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生對死倒氣息有著特殊的感知力。
李追遠是相信潤生判斷的。
但是,少年並未從婦人的那句“那是我丈夫”中,聽出多少慌亂。
“遠離她!”
潤生一把抓住譚文彬的胳膊,氣門開啓,先前只是普通泅渡,現(xiàn)在就如投魚入水,瞬間起速,與那婦人拉開了一段距離。
以婦人所在位置爲圓心,一根根枯草正在浮現(xiàn),這還只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在水下,則有一個個後背貼著符紙的稻草人,正在潛伏。
而那位蓑衣者,也終於擡起頭,露出那張滿是動態(tài)疤痕的臉,以審視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李追遠三人。
任誰在這種情形下,看見自己老婆孩子被三個陌生男性圍著,都會有想法的。
李追遠果斷選擇避開,相當於及時表示出自己的態(tài)度,防止爆發(fā)衝突。
因爲他沒有去與對方起摩擦的理由。
理論上來說,大家是在同一個考場,雖然卷子不同但課題方向一致,他們解決第一波後,自己去收尾。
對他們團隊任何不必要的消耗,都可能導致他們這一浪的完成度降低,從而等自己團隊上去時,餘留難度提升。
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不僅不要拖他們的後腿,還要給他們提供一些幫助,讓他們把那一浪完成得圓滿,連帶著把自己那一浪的難題也進行削弱,甚至……引導著一道解決掉。
對方解除了手段,稻草人紛紛浮出水面,然後緩緩散開,一張張符紙,在湖面上飄蕩。
李追遠掃了一眼,是辰州符。
蓑衣者沒動,婦人推著襁褓,向其主動游去。
李追遠:“他受傷了,而且很嚴重。”
一個被窩裡,睡不出兩種人。
婦人在談及其丈夫時,是極其驕傲的,想來這位,性格上也是極其自負。
李追遠環(huán)顧四周,然後指了指距離最近的一處岸灘,自己三人先上岸。
蓑衣者聽完自己妻子的敘述後,選擇向這塊岸灘靠攏。
上岸後的他,呈現(xiàn)出真容。
一股濃郁的死倒氣息,連李追遠都聞到了。
對方身上有很多道傷口,正在潰膿,而且那些傷口都是老傷復發(fā),尤其是其臉上,那幾道厚粗的疤,似有東西在裡頭蠕動。
“南通撈屍李?”
對方聲音沙啞,帶著疲憊。
李追遠往前走了兩步,對他點點頭:“正是在下。”
“我妻子心善,容易被騙。”
“尊夫人聰慧,不好糊弄。”
蓑衣者盯著李追遠,猛地提起音量,擲地有聲地問道:“撈屍李,你可曾點過燈!”
婦人問這話時的感覺和男人問這話時的感覺,的確不一樣。
那種質問感,如同船身逼近,帶起波浪,向你衝擊。
似有一股無形的風,對著少年迎面而來;可這股風,在觸及少年之後,又很快打著旋兒消散,許是連這風自個兒,都感覺到了心虛。
江湖上,約定俗成的默契背後,必然有導致其這般形成的規(guī)矩。
粗淺地說,這叫心氣兒;深入地說,是江水正在凝視你的勇氣。
因此,就算你已被江水嚇得哭爹喊媽了,但你只要還不想行二次點燈之舉放棄,那你就得抹著淚大聲喊出那句口號。
可偏偏,江水在李追遠這裡,出了個缺口。
是它不守規(guī)矩在先,在自己未點燈未明誓前,就把自己裹入了江水中。
先天程序不正義,導致其在這裡,對李追遠失去了約束力。
少年能對趙毅發(fā)出質問,趙毅避無可避。
可少年自己,卻能隨便撿起身份往自己身上安。
這本是一個小小的且無所謂的“破綻”,可當李追遠開始進一步與“出題人”較量時,就比如在現(xiàn)在,這個“破綻”,就能夠發(fā)揮出巨大功效。
點燈爭渡,大家都是對手,要是能避開這一身份,那忌憚程度就大大降低。
李追遠:“還未動手點過燈。”
蓑衣者聽到這話,目光果然舒緩下來。
只見他雙手抱拳,對著李追說道:“長沙草莽熊善。”
李追遠微微一愣,他今天見識到了比自己“南通撈屍李”更簡單的見門禮。
熊善面露得意的笑容,問道:“可是未曾聽聞?”
自稱草莽,沒有家門,憑著自己能力能走到這一步,是他的驕傲,就像朱元璋稱帝后並未去抹去自己當乞丐的歷史一樣。
李追遠就故意投其所好,回答道:“確實,聞所未聞。”
“哈哈哈!”
熊善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其妻子在一旁看著自家男人,也是露出了笑容。
“沒聽說過就對了,我無門無派,只是小時候曾被一心術不端的邪人擄走當其祭童,被折磨了幾年後,我找機會殺了他,奪了他家底,這纔算入了這一行。
後來自己琢磨著點了燈,行走江湖至今,認識幾個好兄弟,又遇到了媳婦,還有了孩子。”
李追遠:“佩服!”
熊善看向李追遠,說道:“我是個粗人,行走江湖雖然增長了不少見聞,但也從未聽說過南通撈屍李,但我媳婦說,你是個有本事的,你又這般年輕,怕是日後,江面上又要起一條蛟了。”
“承您吉言。”
婦人開始對李追遠使眼色。
她覺得自己丈夫已經拋出話頭,少年現(xiàn)在納頭便拜,那日後前途就不可限量,至少這江湖上每一浪過去,都能分潤得天大的好處。
李追遠看見了,但裝作沒看見。
熊善則輕輕拍了拍妻子的手,說道:“人家年少有爲,日後定要自己闖蕩的,哪有跟我的道理?”
李追遠問道:“你受傷了?”
熊善臉上和煦的神情當即一斂,點點頭:“是受了點小傷。”
“體內屍毒壓不住了?”
“你能瞧出來?”
“你自己有辦法治療麼?”
“無非是多花費些時間的事,無妨。”
“我有立竿見影的方法,要不要試試?”
熊善問道:“你有何目的?”
李追遠:“都是除魔衛(wèi)道者,互相搭一把手,有何奇怪?”
“竟這般純粹?”
“家裡長輩,自小耳提面命,吾輩當以捍衛(wèi)正道爲己任。”
“好,你既敞亮,那我也不能露了怯,你若有方法,且?guī)臀以囈辉嚕孪日f明,我身上這一情況,可複雜得很。”
“盡力而爲。”
熊善脫下蓑衣後,原地盤膝而坐。
他不僅臉上,胸膛處也全都是粗壯的疤痕,裡頭有精血在移動。
潤生深吸一口氣,連續(xù)嚥了好幾口唾沫。
熊善疑惑地看向潤生:“你是餓了?”
緊接著,熊善看向自己妻子:“梨花,拿點吃的給他。”
“不用,我有。”
潤生從包裡拿出壓縮餅乾,一邊就著雨水軟化,一邊盯著熊善的身體,吃了起來。
李追遠走到熊善面前,仔細觀察。
如果對方是中毒了,那自己就沒辦法了,那是陰萌的專業(yè),雖然陰萌似乎也不懂去毒,但她可以一個法子一個法子地試。
熊善身上這屍毒,是自帶的,到達一定程度後就會壓制不住,再結合受傷,就容易爆發(fā),反噬其主。
這傢伙,是人沒錯,但身上死倒部分的比例,很大。
難怪潤生哥會對他垂涎流口水,站在飲食角度,熊善是既有風味又保持著鮮嫩,好似一塊高檔熟成牛排。
治也很好治,在其身上臨時佈置一個小陣法,將屍氣給鎮(zhèn)壓下去就行了,至於這些外傷,對熊善而言反而是小事。
李追遠從自己包裡拿出小陣旗。
熊善見狀,問道:“你會陣法?”
“嗯,會一點。”
“這四周泥濘,恐不方便佈陣。”
“沒事,我在你身上佈陣,會有點痛,你忍著點。”
“無妨,你儘管施爲。”
李追遠將小陣旗,一根一根地刺入對方體內,每刺入一根,都得用手指轉動,脫手時再加上指尖一彈。
這感覺,像是在鍼灸,就是針大了些。
婦人抱著孩子,在身旁警惕地看著。
佈置好陣旗後,李追遠提醒道:“我要開啓陣法了,你配合陣法力道,一同壓制體內屍毒。”
“好!”
“彬彬哥,撐傘。”
李追遠開啓陣法。
熊善雙目圓睜,身體發(fā)顫,很快,原本凸起的傷疤開始消退,一股股膿水加速往外迸濺。
譚文彬先一步將羅生傘攔在小遠哥身前,避免小遠哥沾染一身污穢。
熊善四周地面,一片腥臭的黑,但他身上卻清爽了許多,傷口處也開始溢出紅色的鮮血,證明確實好轉恢復了。
“呼……”熊善收起氣息,不敢置信道,“你這叫只會一點陣法?”
李追遠:“正好瞎貓遇到死耗子。”
“可否考慮,入我的夥,我必全力護你周全。”
李追遠搖搖頭。
熊善也不生氣,自嘲道:“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南通李家,定也是江湖上那種隱世大族。”
李追遠:“不至於,但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太爺天天有酒有肉的,日子在農村裡,確實稱得上滋潤。
熊善:“太過自謙了。”
江湖上擅長陣法的,就跟這年頭興趣愛好一欄寫鋼琴、滑雪、馬術的孩子一樣,孩子不一定真的優(yōu)秀,但家庭條件大概率不錯。
熊善站起身,任憑雨水沖刷去自己身上的血污,然後重新穿上蓑衣。
“小兄弟,我欠你一個人情,沒有你的出手,我得因此耽擱很長時間,事態(tài)可能也因此,變得更壞。”
“你努力把這裡的事情解決,就當還我的人情了。”
“小小年紀,竟有這般格局。”
“你先前是進去過了?”
“嗯,進去過了,桃花村在湖下,村後有個水下潭,應是原飲馬湖的湖心,自那裡可以進入那座水葬深處。
那裡頭……人很多。
我倒是成功混進去了,幾乎就要見到那位將軍,但在最後一步時,被察覺到了身份,裡頭死倒太多,屍氣太重,我受了傷,導致體內屍毒壓制不住,差點就交代在裡頭了。
好在,裡面的情況也算摸了個七七八八,只等我的人到齊,以及另外三家的人過來,再下去一次,就能把那位將軍重新封印回去了。”
“另外三家。指的是謝、汪、卜麼?”
“要不然呢?”
“汪家人已經摺了。”
“梨花告訴我了,但那並不算,這尊將軍雖已腐朽破敗不堪,早不復當年之勇,但也不是隨便派家裡小貓小狗就能應付的。
得讓這三家,派出真正的核心族人過來。
我需要他們,來爲我打掩護,爲我創(chuàng)造機會。”
李追遠:“我覺得,你可能想得太簡單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聽說過老天門四家的故事,但我對故事的真實性,保持懷疑。”
“就算有些貼金粉飾,但也不至於太過離譜。”
“說不定就很離譜。明清之際,本該是趕屍人的黃金時期,幾次大規(guī)模的移民潮,造就了大量的運屍需求,可即使在這種環(huán)境下,牛刀解卻依舊沒能復起,那會是什麼原因?”
“你在懷疑那三家一直在打壓牛刀解?但就算同爲老天門四家,派系之間有鬥爭傾軋,不也是正常麼?”
“或許,比這個更嚴重。”
“難不成,他們真敢冒大不韙?就不怕天道長眼?”
“天道只注重結果,其餘的,它似乎不在乎。”
“還是得把人往好的方向上多想一想,我相信,在這種事情上,那三家不會犯糊塗的。”
李追遠點點頭:“所以,你是打算讓那三家,以送死的方式,來幫你引開水葬裡的‘人’麼?”
“什麼叫送死?太難聽了。這叫,爲正道犧牲,呵呵。”
熊善的笑聲裡,流露出了猙獰。
他是想裝一下的,但被少年主動點破了,那就索性不裝了。
主要是,一個從草莽中崛起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人,可以正直,但絕不會真的傻憨,否則對那些已經溺死在江水下的人,實在是太不公平。
“那位牛刀解,你見到了麼?”
“水上水下,我都探查過了,未曾見到。不過,的確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人爲痕跡,是有人故意要破開封印,放那將軍出來,至少,讓那將軍的力量,可以溢散到外頭。”
李追遠默然,他聽出來了,熊善的目的是來重新封印將軍,那麼自己,未來的安排應該是解決那位牛刀解。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前方湖水裡,冒出了詭異的一長串氣泡,起先只是一處,隨後又出現(xiàn)了好幾處。
“他們又出來了,距離有點近,梨花。”
“哎。”
婦人應了一聲,再次將孩子尿布扯出,布帆設桌擺鏡燒紙。
李追遠這次沒動作,伸手從婦人手裡接過燒去一半的紙錢,潤生和譚文彬也各自有一張。
很快,斜側幾十米處,有一支隊伍自水下走出。
所有人都低下頭,包括熊善。
那支隊伍剛出來,另一側又有第二支隊伍出現(xiàn),緊接著是第三支,第四支……
總共八支隊伍。
每支隊伍都特意來到衆(zhòng)人這邊的“陰陽路客棧”,繞行一圈,然後在鈴鐺聲中離開。
李追遠這次沒再企圖去窺覷“它”,但哪怕只是低著頭,眼角餘光所見的地面處,也能看見他們的腳。
都是一前一後兩個人,二人夾著竹竿在行走,中間有一個人,腳不沾地。
等他們離開後,衆(zhòng)人紛紛擡起頭。
熊善說道:“他們回來時,人就不止這些了,總會接到一些人上路。”
李追遠:“這是將軍的巡邏隊麼?”
“很不錯的比方,很形象。
每一隊趕屍人隊伍裡,都有一位雙腳不沾地的,他代表著將軍的眼睛,對他的任何窺覷,都會引得不好的後果。
梨花說,你看過?”
“好奇心驅使。”
“如何做到的,能教教我麼?”
“我願意教,但不太好學。”
“沒關係,你問了我這麼多關於下面的事,我相信,你是想下去看看的,對吧?”
“是的,沒錯。”
“我可以帶你下去,好好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謝謝。”
“那你知道,我是通過什麼方式下去的麼?”
李追遠:“難道是當先前出來的趕屍人隊伍回來時……”
“沒錯,我混進去擡竹竿了。”
……
接下來,就是等待時間。
熊善一邊調理自己身上的傷,一邊逗弄放在自己膝上的兒子。
潤生支起了兩頂帳篷避雨,一方一個。
李追遠安靜地吃著餅乾,少年心裡很清楚,自己是幫熊善鎮(zhèn)壓了屍毒,雙方之間的氛圍也很友好,但彼此之間,還是有一條線存在。
熊善可以把那三家人當作“祭品”來犧牲,那他同樣也能在需要時犧牲自己。
不過,這沒什麼好不滿的,反而是這種彼此明晰對方界限的相處模式,讓雙方都很舒適。
沒人是傻子,都有分寸感,那就不用擔心對方的行爲動作會莫名其妙地變形。
雨停了,但原本是昏暗的天色,徹底黑了下去。
熊善抱著自己兒子,主動走了過來,對李追遠問道:“你喜歡孩子麼?”
李追遠搖搖頭。
“我很喜歡我兒子。”
“看出來了。”
“正因爲我小時候吃過太多苦,所以我想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嗯。”
李追遠無意去與對方辯駁所謂的“育兒經”,雖然他們這種望子成龍方式,怕是連極端派都會覺得太過極端了。
“這就是當父母的心態(tài)啊。”
李追遠拿出一包餅乾遞給他:“要不要嚐嚐這個?”
“不用,我吃不慣這個。”
“哦。”李追遠沒強求,他只是爲了打斷對方原本可能會繼續(xù)的話頭。
“小兄弟,江湖上的事,你知道多少?”
“知道的不多。”
“你雖然年紀還小,等真的要點燈遊歷江湖,最起碼也得等你成年後,可一些事情,多少還是提前知道一點的。
你看眼前這片湖泊,現(xiàn)在是這個樣子,可等你點了燈後,再看它,就是另一幅模樣了。
那時候,就算你不想走,江水也會推著你往前走,根本就由不得你。”
“我聽家裡長輩說過,可以再點一次燈,要麼歸隱要麼找個碼頭插坐。”
“那就是認輸了。”
“你不會認輸麼?”
熊善低頭,看著自己懷中的兒子:“其實,我已經累了,但我想爲了他,再多爭取一點。”
“理解。”
“我知道我這種心態(tài)不對,賭桌上贏紅了眼的人,最終結局往往是輸?shù)粢磺小!?
“就不能想象,自己是最終贏的那個麼?”
“呵呵。”熊善乾笑了兩聲,“江湖太大了,野路子出身的,讓我也感到佩服的,我也見過。
更別提還有那些從家族門派裡出來的,他們的那些手段術法,有些甚至是我都無法理解的。
而在他們之上,還有真正頂級的門庭。
在江湖上,他們被稱呼爲龍王家。
這種家族,歷史上出過太多最終勝者,底蘊更是深厚得可怕。
他們的家族子弟,點燈出來,不叫行走江湖,不叫遊歷不叫闖蕩,他們把它稱之爲——走江。
聽聽,這得是多大的口氣,偏偏人家,還真就有這樣的底氣。”
李追遠安靜地聽著,他在思索熊善爲什麼要與自己說這些。
思來想去,得出的結論是,對方似乎真沒針對自己的意思,好像純粹是在有感而發(fā)?
熊善:“你說,與這些走江的人爭,我能贏麼?”
李追遠:“事在人爲,就算是龍王家,最早不也是從草莽裡走出來的麼?”
“小兄弟,你當然可以有這種心氣兒,但我不行。”熊善伸出手指,輕輕捏了捏自己兒子的臉,“要不是今天見了你,我怕也沒有這番感慨。”
“嗯?”
“小小年紀,陣法使得出神入化,你知道麼,這很嚇人的。”
“這不至於。”
“這很至於,因爲我不信你就只會陣法,別的不會。”
“還好吧。”
“也就幸虧你沒點燈,我知道我最終不用和你競爭,但我清楚,在江湖的某個角落裡,肯定有著像你一樣優(yōu)秀的年輕人,他點過燈了。
一想到我最後還得與這樣的人,去搏殺拼命,爭奪那最後的一席。
我會害怕。”
李追遠:“你再繼續(xù)說下去,不怕影響自己心氣?”
“無所謂,看到你,再看看我兒子,我倒是覺得有指望了,呵呵,沒想佔你便宜的意思,但我剛剛療傷時看著膝蓋上的他,我腦子裡真的在想著,是不是該退下來了。
好好把他培養(yǎng)起來,以後這江湖,讓他去爭。
等這一浪走完,
我就……”
李追遠擡起手:“最好別說這種話,不吉利。”
“哈哈哈哈哈!”
熊善發(fā)出了笑聲。
這時,遠處多個方向,出現(xiàn)了一列列黑影。
趕屍隊伍,回來了。
“梨花!”熊善喊自己妻子。
“這次我來吧,潤生哥。”
潤生馬上搬出小桌,李追遠快速完成了佈置。
熊善認真地注視著少年的動作。
先前的“含情脈脈、真情感慨”,過去也就過去了,誰也別真的當真。
真正維繫和確保雙方合作關係的,是實力。
李追遠這次直接以業(yè)火點燃蠟燭,一紅一白兩根蠟燭,燃燒的是泛著黑色光影的燭火。
既然他不信自己除了陣法其它不會,那自己就幫他證實一下。
熊善點點頭,舔了舔嘴脣,說道:“一股子正派淳厚味兒。”
燃燒過的黃紙開始分發(fā),人手一張。
連續(xù)幾次下來,大家也都有些習慣了。
熊善:“昨晚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混入他們隊伍裡的,步履得緊跟他們的節(jié)奏,不能亂。
最重要的是,不能去看中間那個。”
“嗯。”
“你個子不夠,只需要牽著其中一個人的衣服走,就可以了。”
“謝謝,你考慮得真細緻。”
那些隊伍從四面八方向這裡匯聚,沒那麼近時,倒是不用急著低頭,是可以看看的。
當然,中間那個雙腳不沾地的,永遠都看不清楚。
回來時,各個隊伍的人數(shù),明顯都變多了。
而且應是中途“接”了人,或者光顧的客棧數(shù)目和位置不同,總之,回來時的隊伍不似白天出去時那般緊湊,每支隊伍之間,都間隔著長度不等的距離。
第一支隊伍,四個人。
怪不得回來這麼快而且排第一個呢,就只接了一個人。
是個女人,她閉著眼,頭髮散亂,衣服髒破,這形象,很像是民安鎮(zhèn)裡自己曾遇到過的那個傻子。
當這支隊伍靠近後,大傢伙就都低下頭,等其入水後,大家就再擡頭,看向第二支隊伍。
第二支隊伍五個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一個身形消瘦眼窩凹陷的中年人,他們也都閉著眼。
李追遠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接的人裡,似乎,本就是要死的人。
所以,昨晚自己所經歷的纔是特例?
因爲自己和婦人以及那汪家七人,都屬於外來闖入者?
也有可能,是汪家人的身份,會引起特殊的敏感?
兩支趕屍人隊伍,已經走入湖中,消失不見。
但等到第三支趕屍人隊伍在遠處出現(xiàn)可供遙望時,情況一下子就變得不同了。
第三支隊伍,是四個人。
按理說,接的人少,它應該排在前面點,難道是因爲它的線路最長?
李追遠看了一眼身側的熊善,發(fā)現(xiàn)對方也是目露疑惑。
熊善是有經驗的,所以不應該是線路的問題,而是真的出現(xiàn)了偏差。
等第三支隊伍再近一些,李追遠發(fā)現(xiàn)那唯一被接的那個,是個女人。
她穿著淺藍底綢緞睡衣,腳著布拖,長髮披肩,像是剛從牀上被叫起來一樣。
最重要的是,其脣下有顆痣。
這個女人,就是那天在古玩市場接待自己等人的那位,是她給自己提供了牛刀解家的初步消息。
可她現(xiàn)在應該在市區(qū)裡,怎麼會到這裡?
這不應該是她主動過來的,因爲主動過來的話,她不會是這種裝束。
李追遠想起她曾說過,五年前她的丈夫在正月裡忽然失蹤,難道她丈夫當初也是以這種方式失蹤的?現(xiàn)在的她,只是在重走她丈夫曾經的老路?
所以,這第三支趕屍隊伍,竟然去了市裡?
譚文彬和潤生也是互相對視一眼,他們也是認識那個女人的。
第三支隊伍經過這裡將要開始繞圈時,衆(zhòng)人紛紛低下頭。
女人身上有薰香味繞了一圈後,經久不散。
這支隊伍入水後,李追遠開口道:“她是汪家人。”
熊善聞言,皺起眉頭。
第四支隊伍來臨,衆(zhòng)人舉目看去。
也是四個人,意味著仍然是隻帶回來一個。
這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老太婆,一身華裝,珠寶玉石配飾掛滿。
熊善:“這是卜家老太太,前陣子剛過完大壽,我還去蹭過酒席。”
第五支隊伍,還是四個人,帶回來的是一個青年,身穿白色背心,雙臂處有極爲明顯的凹痕,小腿處更是肌肉發(fā)達。
這一點,和之前見到的那七個汪家人很像,趕屍人需要練雙臂夾竹竿,還需練踢屍腿法,這兩處地方因爲刻意操練,所以線條會極爲明顯。
一個汪家人,一個卜家人,那不出意外,這個青年身上有著明顯趕屍人特徵,怕不是得姓謝?
所以,這三支趕屍人隊伍,竟是去了老天門另三家那裡,各自接回來一個?
第六支隊伍隔著有點遠,目前還只能看見遠處的黑影。
熊善:“你猜,將軍爲什麼要抓這三家人?”
李追遠:“報復。”
除了報復,想不到第二個理由,總不可能是把人接去水底,請客吃飯?
熊善:“我忽然意識到,似乎得認真審視你所說的老天門四家內部矛盾了,我懷疑,這不是來自將軍的報復。”
李追遠:“有可能是來自那位牛刀解的報復,他已經可以借用將軍的力量了。”
李追遠頓了頓,又補充道:“不解決那位牛刀解,這將軍的封印,就不會真的安穩(wěn)。”
這個時候,就得施加一些引導,但不能用力過猛。
熊善點點頭:“是啊。”
第六支隊伍近了,可以看見了。
這次不再是四個人,而是五個人,意味著接了兩個。
一左一右,一個高壯,一個瘦削,全都閉著眼。
身旁,熊善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
李追遠特意看向他,這倆人看來熊善不僅認識,而且很熟。
如果說熊善還能忍住的話,那婦人則已經被驚愕到了,她喃喃道:“老二、老三!”
老二老三?這倆人,是熊善團隊裡的人?
當這第六支隊伍過來時,熊善用極壓抑的聲音提醒道:“低頭。”
這聲提醒,是對婦人說的。
婦人低下了頭。
第六支隊伍,走入湖中,沒入水面。
婦人開始抽泣,伸手攥住熊善的衣服。
可以看得出,這支團隊的氛圍,還是很好的,大家彼此認同感很高。
熊善攥緊了拳頭,他臉上的疤痕,再次變得凸顯起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李追遠問道:“你安排他們做什麼去了?”
熊善咬著牙,一字一字道:“我說我只安排他們盯著言家謝和卜家,你信麼?”
李追遠本來是不太信的,只是像婦人那樣,盯著那兩家,等待那兩家出人時再一起跟著過來的話,怎麼會莫名其妙地被拉入這趕屍人隊伍?
但很快,李追遠就不得不信了。
因爲他看到了更匪夷所思的一幕,第七支隊伍來了。
這支隊伍,足足有八個人,在今晚,算得上是大規(guī)模了。
排第一個的,李追遠很熟,就是昨晚看見的年輕道長,也就是那對老夫妻的雙胞胎兒子。
但在其身後跟著擡竹竿的,居然是虎哥。
虎哥另一側以及其身後,是他的兩個混混兄弟。
這三個人不是被自己安排在市裡淘金麼,怎麼會出現(xiàn)在這裡?
下一刻,潤生和譚文彬,也紛紛發(fā)出急促的呼吸聲。
因爲比虎哥三人在隊伍裡頭,更詭異的一幕出現(xiàn)了。
在虎哥三人身後,還跟著兩個人在擡桿,分別是陰萌和林書友!
上午經過梅嶺鎮(zhèn)時,譚文彬還通過鎮(zhèn)上電話,與他們進行過溝通聯(lián)絡,當時一切正常。
因爲前路還不明朗,所以自己也並未要求他們把虎哥三人引到這裡來。
可現(xiàn)在,這五個人,卻都出現(xiàn)在了這兒。
李追遠:“低頭!”
第七支隊伍靠近了。
潤生和譚文彬艱難地低下頭,哪怕他們全都攥緊了拳頭。
李追遠低下頭的同時,看向手中銅鏡,且開始尋找角度。
按照先前的慣例,這支隊伍會圍繞自己所在的“陰陽路客棧”轉一圈再回湖底。
自己需要計算他們的移速,避開中間唯一腳不沾地的不可目視之人。
在銅鏡裡出現(xiàn)虎哥的身影后,李追遠閉上眼,心中計數(shù)。
睜眼快了,會看見那個“它”,自己會再次受傷;睜眼慢了,就可能錯過陰萌和林書友。
時間到了,李追遠迅速睜開眼,他從銅鏡裡,看見了林書友,陰萌則因在另一側的緣故,受角度影響,被林書友遮擋住了。
而這時,林書友似是感應到了什麼,他居然睜開了眼,目露疑惑,左右茫然張望的同時,嘴巴張開,像是在說話,卻沒有聲音,但從其嘴型變化中可以看出來,他說的是:
“小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