子就打著電筒拿著根樹枝子走在前頭,光頭揹著鴨子媽走在他後邊,二黃就帶領剩餘的那些人走在最後邊。
鴨子在前頭喊一聲 “m媽呢跟我走家了——”
後邊的人就衆口一聲地答:“來了!”
虔誠又有些詭異的聲音在夜晚的哭樹莊上傳出好遠,一直傳向野天湖的深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