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夢中驚心(下)
魏山兒阻不了父親只能不好意思的看著宇文洛、寧朗笑笑,而對面的榻上那兩人,也不知怎的,她卻連看也不敢看一眼。
正在此時,前邊隱隱傳來了鼓樂之聲,漸行漸近漸響,幾人不由得伸頭往窗外看去,便見緋紅的夕陽之下,一隊紅彤彤的隊伍走來,有馬有車有轎,有吹有打有抬,熱熱鬧鬧歡歡慶慶的。
“呀,碰上了迎親的,路上能遇著這樣的喜事可是很有福氣的。”魏西來喜哄哄的道。
“怎么這個時候迎親?”宇文洛卻是奇怪。這天都快黑了呢。
“小伙子,你不知道迎親都是要選吉時的嗎?”魏西來一瞥宇文洛,“想來今天這個時辰是最吉利的,會選啊,現(xiàn)在回去拜了堂喝了酒便是入洞房的最好時候了。”說著嘿嘿笑了起來。
“好多人呢。”寧朗卻感嘆著那支隊伍的長度。
“可見新娘家的嫁妝、送親的親戚都很多。”魏西來一付過來人的模樣,“想當(dāng)年山兒娘嫁老頭子時,就抱了一床棉被、一口舊箱子,唉,這人比人啦……”
“爹!”魏山兒秀氣的眉頭豎了起來。
“好,不說了,不說了。”魏西來見女兒真的氣了忙打住,看著那越來越近的隊伍,忽地想起來,道,“按禮,咱們該讓讓,這迎親的不能被擋了,否則不吉利。”
“嗯?”宇文洛眼一眨,看著魏西來。
“小伙子,你去叫車夫?qū)ⅠR車趕一邊,先讓這迎親的先過。”魏西來回頭瞅著宇文洛道。
“啊?”宇文洛伸頭看了看路,“這道蠻寬的,我們靠邊行就是,不會擋了的。”
“你這小伙子咋這么不懂禮數(shù)!”魏西來那黃濁的三角眼一橫,“不吉利你懂不?但凡路上碰著了迎親的隊伍,便是朝庭里的大官也會停下車轎讓道的,這是禮數(shù)!若就這樣和迎親的碰頭了,會觸了人家夫妻的霉頭的,讓人家夫妻不和姻緣不美,這可是造孽的!”
“哦?有這樣的事?”宇文洛可沒成過親,對這些并不清楚。
“當(dāng)然!”
“可是……”宇文洛目光望向蘭七,據(jù)他這一路來的經(jīng)驗,這車夫只聽蘭七的吩咐的。
“什么可是,快叫車夫停車,你看都這么近了!”魏西來倒是替人家著急起來,“喂,趕車的,快把車往邊上停停,莫要撞上了人家迎親的!”
…………
“喂,趕車的,你聽到?jīng)]?”
…………
“喂,趕車的,你咋的不應(yīng)?”
…………
“趕車的,你停車啊!”叫了數(shù)聲都不見停車,魏西來有些火了,一回頭叫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咋這么不懂禮數(shù)!還不快叫車夫停車!你們這……”聲音忽的啞住了,張著口呆呆的看著對面。
對面那一直閉著眼的紫衣公子忽的睜開了眼,只是一眼,便叫魏西來打個寒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雙眼睛是碧色的,像夜里看著的星子一樣的亮一樣的遠(yuǎn),又像村頭的那口古井,深幽幽的好似住著千年的妖,隨時會將他吸進(jìn)去。
“停車。”蘭七吩咐一聲。
馬車靠右停住了,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的近來了。
蘭七瞅著那頂花轎,碧眸一轉(zhuǎn),道:“二公子,你說這新娘子長得如何?”
“任何女子,做新娘子時都是漂亮的。”明二轉(zhuǎn)著手中茶杯,目光望向正迎面而來的花轎,微笑著。
“是嗎?”蘭七唇一彎勾起一抹淺笑,然后手中玉扇一搖,一道風(fēng)兒搖出,吹開了轎簾,吹起了頭蓋,露出轎中鳳冠霞帔端莊靜坐的新娘,隔著流蘇雖有些模糊,但已可看出新娘眉目娟好。“嗯,果然漂亮。”轎簾落下,花轎緩緩而過。
迎親的隊伍過去了,馬車重又上路。
“今晚我們是在均城過夜吧?”宇文洛問向蘭七,“明日便可至華州州城了吧?”明日便可見到七少的師傅了吧?
“嗯。”蘭七應(yīng)一聲。
“蘭……嗯,讓大叔和我們住一家店好不?”寧朗也問蘭七,“他們沒有盤纏了。”
蘭七瞅?qū)幚室谎郏缓竽抗庠趯γ婺且粚Ω概嫔弦涣铮瓚?yīng)一聲,“嗯。”
“多……多謝公子。”魏西來看這景況也知這車的主人是對面這看起來最好看卻也最可怕的紫衣公子了,收留了自己怎么著也該道個謝的。
蘭七唇一勾碧眸看他一眼算是作答,然后目光轉(zhuǎn)向魏山兒,微微一笑道:“姑娘多大了?”
“十……十七了。”魏山兒嚅嚅答道,低著頭不敢看他。
“嗯,可以嫁人了。”蘭七點點頭。
魏山兒聞言臉一紅,眼睛悄悄的看向?qū)幚省偛潘荒切?qiáng)人抓住,本是存了死心的,卻不想他從天而降,一柄銀槍片刻間便將那些強(qiáng)人殺個落花流水,真是神勇無比,不知他……
魏西來嘿嘿一笑,眼睛也看向?qū)幚省_@小伙子模樣不錯,心眼更好啊,要是……
蘭七看他們那模樣,依舊笑著,道:“他還沒成親。”
“嗯?”魏山兒、魏西來同時看向蘭七,然后醒悟起來,不由都心中一喜。
宇文洛一看這情形不由得繃緊了心神。這蘭七少不知又生了什么主意要耍弄人了。
明二只是含笑品茶,空濛的眸子間或掃一眼淡笑風(fēng)流的蘭七。
唯一還不清楚狀況的只有寧朗,他只是怔怔的看著此刻笑得甚是和氣的蘭七。
“寧少俠,你家是在哪里的?”魏西來問著寧朗。一邊脫掉破鞋,伸手揉著雙腳,“唉,這半月來走得老頭子我的腳都快斷了,幸好碰上了你們,咝……我的腳啊,嗯,揉揉就是舒服些了。”
車中頓時彌漫著一股濃重刺鼻的異味。
魏山兒要阻止父親卻是來不及,只能惶然又祈求的看向車中最貴氣的紫衣公子。
“蘭……蘭州。”寧朗答道,眼卻瞪得大大的看著魏西來,然后又緊張的看向蘭七,手不由自主的握緊,準(zhǔn)備隨時救人。
宇文洛也是驚訝不已的看著魏西來,然后便轉(zhuǎn)頭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蘭七。列熾楓只是打個鼾他便無法忍受,這……這腳臭味……他……他不會出手太重吧?
明二本來已遞到嘴邊的一塊點心又慢慢放回了碟上,側(cè)身轉(zhuǎn)頭,臉向著窗外。
蘭七目光先落向那些污濁不堪看不出原色的布鞋,再移向那雙黑乎乎的瘦得皮包骨的腳,還有腳上揉著的那雙同樣又黑又瘦的手,再目光上移,枯黃的臉疲憊的眼睛,卻又透著一股喜氣,嘴一咧,一口黃黑相間的牙齒。“蘭州呀,那是好地方呀,聽說那里產(chǎn)的蘭花一株抵咱們一輩子的口糧,可真是個富貴地方呀!”
蘭七臉上淡得看不出一點情緒,身子往后一靠,倚在軟靠上,眼一閉,專心地睡去了。
寧朗驚奇。
宇文洛驚奇。
明二則轉(zhuǎn)頭看一眼他,臉上依是淡柔的微笑。
馬車緩緩走著,車身只是輕輕晃動,好似兒時的搖籃,正好助人入眠。
迷迷糊糊間,往昔許多的景象一一閃現(xiàn)。
有那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的路,有那永遠(yuǎn)也攀不過的高山,有那瞬息沒頂而至的急流,有那綿綿飛落冷徹心骨的大雪……胸口又痛起來了,眼前一片黑暗,喉間仿似被什么緊緊抓住,窒息的難受著……不,這是夢,快醒來!醒來!這是夢,醒來……
喉間一松,呼吸順暢了。忽地耳邊聽到有鼓樂聲,哦,是剛才迎親的還沒走遠(yuǎn)罷?忽然眼前一片遮天掩地的紅,身上一襲紅衣,那老實的孩子也一身紅衣,頭上卻蓋著個紅蓋頭,要伸手去掀,那孩子卻自顧把紅蓋頭一扯迎頭蓋上來,道“我是男兒,該是我娶你。”暗想,不管是娶還是嫁,這老實的孩子以后都會聽自己的話的,絕不會背轉(zhuǎn)身頭也不回的離去的,所以沒關(guān)系,嫁也可以。于是搖搖晃晃的,似乎是坐在花轎上,然后花轎停下,有人掀起轎簾,一個很溫柔優(yōu)雅的聲音喚著“娘子。”咦?這聲音似乎不是那老實的孩子的?抬手掀起蓋頭,映入眼中的是……
蘭七猛地彈身坐起,撞翻了榻上的小幾,車中幾人同時看向他,卻見他依閉著眼,額上卻滾下一滴汗珠。
“七少?”明二試探的叫一聲。
蘭七睜眼,看入的卻正是夢中的那一張臉,剎時抬掌便拍。
“砰!”一股勁風(fēng)在車中激蕩,揚(yáng)起眾人衣袂,車身一陣搖晃。
“七少這是想砌磋武藝嗎?”明二依是溫雅如舊。左掌橫與額前,擋住的是蘭七的右掌,剛才一剎,便是生死一刻。
蘭七看著眼前那張溫文雅笑的臉,喃喃吐出兩字,“惡夢!”
“惡夢?”明二疑惑,“什么惡夢竟將七少嚇成這樣?”看蘭七那一臉的僵色,忍不住加了句玩笑,“是夢見娶了母夜叉還是嫁了黑山熊了?”
蘭七眼神一利,盯住那張俊雅出塵的臉,“是比那還要可怕的東西!”
“嗯?”明二有些奇怪他的眼光,看著自己怎的好似要刮下一層皮來似的。
“怎么會做這種夢?”蘭七喃喃著,長吁一口氣,自己也不敢相信。調(diào)轉(zhuǎn)身對著窗外,再也不看一眼明二。
后面這段路,車中甚是安靜,便是魏西來也不敢冒然開口了,剛才那一掌他雖看不出門道,可也能知道厲害的,平常之輩能一掌便將馬車震得仿置狂風(fēng)中搖晃不止嗎?
戌時入了均城投了客棧,要了六間房,一人一間,小二將飯菜、熱水送到各自房中,幾人道聲“明日見”便各自回房歇息了,一夜無話。
第二日上路,魏西來依是話多,昨日的那點懼意早消了,一路上東南西北天上地下的無所不說,談起自己的往昔更是眉飛色舞,那可真是英姿爽朗神勇非凡,不知保了多少價值連城的寶物,不知掃蕩了多少強(qiáng)盜劫匪,不知傾倒了多少美貌佳人……
魏山兒一臉尷尬之色。
寧朗聽得目瞪口呆。
宇文洛則聽得腸子打顫。他武功雖只是個三流,可看人的本事卻是一流的。這魏西來一看身手便知連個九流都算不上,說是走鏢的,估計也就是替人家送個信或是送個什么不值錢的物件的,根本算不得江湖人,否則明二、蘭七這等人物擺在他面前,他怎的會認(rèn)不出來,明二不說,蘭七那一雙普天獨一無二的碧眸便是最好的標(biāo)志!不過也沒打斷,就當(dāng)笑話聽聽,也解解悶。
明二一直帶著他那一臉溫雅出塵的微笑,品茶看書,悠閑自得。
而蘭七卻是罕有的安靜,一直閉目靜坐,竟沒做出什么作弄人的事來,弄得宇文洛一路又是緊張又是期待的,甚是心累。
“魏大叔,你這保的什么鏢?要送到華州哪里去?”趁著魏西來喝口茶的機(jī)會,宇文洛問出一直想問又找不著空問的話。
“這東西是什么老頭子我也不知道,是我們那最有錢的吳家大少爺托的,要老頭子送到華州叫什么‘離芳閣’的地方。”魏西來喝足了茶水放下杯道,“小伙子,你不知道為著這趟鏢老頭子我費(fèi)了多少心血才得到,這吳大少爺本是要托‘虎威鏢局’送的,偏那鏢局的總鏢頭說什么離芳閣不是干凈的地兒,不肯保,氣得吳大少爺說要砸了‘虎威鏢局’,老頭子我便趁這機(jī)會,托了吳府里做事的一個表親說情,千說萬說,還立下字據(jù),吳大少爺算是肯給老頭子保了,嘿嘿,這一趟鏢送到了,不但明年一年的口糧不成問題,便是山兒的嫁妝也有著落了。”
“虎威鏢局?”宇文洛想了想,“是月州的‘虎威鏢局’嗎?”
“嗯,怎么?小伙子你也知道?”魏西來一聽又來精神了,“那可是我們那最大最有名的鏢局了,聽說那鏢局的門都包著銅,可有錢威風(fēng)了!”
“那就難怪了。”宇文洛點點頭道。
虎威鏢局的總鏢頭鄭虎威與宇文家有幾分交情,所以宇文洛知道點情況。這鄭虎威雖有十來個女兒,偏生只得一個兒子,自幼視如珍寶悉心栽培寄予厚望,不想這鄭公子成年后第一次出鏢便迷戀上了一個青樓女子,把家業(yè)前程全拋了,只求與美人朝朝暮暮,把個鄭虎威氣得七竅生煙,恨子不成器,更恨那女妖精迷惑了兒子,打啊罵啊鬧啊哭啊,雙方什么手段都使絕了,最后成一個僵局,鄭公子長住美人香閨,鄭家不承認(rèn)有這么個兒子。而這離芳閣可是華州,不,應(yīng)該說是全皇朝最有名的青樓,多的是那色藝雙佳的美人,王公貴族也趨之若鶩,你叫鄭虎威往這地方送東西,那還不是往哪火上澆油,沒燒著你便是大幸了。
一直閉目靜坐的蘭七忽地睜開了眼,那碧幽幽的眸子令魏西來心底又打個了突,到嘴邊的話都咽了回來,不敢再吱聲。
“離芳閣……”蘭七單手支著下巴,“本少想起那里也有位故人,咱們便去那里玩玩吧。”
“離芳閣?”唯一不知道離芳閣的又是寧家小弟,“那是什么地方?”
蘭七笑了,是那種寧朗一看心底就發(fā)毛的笑。“離芳閣乃天下最美的地方,每一個男兒去了都如入極樂之界。”
“哦?”寧朗疑惑的看著蘭七,他是再也不敢隨便相信他的話了。
“不信?”蘭七是什么人豈會看不懂寧朗那臉上的表情,“不信可以問問二公子。”
寧朗當(dāng)下真的將目光轉(zhuǎn)向明二。
明二想了想,道:“某方面來說,是如此。”
“你要送東西給誰?”蘭七碧眸一轉(zhuǎn)看住魏西來。
“啊……送……送給一個叫‘三絕娘子’的人。”魏西來沒想到蘭七會問他話,不由有些緊張,不知怎的,他很怕這個紫衣碧眸的公子。
“三絕娘子?”蘭七又笑了,笑得魏西來心肝發(fā)抖,忍不住側(cè)了側(cè)身子,拉住了女兒,魏山兒緊緊握住父親的手,警惕又畏懼的看著那笑得極美也極邪的紫衣公子,她同樣害怕他。“原來你是要送東西給她呀,那很順路,本少帶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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