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彼岸花開歸如夢(上)
宇文渢走在最後,臨去前回首一望,天幕上,冷月鑲嵌,半空中,紫影如魅,劍光攝目,扇影驚魂。
“大哥,快走!”宇文洛手一拖兄長,宇文渢轉首離去。
許多年後,宇文洛憶起這一幕時,總是灰暗的石牆撲天蓋地的壓來。那時,他們跟隨著明二奔跑著,穿過一道道石廊,繞過無數地石柱,在那仿似永無盡頭的石牆夾道里穿行著,不辯方向的轉啊拐啊……偶爾會有冷月一泓照下,但更多的是沉暗漆黑,以及同伴急促的喘息與前方間或響起的慘呼。
當終於走出石屋羣,置身天地沐浴星輝月光,呼吸到清冷新鮮的空氣,迎面山風颯颯吹拂,放目瞭望,是無邊無垠,那一刻,所有的人皆生一種再世爲人之感。
“我們逃出來了?!”有人如夢囈語。
“還早呢。”明二擡手指向腳下,峰底已是燈火無數。“看來已徹底驚動了東溟島。”
衆人順著明二的指引往下看去,看到了峰底的那一排燈火,回頭,剛纔逃出來時還暗沉一片的石屋也已燃起燈火,夾著劍鳴與慘呼。
在那裡,蘭七一人還在獨擋東溟高手。
前有虎,後有狼,己身盡傷無還手之力,難道便要命喪於此嗎?!衆人不甘。
“走吧,沒時間了。”宇文渢第一個往峰下走去,“是生是死就此一回。男兒寧願死得快意,而不要活得豬狗不如!”
“大哥,你等等我!”宇文洛追著宇文渢。
謝沫、宋亙抱著寧朗也大步而去。
“華嚴兄。”花清和看向明二,“若我等無救,你且自去,皇朝武林不能被東溟島賤踏腳下,‘蘭因璧月’必須迎回皇朝!”花家大公子昔日白胖福態的臉而今已兩頰凹陷憔悴不堪,只那語氣依是和氣一團,平淡丟下一句便牽著花扶疏而去,容月自跟隨其後。
“死,也不過捨棄一個軀殼。而我們若能活著走出,來日必雪此恨!”向來沉默的梅鴻冥忽然擡首,平靜一語卻是落地有聲。
“對!”山腰間衆俠齊聲響應,那聲音雷鳴鳳啼,響徹夜空。
“走罷。”衆人昂首踏步而去,那是羣英赴會的軒昂姿態,而非敗者脫囚的倉惶!
秋橫波移眸看一眼明二,眼波似水,卻只是淺淺一笑,便跟隨衆人而去,柳陌、商憑寒、隨輕塵等皆無言相隨。
明二看著前方那些傷痕累累妝容慘淡卻氣勢如虹的衆俠,悠然笑了笑,回首望去,身後的石屋燈火通明,時聞兵戈之聲,片刻收回目光,飛身掠起,落於衆人前頭,笑如春風,“在下說好了要替各位領路的。”
“二公子請!”羣俠腳下不停,卻齊齊擺手相讓,皆是一臉歡笑。
“走吧。”
明二立於最前方,衣袂飄揚,仿如御風而行。身後一衆功力被封內傷外患卻是意氣風發的衝往峰底的皇朝大俠們。
“如畫江山,狼煙失色……”
不知是誰哼起了歌。
“金戈鐵馬,爭主沉浮……”有人跟著唱起來。
這是前朝風國女王風惜雲於當年亂世兵戈中所作的一曲戰歌,百多年前的風雲鐵騎所到之處必歌此曲,戰士雄豪粗獷的歌聲中,道盡指點江山的雄才大略,歌盡視死如歸的豪情壯懷,人聞而莫不熱血沸騰,後世流傳廣遠,可以說皇朝人人皆會傳唱。
“倚天萬里須長劍,中宵舞,誓補天!”
更多的人一起和唱,頓時,豪邁哄亮的歌聲便在山間傳蕩。
“天馬西來,都爲翻雲手。
握虎符挾玉龍,
羽箭射破、蒼茫山缺!
道男兒至死心如鐵。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
雄邁的歌聲中,羣俠情懷激盪,當真有了視死如歸之慷慨氣概。
這裡雖非金戈鐵馬的戰場,他們也非守邊衛國的戰士,但他們一樣有箭射蒼茫的本領,一樣經歷過血洗山河的慘烈,一樣有草掩白骸的勇氣!
一路唱著歌,一路迎著風,他們踏步如飛,皇朝武林形容狼狽卻氣如長虹的衆俠就這樣走下了南峰,走到了峰底,迎面,是緋紅如日的火光,是殺意凜然的東溟高手!
“好歌!好氣概!”石屋前嚴陣以待的屈懷柳拍掌讚道。
“當然好。”清魅無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人人皆往後望去,但見一抹紫影飛快掠來,眨眼間便到身前,卻是蘭七趕了過來,遠遠的,可見東溟高手也從峰上追了過來。
蘭七飄然落地,碧眸明亮,淺笑風流。“有你們這一歌,本少忽覺得與你們爲伍也不是那麼丟人的事了。”
放在以前,聽得蘭七此語,估計大多人要生氣,可此刻衆俠聽了卻只覺得心頭爽快。
“有二公子與七少在果然不一樣。”屈懷柳也是一臉的笑,看著對面的那羣人,即算形容是從未有過的狼狽,眉宇間卻銳氣更盛。
“在下一直心存疑問,不知閣下能否解惑一二?”明二溫文爾雅的問向屈懷柳。
“二公子請講,在下知無不言。”屈懷柳彬彬有禮的道。
“皇朝武林與東溟素無瓜葛,卻不知東溟何故奪我們聖令,何故殘害、囚禁我們江湖同道?”明二問道。
“因爲東溟需要你們的臣服。”屈懷柳答得出人意料外的乾脆簡明。
“臣服?”明二眉頭挑起。
“對。”屈懷柳目光掃嚮明二身後的衆俠,“二公子的同伴可以證實,我們只要你們臣服,除此外再無他想。”
明二轉頭看去,衆俠眼中皆射出屈辱憤恨的光芒,數月來的折磨只因“臣服”二字,但他們豈能俯首乞饒!
“哈哈……”蘭七一聲長笑,“你說這話豈不好笑,臣服,難道不就等於奉上所有?”
“不是有話說‘勝者王,敗者寇’,你們皇朝數千高手皆爲我東溟階下囚,奉上所有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屈懷柳身旁的萬埃卻揚聲答道。
這一話說出,衆俠怒不可抑。
“唉呀,你的武功可不似你的嘴這麼厲害呢。”蘭七碧眸一瞬,笑盈盈的看著萬埃,萬埃想起那日的敗走瞬即滿臉通紅,氣紅的。
明二卻不理會這鬥嘴,又問道:“請問閣下,東溟爲何要皇朝武林的臣服?”
屈懷柳也是斯文一笑,道:“這就只能讓我們的少主與我們的王來回答了。”
“哦?”明二空濛的眸子閃過一絲亮芒。
“是的,我們的少主在峰頂之上等兩位已很久了。”屈懷柳擡手指向上空,笑裡透著一絲狡黠,“還有你們的武林第一人洺空洺掌門,便是……”目光轉向蘭七,“鳳裔公子也在呢,他們都在上面等著你們。”
“哦?”蘭七玉扇點了點下頷。
明二擡首望一眼峰頂,移回目光,看著屈懷柳,道:“那麼閣下身後的石屋裡也關了皇朝武林的人嗎?”
“對。”屈懷柳相當配合的答道,“你們皇朝所有人都在此南峰。”
“嗯。”明二點頭,“多謝閣下。”
“不謝。”屈懷柳一樣的溫文有禮。“二公子的疑問,在下已全部解答,那麼請問二公子,你們能否就此臣服,也省得我們兵刃相見,徒增冤魂呢?”
明二回首看一眼衆俠,然後搖頭,道:“不能。”
“哦?”屈懷柳眉頭動了動,“二公子與七少雖是武功蓋世,但是……”擡手指向衆俠,“他們內力全無又兼一身的傷,比之常人更不如,而我們……”手一圈,四面八方的東溟高手已將皇朝衆人團團圍住,“二公子認爲你們有勝算嗎?”
明二卻是淡然一笑,道:“狹路相逢勇者勝。”
屈懷柳搖頭,道:“我們東溟沒有貪生怕死者。”
明二依是一派溫雅,“勇者相逢智者勝。”
“哦?”屈懷柳眼眸一動。
明二回首,目光掃一圈皇朝衆俠,無論男女,無論老少,人人目中神情一致,最後目光落在了蘭七身上。
蘭七擡眸看他,碧眸一漾,妖邪無忌的笑緩緩綻開,仿如彼岸之花。“要玩,便該玩最熱鬧的是麼。”
明二回她一抹雲淡風輕的笑。
兩人同時揚袖,半空中,紫、青兩道光芒劃過天幕。
“你們雖失了內力,但你們的手和腳都在。”蘭七回首看向身後衆俠,“皇朝武林的尊嚴在你們身上失去,便也該由你們自己奪回!”
“是!”衆俠齊吼。
吼聲中,有黑影遙遙飛來,又瞬間即至,頃刻間,石屋之頂,便落有許多的黑衣人,只看他們的輕功,便知無不是一流高手,但見他們手一甩,一陣明晃晃的亮光劃過半空,然後便見無數的刀、劍插於地上。
“果然如少主所說。”屈懷柳見到這些黑衣人出現並不驚訝,只是神色間添了謹慎。
“公子!”
“七少!”
四道身影飛落明二、蘭七跟前,正是明嬰、明落、蘭瞳、蘭曨。
“殺人,還是用刀劍利索些。”蘭七笑吟吟丟下一語。
身後衆俠頓時明白,紛紛上前拔起兵器,他們自身的兵器早在被囚的那一天失去了。
“多謝七少!”人人握刀在手。
蘭七轉身,然後解下一直纏在腰間的赤龍鞭,拋向宇文渢,“宇文大公子,還你鞭子,這次可別要本少來救你哦。”
宇文渢擡手接住,觸手點點溫熱,那是蘭七的體溫。“哼,用不著。”冷冷道一聲,抓緊手中長鞭。
明二擡首望望天際,悠然道:“今夜月明星稀……”
“正是殺人的好時刻不是嗎?”蘭七接口道。
兩人相視一笑,紫、青身影剎時飛躍而起。
寒風,猛然刮過,火光搖曳!
夜幕,冷月如霜,刀劍峰寒!
屈懷柳、萬埃同起飛身躍起迎向明二、蘭七,同一刻,四名東溟高手從後圍向兩人。
“我家七少是你能碰的嗎?!”一聲喝叱,蘭曨、蘭瞳半空中截住了屈懷柳、萬埃。
“敢對我家公子無禮!”明嬰、明落長袖揮出,仿如白雲垂天,頓阻住了四名東溟高手。
而明二、蘭七則繼續往前掠去。
秋橫波解下袖間暗藏的銀絲,偶一擡首間,卻見半空中那並肩而飛的紫、青身影,仿如鳳翔,不由有剎那的迷惑,眼前驀然劃過的刀光驚回了神智,銀絲出袖,曾經震懾江湖的天衣針在今夜、在這東溟島上終於重現江湖!
刀嘯,劍鳴。
皇朝武林數百高手懷著恨夾著怒揚劍揮刀衝向了東溟高手!
沒有內力無妨,他們手腳猶在,他們刻入骨髓的招式猶在,只憑這些,他們便可一戰!
爲求生,爲冒險而來救他們的明二公子與蘭七少,爲雪數月囚恥,更是爲了奪回屬於皇朝武林人的尊嚴!
所以,打倒前方的東溟高手!
所以,浴血而行踏屍而過!
衝破這灰暗的給予他們恥辱的石屋!
………
血濺,屍橫。
東溟高手倒下了個,再一個揉身而上,絕不後退一步!
劍劃過,勾走人命!
刀砍過,帶出厲魂!
兵器刺入身體,是冰涼的,是生痛的!
鮮血令人作嘔,殺人可悲!
可是……他們有他們的使命!
他們揹負著無數先祖的遺命!
他們承擔著東溟島數百年的願望!
他們,不可以讓他們的後代再如他們!
所以———
殺戮,你我迎面而上!
………
當東溟高手與皇朝武林殺作一團時,明二、蘭七卻是躍向那一排石屋,中途攔阻他們的東溟高手都被明、蘭兩家的高手半路截去。
兩人看著那一排密封的石屋,互看一眼,各自浮起一抹莫名的淡笑。
既已至此,那便要最熱鬧最轟烈的!
所以———
明二上前,察看了一翻後,腳下再次踏出那玄妙的步法,開啓石屋之門。
而蘭七,閒閒立於數尺外,只是那些攻向明二的東溟高手都會被她玉扇扇走。
石牆又緩緩移動,隨著石門的開啓,裡面有亮光投出,明二、蘭七同時都聞到一股氣息,不同於峰腰石屋聞到的腥臭,迎面而來的卻是濃郁的香氣,似檀似麝。
兩人對視一眼,同樣的疑問,當下擡步往石屋內走去,待得入內,兩人一時間都要以爲走錯了地方,又或是踏入了幻境之中,只是屋外的刀劍聲廝殺聲卻提醒著兩人,這非夢,依是東溟島上。
石屋之內超出人想象的寬敝,一眼竟有望不到邊之感,屋頂四壁皆嵌無數明珠,照得屋內有如白日。但見紅紗帳隱梨花牀,碧紗屏藏美人靠,地上鋪霞毯,橫榻如錦繡,金獸嫋龍涎,玉盞盛琥珀,翡翠伴紅櫻,紅珊飾青果……這屋內的陣設富貴華麗得仿如皇宮金殿!
而最令人驚震的卻是那些紅綾半裹香腮雪肌的美人,以及那斜倚橫榻醉臥牙牀由著美人捶腿按背餵食進酒嬉鬧調笑的衣衫不整的皇朝大俠們,更甚至那紅紗帳裡碧紗屏後隱隱傳來的淫糜呻吟……
那樣的奢侈糜亂,王侯貴族們也不及罷。
所以,蘭七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搖頭。
“不公平!不公平!雲無涯太不公平了!爲什麼不用這來招待本少,爲什麼招呼我們的便是殺手與劇毒的暗器?!”
明二公子則是嘆一口氣,道:“雲無涯真的好手段!”
屋內的人猛然間看到兩人,有的驚叫起身:“明二公子!七少!”然後慌忙躲藏著衣衫不整的身子。
而有的則迷迷糊糊的擡起醉眼,呵呵癡笑著:“兩位也來了,這裡可真好,有吃有喝有美人……”
還有的則一把推開倚在身邊的美人,一臉驚喜的急步走向兩人,“二公子!七少!”
至於那些美人,倚著的依舊倚著,臥著的依舊臥著,被推倒了便坐在地上,並無慌亂也無敵意,只是一個個那一雙雙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攝魄的看向蘭七、明二。
“願意離開的便殺出去。”明二淡淡丟下一句便欲轉身離去。
不想蘭七卻扯住了他的衣袖。“這麼好的地方,多呆會兒嘛。”
明二回眸掃一眼這金碧輝煌的屋子,笑笑,仙風道骨灑逸無比,道:“七少自便就是。”言罷屈指一彈,彈開了蘭七的手,轉身離去。
蘭七戀戀不捨的再看一眼美酒美食美人,頗是遺憾的道:“美人兒,本少回頭再找你們玩。”言罷碧眸流光一轉,勾了滿室的香魂,飄身離去。
兩人在峰底又打開了七扇石門,無一不是富麗奢綺美人如畫,令得蘭七羨慕不已。想他們倆這段時日天天風餐露宿不說,又追殺不斷,還中毒受傷,而這些人卻是日日美酒豪飲,夜夜美人風流,天差地遠啦!
“願意離開便殺出去。”對於那些醉臥芙蓉帳斜倚美人懷的人,明二公子都是淡淡丟下這一句,既無驚奇,也無厭憎,只是轉身離去,未曾多看一眼。
所有的石屋都被打開了,有的人走出來了,有的人留下繼續醉生夢死,有的人在猶疑著。
而在石屋外,廝殺依然繼續著。
在人數上,是皇朝多。
在實力上,是東溟高。
失去內力只靠招式的皇朝衆俠當然不是東溟高手的對手,但是,他們有的是拼死一決的勇氣!所以,一直往前殺,一直往前衝,一個倒下,後面更多的撲來,更而且,還有明、蘭兩家的高手相助!
所以,地上倒下的人,有八成是皇朝武林的人,便有二成是東溟人!
“哎呀呀,好熱鬧,本少也一起玩玩!”蘭七一聲長笑便躍入廝殺中。
明二移目掃視一圈,飛身躍往東南方位,“請隨在下來。”
輕輕淡淡一語飄過,蓋過滿場的廝殺聲,清晰灌入每一人耳中,令得殺紅了眼的衆俠們恢復一份清醒,目中所見,僅有那一抹清雅的背影,頓時揮劍擡步,追隨那道青影殺出去。
他們堅信,那抹青影會帶他們踏上生之歸途!
而那些才從金窟玉窖中走出的人,卻被眼前這通天的火光,這滿目的鮮血與廝殺震閃了魂。
片刻後,他們回過神來。
“是男兒的,便灑一腔熱血!”有人吼一聲便衝向了最近的一名東溟高手,赤手空拳,但見刀光一閃,那人便身首異地,一腔熱血灑落,濺得滿地。
那滾落的頭顱,睜目,脣角卻有一抹淡笑。
“好!好!死得快意,也比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好!”有人喃喃一句,人影一動,已飛身撲向那東溟高手,刀光再閃,白刃穿膛而過,血,蜿蜒而下。
“跟你們拼啦!”
不知誰喊了一聲,然後所有人都紛涌衝出,刀光劍影,血飛肢拋,有慘呼,有恨叫,有……快意的吼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