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風的閣樓,腐朽的牀;翹起的地板,脫落的牆。
陰萌坐在崴腳的凳子上,打量著自己的貴賓房。
她很清楚,如果自己現在走陰去看的話,應該能看到金碧輝煌。
但她現在很害怕走陰,每次短暫的走陰都會給她一種拿釘錘開鑿她腦袋的痛苦感。
閣樓外,站著兩個侍女。
她們倒是不難辦,從另一側翻下去就能避開她們,可這裡雖處於宮殿邊角,卻也有機關覆蓋。
最重要的是,她現在就算離開這裡,也不曉得該去哪兒找尋自己的同伴。
無奈之下,她只能從自己揹包裡取出一些毒性弱反應卻很強的粉末,在房間裡掰下一塊木頭後,將粉末撒上頭揉搓。
“噼裡啪啦,噼裡啪啦……”
紅藍色的煙,就這麼升騰起來。
她將木頭放在窗臺邊。
與其自己瞎跑,不如發出信號後安心等待。
她也確實沒等多久,遠遠的就看見譚文彬與一個陌生中年男人,跟著一位宦官虛影,向這裡走來。
宦官支走了樓下的兩個侍女虛影。
熊善留在下面,譚文彬跑了上來。
“喲呵,來欣賞一下咱萌萌的獨棟大別墅。”
陰萌白了他一眼,將登山包往身上一背,問道:“可以走了麼?”
“再等等,你先把你包裡給潤生帶的香都給我,我去辦個事兒。”
陰萌將兩個盒子從包裡取出,遞給了他。
“辦什麼事?”
“備點厚禮,託個關係,走個後門。”
“樓下那個人是誰?”
“王公公,人不錯,和你算個老鄉呢,蜀人,小時候家裡犯了罪,抄家後被遣去宮裡去了根當了公公。”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他。”
“叫熊善,不是自己人。”
“我知道了。”
譚文彬收拾好東西擺擺手:“好了,你再等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下了樓,王公公帶著譚文彬離開了。
熊善則繼續站在樓底下,沒上樓。
沒多久,譚文彬就回來了,身邊除了王公公外,還有一位身穿紅色宦官服的大宦官。
這大宦官年紀大一些,但膚色更白,身上流露出一股子雍容。
原先的那位王公公,在大宦官身邊,也是謹小慎微,一副討好的神情。
熊善真心覺得少年隊伍裡的這位譚姓青年,很與衆不同。
看似不顯山不漏水的,也有點不著調,卻次次都能搞出非凡的效果。
他自己也是當隊長的人,從建隊角度考慮,哪怕老二老三他們沒出事,自己的團隊裡,也的確缺這樣一個人。
有時候,不是每件事,都必須得靠武力去解決的。
熊善忽又自嘲似的笑笑,現在再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老二老三的死,讓他本就已經千瘡百孔的防線徹底崩塌,現在他只想把這一浪安穩度過,讓自己可以正常的二次點燈退出江湖。
譚文彬領著大宦官過來了,大宦官一邊走一邊說道:
“小彬子,咱是信得過你,才願意幫你這一把,咱也是個可憐人,不僅沒了根,還早早沒了命,事後的那些承諾,你是否兌現,就全靠小彬子你那點良心了。”
譚文彬:“您就放心吧,乾爹!”
熊善:“……”
陰萌被喊了下來,大宦官和他們一起,來到了那座破損宮殿前。
他來了後,直接遣散了附近的所有侍女小宦官,讓四周一下子變得極爲冷清。
譚文彬點了一根細香,插在地上:“王家哥哥,你先抽著。”
緊接著,譚文彬又點了一根粗香,手舉著湊到大宦官面前:“乾爹,您抽著。”
“插地上吧,省得把你累到了。”
“嘿,反正現在也沒啥事兒,就孝敬孝敬您。”
“臭小子,你有這般殷勤地伺候過你親爹麼?”
“有過,你是沒看見,小時候我一犯錯,私塾先生喊我爹去談話時,我在家裡可勤快了,洗衣拖地的,我爹回來時我恨不得跪門口去給他換木屐。”
“呵呵呵。”大宦官笑了。
旁邊蹲地上吃香的小王公公也跟著笑了。
“放下吧,咱坐著慢慢吃,別人餵飯終究沒有自個兒吃來得爽利。”
“哎。”
譚文彬將粗香插在了地上,然後從包裡拿出傷口消毒用的酒精,倒入塑料杯中,一人面前放了一杯。
小王公公趕忙隔空吸了一口,原本半透明的臉上,竟泛起了一陣紅,飄飄欲仙。
大宦官見狀,對他啐了一口:“沒出息的東西。”
隨即,大宦官吃了口香,再吸了口酒:
“嘶,小彬子,你這酒,著實夠烈的啊。”
小王公公馬上附和點頭。
“乾爹您放心,以後逢年過節,少不得您這口酒。”
說著,譚文彬又偷偷給小王公公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你也有。
小王公公偷偷回以“明白”的微笑。
“唉,以前還活著時,總覺得這血食得多重要,去了根後入了宮,還得好生供養著我那幾個兄弟家,只求日後那些子侄,心裡多少念點我的好,他日給他們自個兒親爹孃上供時,好歹給我留這麼一口。
現在死了,其實,也就這麼一回事,雖說沒能人死如燈滅,可死了就是死了,沒啥勞什子好掛記的了。”
“乾爹,您這話說得就不對了,受人之恩,自當相報,我雖說還未成親,可也算是有相好的了,日後我有了孩子,孩子再有了孩子。
夏天夜裡乘涼時,給孩子講些志怪故事,自然少不得乾爹您這一份經歷。”
“哈哈哈哈。”大宦官又被逗笑了,“成,既然被你叫聲乾爹,難得遇到個帶把兒的乾兒子,你以後成親時,乾爹也得隨份禮。”
譚文彬馬上搓手,往前湊了湊:“喲呵,您老竟還藏著一手?”
“那可不。”大宦官瞥了譚文彬一眼,“他們殉葬時,都是一個活坑埋了,有些侍女更是圈在那兒生生餓死的。咱不同,咱殉葬時,可是有口棺的,你到時候挖咱軀殼時,記得那棺砸個夾層,裡頭金銀珠寶可是有些的。”
“長者賜不敢辭,那些寶貝我挖出來後,先給您修個墳,餘下的,九成我拿去捐了給鄉里修橋鋪路,那一成,就當您給的份子錢。
等您牌位做出來後,我帶著我那未過門的對象,先給您拜一拜。”
大宦官疑慮道:“只留一成,是否太少了?你乾爹我,雖是藏了些,卻也沒藏太多,殉葬來得突然,那些田莊鋪面什麼的,也沒來得及變賣。
你爹雖是個做衙役的,但到底只在秣陵,怕是家底也就那樣吧,你爹爲人如何?”
“剛正廉潔。”
“那完球了,也就是窮鬼一個。”
“倒也不至於。”
“你日後操持什麼營生?”
“興修水利。”
“啥,還得服徭役上河堤?”
“額……”譚文彬撓撓頭,“利國利民的事。”
“倒是有股子志氣,是個好孩子。”
“乾爹您謬讚了。”
這裡大部分的侍女宦官,包括曾出現的那些元兵和騎士這些,其實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的,他們還認爲自己活著,正幹著生前的工作。
像大宦官這種級別,他曉得自己死了,已經是這批殉葬者中的“頂端”了。
但他其實就和那些不可直視者一樣,擁有基礎的思維,卻也依舊有限,你與他說外面過了多少年,當今是個什麼時代,他們是無法理解的。
他們到底是倀,有著自我的侷限性。
這也是爲什麼解順安能忽悠三家先人凝聚出如此濃郁磅礴咒力的原因。
他們的自我意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後人犯了錯,他們願意主動去用咒術來懲罰自己後人。
但他們的思維侷限性,無法察覺和理解,眼下的如此龐大的咒力,會爲當下人間帶來怎樣可怕的災禍,已不僅僅只懲戒三家或者讓三家滅族那般簡單了。
熊善在旁邊,看著譚文彬與那兩個鬼宦官聊得如此熱絡,只覺得神奇無比。
陰萌站在邊上,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團隊裡的所有人,包括小遠哥,都認可壯壯的能力。
她有時候也會憂慮,自己在團隊裡的作用,沒那麼深刻。
好像,自己現如今最主要的價值,還是體現在自己“姓陰”方面,畢竟小遠哥以後肯定要再度去酆都鬼城的。
唉。
經歷過這次被當作“座上賓”後,陰萌心裡不由地有些無奈:
哪怕都到了自己這一代,陰家人居然還是在吃祖宗老本。
這時,似有一聲波動傳來。 Www◆ttκǎ n◆¢O
大宦官緩緩擡起頭:“喲呵,來訊了。”
不一會兒,就有一羣侍女宦官向這裡走來。
小王公公起身,去將他們驅趕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更多的侍女宦官來了,小王公公攔不住了。
大宦官瞪了他們一眼,發出一聲重咳:“滾開。”
侍女宦官們又做鳥獸散。
消停一段時間後,幾個身穿高級宦官服的公公走了過來。
大宦官站起身,走上前:“怎麼,咱在這將軍府裡,說話已經不算數了?”
幾個高級宦官馬上退走。
熊善在旁看著直瞪眼,他清楚,原本這會兒自己已經要開始艱難工作了。
結果,艱難的工作就這樣給混過去了?
被那少年嚴令死守的阻擊戰,只需站在旁邊看?
又安靜了一段時間,這次地面震顫了,來的,是一羣騎士。
大宦官這次扯著嗓子罵道:“咱倒要瞧瞧,這將軍府,到底姓甚,到底是哪家姓說了算!”
騎士們面面相覷後,策馬離開。
時間,就以這種方式,一分一秒地過去。
但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能擋一時,卻不能一直擋下去。
譚文彬舔了舔嘴脣,心裡小聲罵道:媽的,看來真如小遠哥所說,那解順安確實有著部分這裡的掌控權。
這次,來的侍女宦官更多了,幾乎是人潮。
命令卡在這裡,只會將越來越多的人向這裡聚集,從而形成合力,將命令推動下去。
他們是倀,他們的本質,其實就是受影響受擺佈。
大宦官的神情也變得難堪起來,不是因爲丟了面子,而是連他自己,也感受到了壓力驅動。
他不僅攔不住面前的這幫人了,連自個兒,他都已經無法控制住了。
小王公公,則早已站到了對面,臉上的恭敬之色不再,開始與其它人一樣,面容變得陰沉,開始集體施壓。
“小彬子,咱沒用,再過一會兒,咱也得站對面去了。”
“瞧您說的,乾爹已經很神勇了,這樣,您放開吧,咱還有自己的方法。”
“真放了?”
ωwш? тTkan? C〇
“放了,您留一分清明在,還能庇護一下我們幾個不被排擠。”
其實是有大宦官在身側,自己等人就不用提著草槓頂著稻草人裝合羣了。
“那好。”大宦官舒了口氣,揮了揮手。
譚文彬看向熊善,說道:“輪到你了,時間應該差不多了,你只需再撐一會兒即可。”
熊善拍了拍胸脯:“放心吧,撐多久都沒問題。”
譚文彬無奈地聳聳肩,他還是更喜歡自家遠子哥那種精密的說話佈置方式,像熊善這種的,當他的老大,他會很不適應。
“用不著,我家老大辦事,喜歡講究個雷厲風行,你再頂會兒。”
熊善開始起辰州符,只見他蹲在地上,雙手貼著地面。
稻草再次從他身上延伸而出,在其四周,出現了八個稻草堆,其中一個稻草堆編織成了兩個趕屍稻草人,倆稻草人擡著草槓,先進入了宮殿。
在熊善的控制下,它們走得要多慢就有多慢,到宮殿門口臺階處,下蹲的動作更如同是在慢放。
等第一位不可直視者上了草槓後,倆稻草人就緩慢起身,然後載著不可直視者,在寬敞的宮門前院子裡,緩步轉起了圈圈。
然後,第二堆稻草人編織而出,以相同的方式去接人,再轉圈圈。
接下來,是第三個,第四個……
熊善所擅長的辰州符在這裡有極好的僞裝作用,在符的效果加持下,這些稻草趕屍人在本地人眼裡就是“本地人”。
因爲這些“假本地人”不停地出現,進去,轉圈,使得外頭這些真本地趕屍人,只能一直在外頭排著隊。
這算是,鑽了個漏洞,卡住了身位。
原本的八堆稻草已經全變成“趕屍人”後,熊善又召喚出了八堆。
這時候,他已經感到些許吃力了。
不過,旁邊的譚文彬和陰萌,倒是因此對熊善有些刮目相看。
這可是同時控制八個傀儡啊,他還只是些許吃力。
聯想到之前小遠哥把那梨花拿來與自己做對比,譚文彬確實得承認,熊善這個團隊的整體素質實力,比自家團隊,真的要高出一大截。
不過自家團隊比較全面,比如熊善團隊就沒一個能坐上將軍貴賓席蹭飯的,自家有。
但主要還是得歸功於小遠哥的智慧。
是小遠哥的腦子以及其對走江的更深刻理解,把自家團隊擡上了另一個高度。
這時,那些不可直視者忽然不出來了,他們開始了結印下咒。
一縷縷黑霧,自下而上升騰,匯聚於空中,形成了黑色漩渦。
熊善愣了一下,面露灰暗:“完了?”
譚文彬鬆了口氣,說道:“成了。”
很快,黑色漩渦開始分解,重新化爲一縷縷黑氣,迴歸每個不可直視者身體。
“咔嚓!咔嚓!咔嚓!”
草槓全部斷裂,稻草人也都崩散,那些在草槓上的不可直視者全部掉落在地。
結束結印後,他們全部迴歸宮殿內,一切復歸於安靜。
譚文彬拍了拍手:“行了,這就是小遠哥給咱發的信號。”
這時,熊善一邊擦著臉上的虛汗一邊冷不丁來了一句:
“你們行走江湖,可比我們簡單多了。”
譚文彬看了熊善一眼,說道:“事兒才辦了一半,別急著翹尾巴。”
熊善神情一滯,沒有怒氣,只有羞愧。
譚文彬自己出身比草莽還草莽,他原先壓根就不是玄門中人,只是被當作一個“臨時牌匾”。
但他是真的有些瞧不上熊善的一些行爲習慣,什麼時候都不忘試探來試探去的,欠人情更是張口就來。
這其實和出身沒關係,人這一生其實都在不斷地打破自身的侷限性,一旦你累了,停下來了,那它就會化作牢籠把你困住。
這江,你確實不適合走了。
譚文彬一揮手:“走了,去集合。”
……
李追遠走到解順安面前,解順安坐在地上,一臉頹然:
“你殺了我吧。”
李追遠沒搭理他,也清楚,解順安並不怕死。
少年走過來後,又很自然地從解順安身側經過。
走到巨坑邊,少年看著下方的黑色棺材,擡起手,指了指。
還停留在臺階處保持著先前止住身形姿勢的趕屍道人,轉身,向著少年緩步走來。
它也經過了解順安身側。
解順安開口問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他主要得靠趕屍人傳統之法,以竹槓馭屍。
就算是先前那種,自戕雙目以秘術強行讓趕屍道人自主發起進攻,其實也就只能維繫那一瞬。
可少年,卻能進行幾乎完美的操控。
不用藉助外力,直接讓屍體聽命於他。
這在解順安看來,簡直就是匪夷所思的能力。
李追遠的這一特殊功法,源自於一位魏姓病友。
也只適合在病友圈裡流傳分享。
外人不僅很難學,就算偶有驚才豔豔之輩強行學了,那下場會註定悽慘,是生不如死的同時,還得加上求死不得。
老家桃樹下的那位,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過,學不學得了是其次,李追遠是懶得與這解順安繼續交流。
解順安若是真的一開始,就願意好好坐下說話,將那面令旗交給自己,那自己估計會與他坐一起商議復仇計劃。
少年還挺喜歡琢磨這個的。
有時候,他也會想起曾經的那隻黑貓。
它信自己,也是真的乖,聽話且表現良好,能彙報進度以及最終結果,有始有終。
可惜,它解脫了。
二者區別在於,當時的貓臉老太雖然曾在老家與殭屍打架吃了癟,但在村裡夜晚遇見她時,那隻黑貓其實仍然有拿捏自己的能力。
自己雖然把秦叔騙到了村裡,可那時候的秦叔還處於不會扶瓶子的階段,大家,沒那麼親。
所以那隻貓是在有實力優勢基礎上,願意聽從自己的建議。
解順安不是,他是被自己徹底擊敗了。
“你已經不屑和我說話了麼?”
解順安臉上的猙獰,緩緩再次浮現。
只是,當他準備再次站起身時,卻被潤生一鏟子壓住後背,給再次壓坐了回去。
潤生很想給他直接開瓢,但小遠還沒發話。
趕屍道人在李追遠的操控下,走下巨坑,躺回了棺材。
李追遠閉上眼,結束了對其操控。
然後,眼角有鮮血流出。
這就是操控這種級別存在的代價,哪怕對方骨子裡還在與你進行配合,可依舊是極爲可怕的負擔。
李追遠有一套衡量自己透支程度的標準,頭痛是第一步,流鼻血是第二步,眼睛流血是第三步。
到了這一步,就很危險了,再繼續透支下去,很可能會瞎。
“潤生哥,供桌。”
“好嘞。”
潤生馬上去擺供桌。
解順安正準備再次站起來,可這次,他的肩膀卻被還抱著孩子的白鶴童子一腳踩下去。
他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被踩在了地上,禁止撲騰。
供桌擺好,李追遠開始祭祀解家先祖,這是一種禮儀。
少年豎了三根燃香。
因對方一半是解家先祖一半是將軍,所以香禮得掐去一半。
哪怕將軍如今再平淡,與那些曾鎮壓自己的人再惺惺相惜,以少年的身份,都無法去祭他的。
拔出一根香,準備再將第二根掐去一半時,想到將軍在宴會廳上對自己敬的那杯酒。
想想算了,這半根香,就當還那一杯酒了。
祭祀完畢。
轉過身,林書友趕忙上前,手持紙巾和水,來幫小遠哥擦拭臉上的血漬。
童子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現在抱著孩子且腳踩著解順安的,是梨花。
當李追遠走來時,梨花面露羞澀的笑容。
似乎渾然忘了,不久前,她還曾主動袒胸餵奶給少年看。
兒子的前程近在眼前,當媽的此時卻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最後,竟低頭看著襁褓中的兒子,硬生生憋出了一句:
“忽然想起來,我兒子他還少個乾爹。”
她清楚,以少年的年紀,當乾爹,似乎有些不合適。
但她總不能讓兒子認少年當乾哥哥,那自己豈不是成了少年乾媽?
一旁,背對著這裡正在回收供桌的潤生,默默說了句:
“你不配認識我丈夫。”
梨花:“哈哈哈哈哈哈!”
只有很大很大聲的笑,才能掩飾自己此時的尷尬。
可也因此,算是緩和了此時略有些壓抑侷促的氛圍。
李追遠看了孩子一眼。
先前,他借用孩子的哭聲,來擾亂解順安對“竊竊私語”的感知,效果很好,這孩子也懂配合。
“孩子能走陰了,太早接觸這些,不好。”
“嗯?”梨花聞言,先是一喜,隨即疑惑道,“不好?”
我兒襁褓中就能走陰,豈不是天才,這哪裡不好?
李追遠伸腳,輕輕碰了碰趴在地上的解順安:“他也勉強算是個天才。”
他的經歷值得可憐,但他的行爲不值得共情。
過於代入他很沒必要,因爲你很可能是那個正常上下班回家後與家裡人一起吃飯,結果因他而稀裡糊塗一夜被邪祟屠戮的那個。
梨花似是明白了些什麼,馬上問道:“那……那該怎麼辦?”
“讓你男人用符,封住他靈覺吧,讓他至少有個正常的童年。”
“好……我會的。”梨花用力點頭。
不管是少年展現出的能力以及其背景,都讓梨花感到信服。
李追遠想到了阿璃,不過,阿璃比這孩子可憐多了。
要是阿璃只是小小年紀能走陰,偶爾看見些普通人看不見的孤魂野鬼,那阿璃的童年怕是會很天真爛漫。
小鬼兩三隻,哪比得上那些大邪祟死倒的羣進逼宮恐嚇羞辱,壓根不是一個層面的東西。
可即使如此,阿璃也只是自我封閉,表現出外界的抗拒與排斥,她也沒想過要去無差別報復。
梨花再次鼓起勇氣,開口道:“孩子現在只有小名,一直還未取大名。”
李追遠:“我不適合。”
他現在身上因果太重,最重要的是,他是真的不喜歡孩子,尤其是聰明懂事的孩子。
這時,解順安開口道:“你拿下了我又怎樣,你現在不殺我,我很感激,因爲我能聽到災禍掀起的聲音,呵呵呵。”
沒有得到迴應。
解順安:“你是不是在用不屑的眼神在看我,呵,我不信你有法子解決它,不可能解決的,你做夢。”
潤生收拾好東西恰好折返回來,低頭對他說了句:
“小遠看都沒看你。”
解順安雙手立刻攥緊,拼命地捶打著地面。
林書友幫李追遠收拾好了臉,然後“啪”的一聲,打開一罐健力寶,遞了過去:
“小遠哥,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李追遠接過飲料,一口氣喝完,然後搖搖頭:“來不及休息了。”
趕屍道人經過解順安的駕馭以及自己的操控,變得更虛弱了,已支撐不了這裡太久。
這裡咒力的問題,隨時都可能暴雷。
而且外面不出意外的話,那三家的人,怕是快趕到桃花村了。
太多變數存在,自己眼下能做的,就是抓緊時間,早點解決掉這個問題。
李追遠在地上坐了下來,從書包裡取出本子和筆,開始畫圖。
他想到的唯一破局之法,就是水葬門口的《龍眼鎖門陣》。
以鬼眼之火,將咒力進行焚化消解。
前提是,不能一口氣全化掉,要不然會把陣法以及這裡,一起爆掉,造成宣泄。
所以,得把咒力漩渦,分解下去,分散到每個不可直視者身上。
再讓他們,一個一個被擡入池塘中,一個一個進行湮滅消解。
這裡有一個問題,不可直視者太多了,該怎麼將他們送進去,趕屍人的法子可行,但李追遠懷疑這裡趕屍人隊伍嚴重不足,要不然先前譚文彬潤生他們混入趕屍隊時,也不用循環往復來來回回,這裡每次派出去的趕屍隊伍,也不會只有八支。
而且,他是要將《龍眼鎖門陣》徹底修復的,將其以屍體爲燈油,重新改回爲借用上方湖水的潮汐之力,生生不息。
要不然……真不夠鬼眼燒幾次的,他也不可能再去臨時找新鮮剛死的屍體來填充,那得是海量。
完整的《龍眼鎖門陣》,一旦運行起來,很難投機取巧,趕屍人隊伍擡著不可直視者進去後,就得一個一個銷燬。
而且就算只是一個一個焚滅處理,其當時所產生的火焰咒力迸濺,怕是也得將那處環境徹底覆蓋。
所以,趕屍人隊伍也得當一次性用品來用。
好在,熊善應該能以辰州符製造,實在不行,把他壓榨到吐血崩潰甚至壓榨乾,爲了了結這段因果爲了他的兒子,想來他也是願意的。
李追遠快速畫起了圖紙,他先前沒讓潤生氣門全開,是因爲潤生是在配合陣法施工方面,效率最高的那一個,潤生要是癱了,自己的施工進度就無法保證。
就算要暫時癱瘓,還不如在趕工期時開一下全部氣門。
李追遠手中的施工圖紙畫得飛快,這裡陣法原材料倒是不難找,宮殿雖然毀壞,但遺落的機關陣法很多,直接拆東牆補西牆就是了。
他還貼心地在每張圖紙上做了標註,指出了在宮殿何處用什麼方法去拆卸。
譚文彬帶著陰萌和熊善回來了。
解順安發完瘋了,陷入安靜。
因爲少年在奮筆畫圖,所以在場也沒人說話。
梨花單手抱著孩子,跑到自己丈夫面前。
熊善看見自己妻子的右手變成那個樣子了,馬上目露心疼想要去查看一下傷勢,看是否有機會稍做復原以免完全落下殘疾。
可梨花直接避開他的手,擡腿踹了自己丈夫一腳。
婦人用力看看少年,又看向丈夫。
熊善不理解。
婦人再次焦急地用力看向少年,然後再次看向丈夫。
熊善還是不理解自己妻子想要表達的意思,這又不是夫妻牀笫之歡時拍拍屁股就立刻明悟換什麼姿勢。
梨花只得把熊善拉出很遠的距離,她其實知道人家肯定曉得自己要說什麼,但自己又不能不說。
“那少年是龍王家的!”
“什麼?”熊善先是一驚,隨即又逐漸釋然。
很驚訝,到底是龍王家的,但又覺得正常了,不愧是龍王家的。
熊善隨即“哎呀”一聲,坐在了地上。
“你咋了?”
熊善伸手拍了拍額頭,看向自己的兒子,說道:
“你只是廢了一隻手,我只是出了一身汗,反正咱已經打算點燈退出江湖了,早知道,咱倆先前應該找機會死了合適的,這樣就能順勢送兒子一程,一步登天了。”
梨花頓住了,隨即點頭道:
“該死,死晚了!”
……
譚文彬走過來,蹲下,看著小遠哥那已經泛紅的雙眼。
然後,他撿起地上已經畫好了的厚厚一沓圖紙。
他不在乎是否會打破小遠哥的思路,開口道:“小遠哥?”
李追遠頭也不擡,一邊繼續畫圖一邊道:“說。”
“工程量有點大,倒是可以發動一下這裡的鬼和死人。”
李追遠擡起頭看向譚文彬:“怎麼發動?”
“我在這兒認了個乾爹,他算是宮殿這邊最高級別的大宦官,可以請他來組織鬼幫忙……”譚文彬順勢將自己與那大宦官的接觸過程給小遠哥講述了一下。
“可以,去做吧,我們要快。”
“行,我這就去和乾爹說。”
譚文彬去找那大宦官了,他現在“乾爹”喊得賊順口。
關鍵時刻能幫你忙,還給你留金銀珠寶,又比你大了近兩千歲,喊聲“乾爹”怎麼了?真不虧。
李追遠的圖紙畫好了,接下來,就進入了全鬼施工的階段。
沒有實體的鬼,無法觸及到現實,卻能帶路、指明方向、幫你把機關按住方便你拆卸。
那八支趕屍人隊伍,倒是能拿來當搬運工,他們是死人,有實體。
總之,施工效率很高。
只是,畫完圖紙的李追遠,依舊無法休息,陣法的精細處,還得由他來親自佈置。
好在,原陣法只是破損和被改過,整體基礎框架還在,縫縫補補且不以長久使用爲目標的話,工期還能進一步縮短。
梨花將孩子往石門臺階上的拳坑裡一丟,只剩下單手的她,依舊把活兒幹得麻利且瘋狂。
在這一點上,像極了世俗裡那些不得不把孩子留在老家,自己得出門打工給孩子掙學費生活費的堅強母親。
熊善本也想加入其中,但他被李追遠勒令休息。
需要他的地方,在後面。
沒辦法,換做其它功法,只要熊善把那本殘卷拿給少年翻看,至多翻個兩遍,李追遠也就學會了,這樣還能幫其一起分擔一下編織稻草趕屍人的壓力。
可偏偏,在符篆方面李追遠先天不通。
團隊裡其他人想學辰州符,怕是得以年爲單位,就這……都算是理解進步神速。
當李追遠將臨時充當陣眼的陣旗,插入位置後,《龍眼鎖門陣》,終於完工了。
這個陣法,將直接對接湖水潮汐之能,且不再是獨眼,而是雙目,不似鬼魅,而是龍眸。
李追遠甚至還得感謝,那三家的人,通過“老二老三”將大量秘製屍油運進來,榨乾了這裡的存儲。
要不然光是把老陣法弄癱瘓,都得費好長的功夫。
只是這種感謝不適合說出口,會引起熊善夫妻的不愉快,雖然他們這會兒肯定不會表現出來。
完工後,李追遠的視野裡,已經全紅了。
他已經瀕臨透支極限,要是不想再去當一陣子盲人的話,這會兒就只能儘量不去用腦子。
接下來,就是把那些不可直視者,一個一個地運送出石門,置入陣法中。
衆人來到那座宮殿前,潤生將李追遠背在自己背上。
八支本地趕屍人隊伍已經在旁邊候著了。
不過,李追遠打算先讓“外地人”上,少量本地人,可以中間接力,讓熊善得以獲得喘息機會。
“熊善。”
“是!”
熊善的語氣裡,已經多出了恭敬。
塵歸塵土歸土,江上下來後,心氣兒已不再重要,面對現實的那座高山時,終究得低頭。
熊善跪伏於地,凝聚出八個草堆,隨即,第一個稻草趕屍人隊伍出現,向裡走去。
旁邊,解順安被綁著,帶了過來。
李追遠沒殺他,他也不怕死。
因爲李追遠答應過解家先祖,會給他安排一個結局。
而那位解家先祖也告訴少年,當年的那位秦家龍王,就是秦戡。
不過,解順安雖然看不見,但他能感知到先前整個地下宮殿的那種井然有序的動作。
這意味著,這少年是真的有辦法,去把那積攢的咒力問題解決。
他的臉上,是毫不作假的慌亂,嘴裡,從先前到現在,一直喊的是:
“祖爺爺,我求求你,你趕緊死吧!老東西,你還活著幹嘛,給我死啊,死啊!老畜生,你怎麼還不死!”
嗓子,早就被他自己給喊幹喊啞了,漸漸發不出聲。
李追遠看了一眼站在潤生身側的林書友,林書友回看向小遠哥。
站得遠一點的譚文彬見狀,拿出一瓶水,走到解順安面前,喂他喝了幾口,說道:
“來,潤潤嗓子,你接著喊,配樂繼續。”
解順安如同瘋魔了一般,對著李追遠所在的方向喊道:
“你秦家既然要來,爲什麼當年不來!
我自幼聽阿嬤講秦家龍王與我老天門四家攜手鎮壓邪祟的故事,你可知自孩童時起,我對龍王秦有多崇敬?
我曾夢想著長大後能去拜入秦家門裡,哪怕只當一個門下之奴!
我解家祖宅未被焚燬前,家族祠堂中,世代將秦家龍王靈位首序供奉!
我阿嬤自焚護我出逃前,我只從家中帶走了秦家龍王的靈位。
那些年,我一邊東躲西藏於那三家的搜捕追殺,一邊每日不忘爲靈位設祭供奉哭訴,哀求秦家顯聖,念我解家當年曾付出巨大代價助龍王封印邪祟之情,庇護我解家,爲我解家討回一個公道!
我自己快餓死時,都要把供品留好!
多少個夜晚,我是在龍王牌位前哭著昏睡過去的!
你現在在這裡裝什麼悲天憫人,裝什麼仁愛蒼生,我呸,噁心!
你秦家既然要來,爲什麼不在我死心前來,要麼,就乾脆別來了啊!
難道當年,
你龍王秦家,全都死光了不成!”
李追遠:“掌嘴。”
譚文彬將水瓶放在地上,擼起袖子,對著解順安的臉狠狠抽了過去。
“啪!”
“啪!”
“啪!”
譚文彬沒留力,次次胳膊掄圓了抽。
解順安的臉,被打腫了,脣破齒落。
但他依舊張著嘴,不顧滿嘴是血,獰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是被我說中痛處了麼?什麼秦家,什麼龍王,假仁假義,欺世盜名,我呸!”
李追遠:“譚文彬,幫他走陰,他就算沒了眼,我也要讓他親眼目睹,他的計劃,是怎麼被破解掉的。”
“明白!”
譚文彬將自己的手,放在解順安的腦袋上,這一側胳膊上的怨嬰緩緩下滑,觸及到解順安身上,幫其強行開啓走陰。
也就在這時,稻草趕屍人,接到了第一個不可直視者。
兩個稻草趕屍人蹲下下放草槓,不可直視者上去,起身,擡起。
“咔嚓!”
草槓斷裂,稻草人分崩,不可直視者落下,然後自己走回了宮殿。
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在場所有人都愣住。
陰萌上前詢問道:“你留力了?”
熊善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
他馬上再次編織出一隊新的稻草趕屍人,走到宮殿門口,一個不可直視者走出來,上槓。
“咔嚓!”
這次依舊如此,草槓斷裂,稻草人崩散,不可直視者走了回去。
熊善開始慌了,馬上編織第三隊,可換來的,是同樣的結果。
“我……我……我……”
熊善張開嘴,不敢置信,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可自己卻在這最關鍵的一環裡,掉了鏈子。
這不僅是這一浪失敗,要是這裡沒能處理好釀成災禍,他將爲此承擔起滔天的因果反噬。
譚文彬開口道:“好像先前就出現過這樣的情況,上次他們結印下咒再將咒力分散回落到各自身上後,草槓就裂過,我還以爲是熊善見事情已經結束,自己中斷了術法。”
熊善:“我……我當時以爲是我累了。”
其實,第一隊編織出去時,他就已全神貫注,絲毫不敢留力,是想打開一個開門紅的。
李追遠:“換一隊。”
本地趕屍人隊伍,進入宮殿。
在入口處,下蹲,側槓,一個不可直視者出來,上去。
起身。
“啪!”“砰!”
竹槓崩斷,擡槓的兩具屍體直接炸裂。
其實,單以短時間效果來看,熊善編織出的稻草趕屍人,質量比本地的還要好些,承載力度也更強。
“哈哈哈哈哈!!!”
解順安發出了笑聲。
“知道爲什麼不行麼,因爲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結印下咒,到臨界點了,他們,他們已經完全擡不動了!
我贏了,最終還是我贏了!
是我最後揮舞的那次令旗,突破了臨界點,你白忙活了,徹底白忙活了,哈哈哈!”
李追遠閉上了眼。
梨花馬上站出來開口道:“我和我丈夫親自去擡!”
少年不語。
譚文彬開口道:“槓子不夠承載力。”
梨花:“我們可以用抱的!”
熊善拉住了自己的妻子,示意她不要再說話了。
梨花甩開丈夫的手,說道:“幹嘛,我不怕死!”
婦人聲音已經尖銳,她是完全因焦急失了分寸,一旦這裡的事沒處理好,她的兒子也將被牽連完蛋啊!
譚文彬:“都不可直視了,你還想去親手觸碰。”
梨花:“……”
熊善立刻將自己妻子按了回去,無奈道:“就算能抱起來,我們也可以抱著進陣法裡燒,但你能被燒死幾次?”
梨花聞言,失魂落魄地跪坐在了地上。
解順安繼續嚷嚷道:“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了,你說話啊,你不是很厲害麼,現在怎麼不吭聲了?
這場天災,終究是要爆發的,那些該爲我陪葬的人,一個都不會少,都得死,都得死!”
李追遠睜開了眼。
此時,他的眼睛裡已是一片深紅色,視線中全是紅通通的,只能隱約看見一些模糊的影子。
他剛剛回憶了與不可直視者的所有接觸,著重於宴會廳和宮殿處的一些細節。
譚文彬和潤生他們搬運不可直視者時,因爲無法睜眼進入宴會廳,所以乾脆每次就在門口像卸水泥那樣卸貨,那些不可直視者就自己根據侍女宦官的指引,或爬或滾向自己的座位。
宮殿門口,每次接送時,那些不可直視者,其實都是自己走著排隊出來的。
這也就意味著,他們,其實是能自己移動的。
就像是譚文彬對自己所說的,這裡大部分宦官侍女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只有那些大宦官和老嬤嬤,才曉得自己是已死之人。
可即使如此,哪怕是譚文彬的乾爹,也無法具體思考“今夕是何年”這種事。
所以,那羣不可直視者之所以還要一趟趟用趕屍人來接送他們,讓他們腳不沾地,並不是說他們無法真的觸碰地面,而是因爲他們作爲倀的存在,有著侷限性。
既然現在沒辦法運送他們去陣法,那就只能讓他們……
李追遠:“潤生哥,放我下來。”
“好。”潤生彎下腰,少年從其身上滑落。
“潤生哥,你們去宴會廳,把那座雕像,搬到這裡來,要快。”
“明白!”
“明白!”
除了陰萌外,所有人都去了,包括熊善和梨花,雖然他們夫妻倆不知道這麼做的原因,但至少現在又有事可以做了。
陰萌掏出紙巾,來幫李追遠擦拭眼角繼續流出的血。
雕像其實不沉,潤生一個人都可以環抱過來,這麼多人一起去,那速度就更快了。
很快,秦戡的雕像就被搬運到了這裡。
解順安嘲諷道:“怎麼,你現在開始學我,開始擺死人牌位了?哈哈,我告訴你,省省吧,沒用的,死了這條心吧你!”
李追遠伸手向前一指:“搬去宮殿門口。”
“我們來,讓我們來!”
熊善和梨花閉著眼,將雕像搬到了宮殿門口。
“你們出來吧。”李追遠一邊說著,一邊自己向裡走去。
熊善和梨花閉著眼出去了。
越靠近宮殿,那裡破縫越多,臨至殿門口時,其實就能看見裡面整齊站著的不可直視者了,只不過他們都側對著大門方向,也就是側對著自己。
李追遠走到了這裡,他現在雙目赤紅,無限接近於瞎,反倒是不用再顧忌看不看得見了。
少年站在雕像身前,面朝著宮殿門口。
幾次欲張嘴卻又抿了抿嘴脣止住。
冷汗,自他額頭上不斷流淌下來,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他很難受。
就像阿璃離開家見到人羣如見鬼怪一般,少年如果是表演時毫無問題,可面對除特定幾個人,去對外界在不表演的前提下動用真實情感時,就會無比痛苦煎熬。
尤其是,這次還要一次性面對這麼多人,哪怕,他們都是死人,可他們,依舊保留著部分自我意識,嚴格意義上,也算是“活的”。
李追遠身體顫抖地緩緩蹲下,雙手撐著地面。
汗珠混合著眼睛裡流出的鮮血,不斷滴落在地。
外面的人看著他,但沒人敢上前,除了依舊在狂吠的解順安外,甚至沒人敢發聲。
熊善和梨花在祈禱奇蹟發生,江水保佑。
譚文彬潤生他們不相信有奇蹟,但他們清楚,當小遠哥站到那裡去時,事情肯定能得到解決,他們擔心小遠哥的身體,能不能支撐得住。
“嘶……嘶……額……”
李追遠腦海中閃現出很多個畫面,有自己入門禮上的,有自己和阿璃手牽手的,有自己接受太爺遞給自己零花錢時的,有自己在阿璃夢中,看著供桌上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龜裂牌位。
最後,定格在桃樹下曾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小心天道親手扒了你身上的這張人皮。”
李追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我的人皮,還輪不到別人來扒。
有些事,就是自己的責任,無論任何情況下,他都無法逃避。
少年艱難地重新站起身,再次站在了這座雕像前,面朝著宮殿內。
李追遠挺起胸膛雖然很是緩慢一頓一頓,卻仍是無比認真地,對著宮殿內的所有不可直視者,對著當年爲了鎮壓將軍而戰死的老天門四家先人們,行起了秦家門禮!
哪怕是在自己的入門儀式上,李追遠都未曾料到,這套門禮,有一天竟會變得如此沉重。
不過,這套門禮越行到後面,少年的動作也就開始越流暢,整個人的氣勢,也在逐漸提起,蓬勃而出。
連帶著身後那座雕像,似也在此時輕輕搖晃,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光芒。
宮殿內,原本全部側對著少年的不可直視者們,緩緩轉過身,集體面朝向少年。
宮殿中心處的巨坑內,棺材蓋崩開。
趕屍道人在無人操控的前提下,再次站起。
這一刻,他眼睛裡綠光閃爍,兩個人的靈魂雖在同一具身體裡,卻同時追憶起了曾經那位相同的故人。
行禮完畢。
李追遠擡起頭,已無法視物的雙眸中,流露出肅穆。
少年的聲音響起,落於宮殿門前,環繞整座宮內。
“龍王秦家當代唯一傳人,李追遠。
厚顏斗膽,
請諸位,
爲正道、爲蒼生,
於今日,
再次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