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顯清瘦十八九歲的青年穿著學生們標志性的中山裝,捧著書本在校區里邊走邊看。
學校里那些三五成**頭接耳的學生,還有那些眼神陰鷙不時窺視的特務密探,暗流涌動的氣息,似乎都已經被青年完全遺忘,徹底的沉浸在知識的海洋之中。
“楊寬,這都放假了你還這么用功啊?”
看青年過來,有相熟的學生笑問,甚至有幾名模樣不錯的女學生眼眸流轉,秋波暗送。
“我底子薄,老跟不上進度,只能努力些……”
青年楊寬回應,笑起來的樣子略顯靦腆,過年沒回家,一方面是因為被宋佳雯拒絕和替家里省錢,另外一方面也是跟他學業不太跟得上有關。
倒不是因為他懶或者不用功,事實上他太清楚大哥和弟妹送他來上新學堂是下了多大的決心需要付出多少的努力,這么寶貴的學習機會,他豈敢偷懶?
只是雖然他從小在楊毅的教導下讀書認字,但也就是識字而已,學習的很不成體系。
現在的新學堂又不僅僅是那些四書五經的東西,還有化學算學物理等等課程,這些都是他之前從未接觸過的,別的學生能輕易理解的東西,在他這里就跟聽天書一樣。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楊寬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緊一切時間多看書溫習,期望能慢慢追上學長學姐們的進度。
見周圍沒有可疑人等,一名學長湊了過來,低聲道:“明天咱們學校全體出動上街游行,為國家為人民吶喊助威,你去嗎?”
一二九大游行的事,楊寬當然知道,學校里為了響應一二九大游行,在秘密組織著游行示威行動,他雖然參與的較少,但也不會不知道。
聽到那學長的話,楊寬有些躊躇。
進步學生們組織的私下演講,他也參加了不少,每每聽到國家那些被列強欺壓的歷史,他也倍感屈辱,聽著那些學生們高呼著抗日救國,振興中華的口號時,他也熱血沸騰,恨不得跟那些萬惡的鬼子拼個你死我活,為國家的振興拋頭顱灑熱血。
只是想到大哥和弟弟妹妹拼了命才送自己來讀書,要是自己為了這些而浪費時間分散精力,楊寬就會感到深深的內疚,覺得對不起他們。
“再這么下去,咱們就要亡國了呀——你還想什么?”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輩青年,豈能坐視……”
好幾名學生過來悲聲低吼,看著楊寬的眼神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似乎要是他不去,就是對不起國家,對不起民族!
“那,什么時候出發?”
看著那些學長學姐們悲壯的臉色,楊寬不禁有些慚愧問。
“特務憲兵監視的緊,我們必須在他們注意到之前集合起來,集合的時間是明天凌晨,你一定要來啊!”
見他似乎答應,幾名學生這才笑逐顏開的道:“讓我們一起,為振興中華而努力,不負少年!”
唉!
被這一攪和,楊寬便沒了讀書的心情,輕輕的嘆息著往回走,有種被時代裹挾的而無所適從之感——在這國破家亡的關頭,他也想為國出力,可另外一方面,他又怕這樣做,大哥和弟妹會對自己失望。
在時代的大潮中,是共赴國難,還是獨善其身,這個問題深深的困擾著他。
“楊寬,在想什么呢?”
有人拍拍肩膀,才將楊寬從苦惱的情緒中驚醒過來,看到那張即便是笑起來都有幾分憂國憂民味道的臉,欣喜道:“全林兄,好幾天都沒見著你了,一直還擔心你……”
“我沒事!”
楊全林笑笑道:“功課方面如何了?有沒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盡管問我!”
二人往回走,楊寬聽著楊全林對他詢問的問題侃侃而談,卻有些聽不進去,不時抬頭看著楊全林的側臉,那張臉上洋溢的光彩和氣度,讓他情不自禁的折服。
楊全林是地下黨員,楊寬很早就知道了,他參加的那些進步青年的私下集會,十之八九都是楊全林帶他去并且由他親自主持召開的。
每次,聽著楊全林在臺上講述那些理想,那些國家和民族燦爛光明的未來,楊寬覺得他就像是會發光一樣,似乎能從他的臉上看到國家和民族那燦爛光明的未來。
無數次,楊寬都恨不得自己可以成為他那樣的人——無論當下多么艱難,對未來都永遠充滿自信,永遠堅定,不無懼任何危險……
楊寬也知道,校區里學生游行的事,都是楊全林在背后一手推動的。
所以每次看到那些憲兵和特務,楊寬就忍不住的為楊全林擔心,現在看到他好端端的出現在自己身前,心頭的一塊大石總算落地。
“聽懂了沒有……”
楊全林將楊寬問的問題解答完畢,看到楊寬的眼神笑道:“怎么心不在焉的?出什么事了嗎?”
“沒,沒有……”
楊寬眼神躲閃的搖頭,終于道:“全林兄,你做那些事,難道就一點也不怕危險嗎?要是被特務憲兵抓住,那可就……”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革命黨一旦被抓住,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死。
甚至他自己,都不止一次的目睹了被抓的革命黨被游街,然后上刑場打靶的事。
“當然怕,我又不是孫猴子,有七十二條命……”
楊全林大笑,慢慢的收斂笑容看著遠方道:“可有些事,總要有人來做,所以哪怕明知危險,怕也要做,要是沒人站出來,咱們國家,可就真的沒有未來了……”
楊寬只覺得自己的鼻子有些發酸,半晌才道:“對不起啊,我……”
“別說這種話,人各有志!”
楊全林自然知道楊寬說對不起,是說當初自己想將他發展為組織成員被楊寬拒絕的事情,于是阻止他說下去道:“報效國家,并不僅僅只有我們這一條路,你努力讀書,學有所成,一樣也可以報效國家,說不定最后,我們這條路是錯的,而你的路,才是對的也不一定……”
“嗯!”
楊寬點頭道:“聽說明天就要游行了,現在到處都是憲兵特務,你可要自己小心些……”
“好!”
楊全林笑笑,進屋關門之后,臉色便變的嚴肅了起來,低聲道:“楊寬,你那次喝醉了酒,說你跟你大哥在打獵的時候,救過我們組織部隊的人,是真的嗎?”
楊寬點頭。
這事要是傳出去,那可是殺頭的大罪,要是換個人來問,他絕對會說自己是在吹牛,但面對楊全林,他不會有絲毫的隱瞞。
當然同時,楊寬也在心里告誡自己,以后千萬不能再亂喝酒了,一喝酒,自己的嘴巴就管不著舌頭了。
“你和你大哥救我們的人,除了因為錢的原因,還有沒有別的原因?”楊全林眼光灼灼的問。
“因為你們的人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廣播里說的那么壞……而且政府方面的人上百個追著他們十幾個人打,感覺有點太欺負人了……”
楊寬道,他清楚的記的,自己當時跟大哥在山里打獵,那些十幾名衣衫襤褸的紅匪被政府軍追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候,依舊不忘提醒自己跟大哥快跑,免得被政府軍當成他們給打死,抬回去冒功領賞。
能在將死之時還記掛著不相干的之人的安危的人,又能壞到哪兒去?
“我們本來就不是壞人,我們只想救國救民!”
聽到這個回答,楊全林滿意的笑了道:“聽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說著,他將名冊拿出來放在了桌上道:“你家里的情況我知道,說實話要是有半點辦法,我也不會找你幫忙,可我們的人都被憲兵特務盯上了,游行一旦發動,我們這些人不知道能幾個人逃過追捕,我想讓你幫我保存這份名冊,等我們組織的大部隊渡過危機,自然會有人來聯絡你,拿回名冊……”
“全林兄,你們……”
楊寬瞪大了眼睛,他忽然意識到,楊全林這幾乎是在向自己交代后事了,他無法想象,一個人明知做了某件事會死卻依舊毅然決然的去做,還能如這般從容。
“幫幫我,你是我唯一信得過的人了!”楊全林道。
楊寬攥緊了拳頭,點頭答應,別說在他的心里對楊全林有著如同兄長一般的感情,就算是個陌生人臨死之前的請求,他也無法拒絕。
“謝謝!”
看到他答應,楊全林長長的松了口氣笑道:“我很忙,就不在你這里多呆了,而且我跟你呆在一起太久,那些憲兵特務恐怕會懷疑你,對你也不好——真的謝謝你!”
“游行隊伍,真的是明天凌晨集結嗎?”
在楊全林出門的一瞬,楊安忽然問。
楊全林點頭,回頭笑的異常燦爛道:“楊寬,要是我真的被抓了要槍斃,你可別來刑場看我——我不想你看到我被嚇的尿褲子的樣子……老實說,我真的很怕死……”
說完,他便走遠。
楊寬看著對方的背影笑的鼻子發酸,他發現楊全林和那些聽說的革命黨完全不一樣。
在那些傳說里,這些革命黨總是堅貞不屈的,面對酷刑能將帶血的唾沫噴在刑刑者的臉上,然后哈哈大笑,即便是上了刑場,那些革命黨會看著劊子手的刀口,昂首挺胸,毫無畏懼。
可楊全林居然會說他怕死,可能會嚇的尿褲子所以不讓自己去看。
可也因為如此,楊寬才覺得對方格外真實,像個真正的人,而不是一個傳說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