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提供一個線索玩玩……”
門窗外,譚文彬和陰萌不敢置信地對視一眼。
這種事情,是怎么能隨便的,又是怎么能歸到玩玩一類的,他們難道不知道,這么做會毀掉一個同齡人的一生么。
譚文彬記起來自己在吳新輝記憶里看到的畫面,二人對峙時曾發生過如此對話:
“你為什么要誣陷我,為什么要誣陷我,為什么!”
“你死了就好了,你死了就好了,你死了就沒人知道了。”
所以,吳新輝如此奮勇地拿著匕首去追捕逃跑的趙軍峰,不是因為他是兇手,而是為了把這個“玩笑”,給圓下去?
這種匪夷所思的行為邏輯和動機,到底是怎么出現的!
譚文彬小聲道:“我不理解……”
屋內,傳來茆長安猙獰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
很顯然,現在最無法理解也是最難以接受的人,是他。
他費盡心思,一步步謀劃,一直假裝不知道還要時刻關注著進度,為此不惜獻祭掉了自己的親兒子,到頭來,居然是這樣一個結果。
“求求你,放了我們吧,你要什么我們都可以給你。”
“對對對,放了我們吧,今天的事情我們不會說出去的,我們一定保密。”
茆長安的笑聲停止了,他現在恨不得將眼前這兩個人施以酷刑、極盡折磨,可惜,吳新輝死得太痛快了,便宜他了。
但是,茆長安剛剛舉起手,指尖銀針再度出現時,他就止住了動作。
窗縫外,注意到這個細節的李追遠目光微微一凝。
老東西是個狠角色,即使計劃崩盤失敗,即使憤怒到這個地步,他也依舊在忌憚天道硬生生地壓制沖動沒有出手。
他是真的好愛他自己。
此時,血香已經燃盡。
原本畫在堂口地磚上十分鮮亮的陣法紋路,瞬間變成上了年頭的脫落漆料。
并排站在一起的趙軍峰和邱敏敏身體開始搖晃,一縷縷液體自他們身上不斷溢出,因人偶被損壞,他們正呈現出失控的狀態。
茆長安揮了揮手,語重心長道:“你們是無辜的人,快跑吧,注意安全。”
“謝謝,謝謝!”
“謝謝你,謝謝!”
朱紅玉和劉欣雅如蒙大赦,起身開始逃跑,但茆竹山還活著時布置的迷魂陣還在,她們倆人原地轉圈了好久,卻依舊沒能跑出堂口大門。
這種簡單小陣,茆長安舉手就能破掉,但他沒這么做,他一邊捂著臉,抽泣哭訴著自己死去的兒子以及這里發生的慘狀,一邊走出了堂口,“噗通”一聲跪下,繼續對蒼天懺悔。
很顯然,他是不會放過那兩個女人的,但他又不想臟了自己的手。
趙軍峰和邱敏敏結束了搖晃,屬于死倒的濃郁氣息自他們身上散發出來,趙軍峰更濃烈,邱敏敏顯得淺薄些,大概是后者近期剛遭受過重創。
兩個死倒,本能地看向屋內還在奔跑的兩個女人,并一步一步向她們走去。
朱紅玉和劉欣雅尖叫著后退,二人的后背,近乎就貼到了門板上,距離李追遠三人藏匿著向里偷看的位置,很近。
譚文彬和陰萌臉上神情稍微出現了點變化,因為他們現在只需露個面,就能救下這兩個人。
但二人顯然不愿意這么做,不僅沒人去嘗試征詢一下身后小遠的意見,反而一個將臉撇開一個干脆低下頭。
譚文彬:“你看到兩個死倒兇手要殺人了么?”
陰萌會意,馬上接話道:“沒看見。”
譚文彬猶豫了一下,覺得這個說法不好,又改口重新問道:
“你剛看見朱紅玉和劉欣雅跑出堂口了沒?”
“看見了,她們剛剛跑出去了!”
“真好,她們逃脫了,安全了。”
“是啊,真為她們感到慶幸。”
人在做一些違背“公序良俗”的事情時,往往會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這么做的目的,是為了讓自己內心不留負擔,不用陷入內耗。
屋內今晚死了很多人,他們全程在外頭看戲,如果他們早點出手,可能里面大部分人就不會死,但,為什么要出手呢?
冉秋萍和孫紅霞曾襲擊過自己等人,潤生現在還躺在病床上養傷;茆竹山死有余辜,他親爹兼師父都不在意;至于吳新輝仨人……像是誰不會做個睜眼瞎似的。
這么一調理,譚文彬和陰萌臉上就都舒了口氣,念頭通達了。
連帶著屋內連續傳來的兩道慘叫聲,也沒讓他們覺得不忍與罪惡。
李追遠站在后面全程目睹了二人的內心戲,反正,除了對“天道解釋”外,他自己內心里壓根就不會有這個流程。
屋內的人都死光了,茆長安站起身,邊抹著淚邊走進了屋。
他表情先是錯愕,再是不忍,最后是憤怒:
“兩個孽障,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殘害生靈!”
譚文彬不禁感慨:“不愧是老戲骨啊。”
陰萌附和道:“真敬業。”
李追遠做了課堂總結:“記得學習,再把隨堂筆記交給潤生,別讓他落下功課。”
每一次共同參與的冒險事件,都是一場寶貴經歷。
陰萌在配合度上比譚文彬差一籌,且總是說些不合時宜的廢話,也是因為她自從加入團隊來到南通后就一直風平浪靜,缺少了這種團隊經歷的磨合,早些時候剛加入團隊的彬彬廢話可比她多多了。
茆長安準備清場了,謀劃失敗了,兒子徒弟也死了,但生活,還得繼續。
趙軍峰和邱敏敏走向了他,顯然是出自本能想要對他動手,他彎下腰,將地上的兩只破損的人偶撿起,面對步步緊逼的兩頭死倒他絲毫不慌,手指快速地往上重新纏線插針。
李追遠轉身,走出藏匿地,徑直來到門口,看著茆長安,說了聲:
“晚上好。”
譚文彬和陰萌不明白為什么小遠要選在這個時候現身,先讓茆長安把那兩頭死倒解決了,自己三人再出面解決老頭不好么?
這也更符合三人之前的計劃,只不過從第一個解決老頭變成只剩一個老頭可以解決。
但不明白歸不明白,二人還是很快來到李追遠身側,手持黃河鏟,一左一右護持。
茆長安拿著兩個剛修復好的人偶,手指輕撥,兩頭死倒當即停下腳步,指尖再一輕調,兩頭死倒轉身,面朝門口。
隨即,茆長安左手伸出三指,右臂打旋兒,一番交叉后,最后上下相疊:
“茆長安,祖上插坐金陵秦淮碼頭,不知小哥是坐的哪家碼頭?”
同行見面,最先生出的其實是忌憚,先探底,也是為了盡可能地避免摩擦。
沒辦法,這一行誰身上沒幾手看家本領,真動輒撕破臉互陰,那真是誰都沒好日子過。
這時候,要是再提什么“坐濠河碼頭”,就是故意插科打諢了。
李追遠雙手插兜,懶得回禮,而是很直白地說道:
“我不是坐碼頭的,我拜的是柳家龍王。”
茆長安神情一滯,肉眼可見的慌亂,甚至整個人連續后退了好幾步,焦急解釋道:
“我教子無方,致使兒子誤入歧途,釀下如此慘劇,現我已大義滅親,收拾殘局,還請您明鑒!”
他很害怕。
但他的害怕,和當初在豐都鬼街面報家門時,陰福海的震驚不同。
陰福海是世代久居小縣城,對江面上的事情也只是傳聞和聽說,茆長安可是能有辦法弄來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掛自己家門口的。
他怕的,分明不是過去柳家的威名,而是現在!
這不由讓李追遠想起了當初來過南通的說書人余樹。
看來,就算是當初在山城丁家晚宴后的散步,柳奶奶也是對自己藏了一手,沒騙自己,卻也沒把實情說完。
李追遠指了指茆長安手中拿著的兩個人偶,問道:“能丟一個過來給我看看么?”
茆長安遲疑了。
咦,居然真可能丟給自己?
李追遠繼續道:“收手吧,外面全是我們的人。”
雖然很清楚,除非潤生提著吊瓶出院,否則外面絕對不可能還有人。
但譚文彬和陰萌還是氣定神閑地各自挺起了胸膛,尤其是譚文彬,嘴角還掛上了一抹不屑的笑。
“您請。”
茆長安將女玩偶丟向了李追遠。
上面全是針,李追遠沒接,陰萌一個翻花手,先卸去上頭力道,再順勢接住,遞給了李追遠。
茆長安道:“這里發生的事,我可以做充分的解釋說明,實在是……”
李追遠一邊查看著玩偶一邊點頭:“放心吧,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少年確定了,眼前的老頭把自己當余樹那種人了,看來,秦叔離開太爺家后應該也不是選個地方隱居,他是有事情做的。
檢查完后,李追遠將女人偶很是隨意地丟到了地上。
落地的同時,針頭被觸碰,邱敏敏連續做出了好幾個怪異的姿勢。
茆長安疑惑道:“您這是……”
李追遠指了指趙軍峰:“他其實不受你的人偶控制,他從頭到尾都是裝的。”
茆長安驚訝道:“什么,這怎么可能?”
“信不信隨你,我剛剛不出來你是不是想用這人偶控制他們解決自己,好完成最后一步的毀尸滅跡?
你會死的,他其實也是在等待這個機會。”
話音剛落,趙軍峰猛地向茆長安撲去。
茆長安一個狼狽的側身翻滾,堪堪躲過。
他快速用指尖撥弄手中的男人偶,可卻毫無作用,趙軍峰身形在半空中旋轉,再度撲來,張開嘴,口中噴吐出血霧。
茆長安見狀,只得將人偶丟出,再次躲避,可這次右臂卻被紅霧掃到,不僅衣服破裂,手臂更是被燒灼了一層。
“為什么會這樣?”
不明白狀況的不僅是茆長安,譚文彬和陰萌也同樣如此,但二人現在還繼續繃著臉,譚文彬心里再疑惑,也依舊強行擠出一個“看吧,就是這樣”的神情。
這時,邱敏敏身上覆蓋上了一層爛泥,從后方向茆長安撲去。
茆長安再次一個側身,手中探出銀針,刺中邱敏敏,再順著絲線一陣拉扯,將雙方距離拉近后,側身一踹。
“砰!”
本就是元氣大傷過的邱敏敏被踹翻在地。
正當茆長安準備騎身上去以銀線切割下邱敏敏的頭時,趙軍峰出現,茆長安不得不先行放棄,快速后撤。
后退的同時,他還在喊道:“還請助我降服死倒!”
李追遠拍了拍手:“你們繼續,我們不打擾了。”
說完,就往后退。
“你……”
茆長安目眥欲裂,這一瞬間他終于反應過來:“你不是龍王家的!”
李追遠沒搭理他,繼續后退,陰萌和譚文彬也跟著一起退,三人退出足夠安全距離后,再停下腳步看戲。
譚文彬忍不住再次問道:“小遠哥?”
“那晚練舞房里,我曾嘗試控制過邱敏敏,卻發現她被另一個意識操控,是一具倀鬼。
先前看見茆竹山用那人偶控制這兩具死倒時,我就感到疑惑。
不是說這種邪術控制不了死倒。
而是,我不覺得我連一個人偶都競爭不過。”
那晚,李追遠就差一步就能完全操控邱敏敏了,可邱敏敏體內的意識卻格外頑強,與自己拼命對抗。
可人偶是死物,哪里來的對抗意識。
所以,操控邱敏敏的,絕對是另一個存在。
茆竹山和茆長安都練了那本邪書,也都是以人偶控尸,那就說明真正操控邱敏敏的,不是他們父子。
屋內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用排除法篩一下,不管多不可能,那也只是最終答案。
一直操控邱敏敏的,是趙軍峰。
“彬彬哥,還記得先前走陰時看見的記憶畫面么?”
“記得……”
“你有沒有發現,吳新輝的記憶畫面,很具有迷惑性。”
“啊,對,吳新輝明明不是兇手,但那一段,卻給人以他就是兇手特意來殺人滅口的感覺。”
“明明可以把記憶畫面再往前調一調的,比如吳新輝仨人并未真的看見兇手,是可以簡簡單單就真相大白的,卻故意沒截取出這一段。
另外,那里有很多扇門,有三扇門是關著的,一扇門能打開,里面是邱敏敏的臉,另外兩扇門開不了,既然有邱敏敏,那就應該還有趙軍峰的,可趙軍峰的記憶是關閉著的。”
“那還有一扇門呢?”
“我原先以為是茆長安的,畢竟他沒死,也在這局中,現在我覺得可能不是了……應該是更深層次的某個東西寄居在趙軍峰體內,比如,他們父子所說的那本書。”
“一本書,能做到這種程度么?”
“有些東西,邪性得很,潤生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們在石港那邊墳頭處,還有一枚銅錢埋在那兒,就算我離家去上大學了,也沒取。
不是我忘了,而是我現在真沒把握去觸碰它。”
那玩意兒拿到手里,一個不慎就身上長太歲,跟傳染病似的。
“所以,現在來看,茆長安也不是黃雀?”
“嗯,螳螂捕蟬,后頭跟著一串食物鏈。”
“小遠哥,你剛剛故意出去,是想讓他們先自相殘殺?”
“要不然呢?我們是來收尾的,老東西算主謀,本就是要處理的,既然證明不是人偶真正地在操控邱敏敏而是趙軍峰,那趙軍峰也和我們有仇。
都是要料理掉的對象,哪能讓老頭就這么被偷襲死,先讓他們互咬各自放血,我們不也省事么。”
譚文彬:“哥,哪天你要是覺得腦子沉了累了,我幫你裝一會兒。”
陰萌這時開口問道:“這一切的最終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陰陽伴生死倒,哪有那么容易就煉出來,按魏正道的意思,得是那些名門正派才有那個底蘊去嘗試搞出這玩意兒。
倆撈尸人,還是插坐碼頭的,哪搞得出這般陣仗?”
陰萌神色有些戚戚,她家也是插坐碼頭的,不,爺爺死后,她來到南通,她陰家連碼頭都沒了。
“我懷疑他們父子得到的那本書中的記載,有問題,大概跟你陰家十二法門一樣,是個簡化版,讓人覺得能輕易上手。”
陰萌覺得自己胸口,又被悶一記。
“最終目的么,雖然有些荒謬,但我猜測,它本身比較受限,它想擁有一個載體,同時恢復自由。”
譚文彬:“老頭好像要不行了啊?”
屋內,茆長安幾次想逃出來,卻都被趙軍峰與邱敏敏攔截住,仿佛要不惜一切代價,將他留在這里。
“趙軍峰,你既然不受控有意識,那你就應該清楚,就算把我殺了,你們待會兒出去也得面對那三個人!”
“那三個人可能很早就來了,他們現在還沒走,就是想著我們先魚死網破他們好收拾局面,你要帶著邱敏敏走,我不攔著你,你們倆現在就走,到時候是荼毒生靈發泄怨念還是遁江入海,都隨你們!”
“趙軍峰,我們先聯手吧,把外面三人解決了,然后我們再分生死,這樣才不會被外人撿了便宜!”
譚文彬:“老頭有點不裝了啊。”
陰萌撇撇嘴:“真不要臉。”
譚文彬:“但趙軍峰和邱敏敏似乎就盯著他,就要弄死他,這么苦大仇深么?”
死倒可不是生前的人,趙軍峰在能自我控制且可以控制邱敏敏的前提下,殺了冉秋萍和孫紅霞,這證明他早已脫離了原本的身份羈絆關系。
在這一前提下,如果他真有智慧,似乎應該考慮一下老頭的提議。
李追遠:“書在老頭身上。”
茆長安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了,他身上已出現多處傷痕,鮮血淋淋,再不動真格的,小命就真要丟到這里。
只見他兩根大拇指指甲,分別刺入自己的掌心,刺開血口子,然后自里頭分別抽出兩根紅線。
紅線撐起,腰部發力,向身前一彈。
恰好這時趙軍峰撲來,口中再次噴吐出紅霧,但紅霧在碰到彈出的紅線時,發出一陣“滋啦”的聲響,不僅自己散開,還完全沒阻攔到紅線。
紅線彈在了趙軍峰身上,如同墨斗一般,在趙軍峰胸膛處留下一道紅痕,然后快速融化。
“砰!”
趙軍峰被彈飛出去,身體一陣曲折,被染上紅線的身體部分,碎肉開始脫落。
邱敏敏出現在茆長安身后,雙臂刺出。
茆長安身子一縮,沒選擇躲閃,而是順勢往后一靠,肩膀狠狠撞擊在了邱敏敏身上。
邱敏敏后退的同時,身上的爛泥快速黏上茆長安,從他身上的傷口處瘋狂涌入。
“啊!!!”
茆長安發出一陣慘叫,可雙臂依舊一繞,紅線環住邱敏敏脖子,然后發力一切!
“噗……”
邱敏敏的頭顱被切割了下來。
無頭的尸體往后后退幾步,雙臂撐開,膿水自脖頸切口處汩汩涌出,黑氣溢出,怨念開始消散。
“我艸,老東西好強。”譚文彬下意識咽了口唾沫,“沒小遠哥的后手,我和陰萌還真干不過他,那紅線怎么是從身體里抽出來的?”
陰萌:“是他溫養在身體里的,當筋用。”
“好狠吶,萌萌,你會這個?”
“不會,小時候聽爺爺講故事時提起過。”
“這套東西,怎么看都不像是正道路子。”
李追遠聞言,不由想起當初秦叔下江前,身上出現的血色魚鰓,其實,正道本來就很血腥。
解決完邱敏敏后,茆長安又以紅線將趙軍峰連續逼退,可每次當他想要趁此機會脫離時,趙軍峰就又重新黏了上來,如同跗骨之蛆。
可這也同時,給了茆長安機會,他再次假裝要離開堂口,等趙軍峰又一次撲上來時,他雙腳一蹬,向后彈躍,直接坐在了趙軍峰身上。
雙臂下壓,紅線扯向趙軍峰脖子。
趙軍峰雙臂上舉,刺入茆長安大腿,同時張開嘴,紅霧瘋狂吐出。
“給我死,給我死,給我死!”
茆長安不管不顧,拼上了一切。
“噗……”
趙軍峰的頭顱,也被切割了下來,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呼……呼……呼……”
茆長安渾身是血,如同一尊血人,一瘸一拐地向大門走來,面對著屋外站著的三人,他笑了。
在血污的襯托下,他的牙很白。
他手中的紅線已經斷裂,從面部到雙臂再到雙腿,皮肉都明顯松弛下來,像是一下子蒼老了二十歲。
但他還是沒放棄,知道自己已經沒力氣再戰斗了,他開口道:
“條件你提,只求給我一個活路。”
李追遠搖搖頭:“你得死。”
“為什么?我和你沒仇啊。”
李追遠一本正經地回答道:“不殺你,我們三個今晚過來就什么事都沒做,會顯得我們很呆。”
茆長安:“……”
譚文彬附和道:“對對對,大晚上出來,戲確實精彩好看,但總得干點什么,這樣才有參與感。”
茆長安:“我的一舉一動,全都符合規矩,你們殺我,不怕天譴么?”
譚文彬指了指自己三人:“沒事,我們三個人分一分,平均一下應該也不剩多少。”
李追遠:“沒我先前的提醒,你已經死在趙軍峰的偷襲下了,所以,你的命本就是我的。”
陰萌看向譚文彬:“腦子的差距。”
茆長安“噗通”一聲,癱坐在地,他的手中掏出一張符紙,指尖輕撫,符紙點燃。
他現在連走路都很勉強,再不止血失血過多都能導致他死亡,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沒有逃脫的可能。
自私的人,不僅十分怕死,更怕別人占他便宜。
他剛剛引燃的符,是家里的“鑰匙”。
符紙燃燒的剎那,廟里的風都變了味道。
原本的陰陽合住格局開始發生摩擦與對撞,一股股濃郁的陰氣從將軍像下方的青銅門里溢出,一團團綠幽幽的鬼火在空中升騰而起,地上也出現了一條條火線。
“我的東西,你們誰都別想拿走,誰都別想……”
火勢開始出現,這引燃得無死角,很快就自各處竄起。
陰萌:“小遠哥,我去把他殺了,然后我們就走。”
“我們走。”
李追遠轉身直接向外跑去。
陰萌有些不明白,不是不殺個人會顯得很呆么?
而且這時火勢雖然起來了,但還沒到萬分危急的地步,殺了人也來得及跑出去的。
譚文彬已經跟上,陰萌見狀,最后掃了一眼坐在那里的茆長安,也跟著一起往外跑去。
“嘿嘿……”
看著三人離開的背影,茆長安發出了笑聲,再看著四周燃起的火焰,他臉上呈現出落寞。
伸手,自懷中掏出一本白封黑底的書。
低頭,看著書封面,他眼里流露出了憎恨,他知道,要不是這本書,自己和兒子還過著平靜的生活,家學傳承,維護一方安寧,不讓死倒為禍人間,不辱祖宗門楣。
正是因為它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都是它害的。
但很快,茆長安眼里又出現了貪婪與眷戀,他是愛這本書的,愛到了心坎里。
朝聞道,夕死可矣;普通插坐碼頭的撈尸人,哪里來得真正的深奧傳承,是這本書,讓他看見了真正的精彩,原來,這個世界,還可以有這般可能。
竹山,我的好兒子,我的好徒弟,你也是和我一樣的心情吧。
為了看一看那個世界的風景,丟了命,又算什么?
我們只是失敗了,沒成功罷了,古往今來,又有幾個能成的?
我們父子倆,終究比旁人,比先人,要見到更多的……
陰風吹來,掀開了第一頁,是空白。
茆長安怔住了,他馬上翻開第二頁,空白,再翻開第三頁,空白,繼續翻,全是空白!
書是真的,他記得這種紙質觸感,可書上原本記載的陰陽伴生死倒的煉制方法,針偶控尸的方法,這些,怎么都不見了?
“不,不,不,不!!!”
茆長安不停地翻頁,他可以接受失敗,他可以接受親兒子作為失敗的代價,但他無法接受這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騙局!
它給的陰陽伴生死倒煉制方法,本就不是真的,這本書,戲弄了自己和兒子,自己父子倆,完全成了這本書的玩物!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求求你,求求你,把字放出來,把字放出來,哪怕是錯的,哪怕是假的,求求你,給點字,給點字……”
忽然間,堂口內無頭的趙軍峰緩緩站了起來。
茆長安聽到了動靜,回頭看去。
趙軍峰的衣服脫落,胸膛上的碎肉因先前被紅線掃中也掉了很多碎肉,但在血肉模糊的深處,卻有一張女人的臉,緩緩蠕動。
是邱敏敏的臉。
無頭的趙軍峰走到茆長安面前,伸手,抓住了茆長安的頭,不停發力。
“啊啊啊……”
“砰!”
腦袋炸裂,紅的白的飛濺了一地。
趙軍峰彎下腰,將那本白封黑底的書撿起來,上面原本被濺射了不少污濁,卻在頃刻間消失好似被吸收。
胸口處的女人臉,嘴巴張開,書被女人咬住。
趙軍峰周身,出現了一灘爛泥,將其包裹,在大火燃到這里前,他順著地面移動了出去。
脫離了炙熱火海,離開了將軍廟,他向著最近的河流筆直而去,像是一條重獲自由即將歸水的魚。
然而,魚兒游著游著,下方將軍廟的火光,還是如此清晰。
終于,魚兒停了下來。
爛泥緩緩褪去,趙軍峰環視四周,胸口處女人的眼睛,不停張望。
他被困住了。
“嘿嘿嘿。”
譚文彬緩緩站起身,左手拿著七星鉤,右手拿著羅生傘。
緊急時刻,拿黃河鏟最合適,但真的需要打配合同時條件充裕裝備帶齊時,那就得明確自己的定位。
旁邊,陰萌就拿著一把黃河鏟,潤生不在,她就主攻。
“嘿嘿哈哈哈……”
譚文彬笑聲不止。
陰萌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說道:“你笑得好像電視劇里的反派。”
譚文彬忍住笑,舔了舔嘴唇:“別說,當反派的感覺還真快樂。”
頓了頓,譚文彬又問道:“小遠哥,你是怎么猜到還有附加題的?”
李追遠坐在一處石頭上,很平靜地說道:
“不是附加題,是總分算不滿,漏了一張臉。”
隨即,少年手肘撐著膝蓋,手掌托腮:
“別耽擱了,在火光引來人之前,解決掉它。”
譚文彬對陰萌努努嘴:瞧瞧,誰才是真的像反派。
陰萌沒反駁。
二人嘴里一邊念叨著:“三三得生,四四入干,二八問卦,三九對接……”
李追遠忍不住將手向上,遮住眼,這一幕,好似背著乘法口訣進考場,愚蠢得沒眼看。
譚文彬手中七星鉤延展而出,對著趙軍峰就勾去,趙軍峰想要閃避,可明明是往后移動的他又很快變成主動上前,被鉤子勾住。
陰萌上前,就是一鏟重拍。
等趙軍峰反應過來想要反抗時,譚文彬撐開傘,將濺射過來的爛泥給全部擋住。
再適時將傘一撤,陰萌又是一鏟重拍。
趙軍峰逃又逃不了,躲又躲不過,攻擊次次被化解,反倒是傷害是一招都沒落下吃。
他的狀態,本就被茆長安削去了一大截,算是以假死的方式尋脫,這種萎靡的狀態,再遇到提前精心布置好的陣法壓制,真的是完全沒了發揮余地。
而譚文彬和陰萌無比死板的配合攻勢,更是掐死了任何反轉和奇跡發生的可能。
只是,讓這場搏斗,變得有些無聊。
李追遠嘆了口氣,要是潤生在,以潤生的力量,應該早就結束了,陰萌在單純力量上,還是差距太大,她更適合譚文彬現在的位置,而譚文彬,更適合自己現在的位置。
少年腳下,還有很多根余下的陣法旗,當陣法哪里出現松動或破口時,他需要拿著旗去修補。
但眼下這種平順的局面,陣法很穩固,能支撐到陣法效果自然消退,他根本就沒事可做。
這也是他無法接受潤生上次犯錯的原因,明明有更理性的團隊選擇,偏偏要在那一剎那被感性所左右。
李追遠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女人嘴里叼著的那本書。
留在石港的那枚銅錢,你不去碰它,它就很安靜,可這本書,應該具備著某種活性,它甚至可能會主動地蠱惑人心。
算了,為了早點結束,自己加一把火吧。
李追遠站起身,喊道:“記住了,待會兒你們不準看那本書,那本書是我的!”
譚文彬和陰萌聽到這一聲喊后的內心想法是:
額,用得著喊么,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這書就算擺他們面前,他們也不敢翻啊!
就在這時,女人的嘴張開,將書吐出,落在了地上。
然后,趙軍峰就站在原地,不動了,讓人殺。
饒是如此,譚文彬和陰萌還是很穩定地按照老節奏,一次攻擊一次防御,一直到陰萌將趙軍峰胸口的那張臉徹底拍爛。
終于,“噗通”,趙軍峰身子后仰,倒在了地上,一股股膿水冒出,黑氣瘋狂消散。
解決了!
“呼……”陰萌舒了口氣,她兩只胳膊已經脫力,掌心更是磨出了血。
譚文彬則將羅生傘撐地上,揉著自己的腰。
其實,最后那段時間,他們知道可以更放肆一點,人死倒都放棄抵抗了,可實在是沒辦法,心里還在念著口訣生怕出錯,自然而然地就只能繼續一板一眼。
“閉眼。”
二人馬上聽話地閉上眼。
李追遠同樣閉著眼走下來,他能記住下方的方位,所以走得很安穩,來到那本書面前站定。
明明沒有風,可卻聽到了書翻頁的聲音。
李追遠很喜歡看書,但這還是第一次,遇到書主動向自己獻媚。
可惜,這媚眼,只能拋給瞎子看了。
李追遠掏出一塊帆布,帆布里頭的木花卷還是紫色的,每一片,都是阿璃親手從祖宗牌位上刨下來的。
再由阿璃親自雕刻出紋路,置于布內,縫好。
它的問題也就是使用上沒驅魔鞭方便,但毫無疑問,帆布一直是自己手上,對邪祟傷害最強的器具。
李追遠將帆布覆蓋在了書上。
“滋滋滋滋滋………”
剎那間,好似在沸騰的油鍋里倒入了水,鼻子里更是聞到了燒焦的煙味。
“唉……”
李追遠嘆了口氣,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到阿璃,這東西壞了,也沒辦法修補。
很快,少年又意識到這種思路不對,阿璃又不是自己的工具。
所以,他又很快地在心里進行自我糾正:
阿璃不在身邊,這是阿璃留在我這里的念想,要是壞了,自己該怎么睹物思人。
這種思路,明顯合適多了。
李追遠很享受這種感覺,因為只有在涉及阿璃時,自己內心想法會變得比較活躍,不再是單一地權衡利弊與動機。
“滋滋滋”聲漸漸平息,也不曉得是帆布被燒透了還是終于把那東西給壓下去。
李追遠彎下腰,伸手小心翼翼地從邊緣地帶摸起。
好險,沒燒透,但帆布已經變得很薄很薄了,這意味著里頭的紫色木花卷兒已經大部分都變黑。
好在,這本書確實是被鎮下了。
李追遠將紫色的驅魔鞭拿出來,先用帆布將書裹起,再用驅魔鞭捆住,打了個死結。
做完這些,李追遠才睜開眼,看著手里的皮鞭包裹的布包。
可不能讓柳奶奶看見這個,不能讓她知道秦柳兩家的列祖列宗被自己拿來包書皮。
即使是做到這一步,少年還是覺得有些不夠保險,這東西可不像那銅錢是無意識作用,它是有自己意識的,先前自己喊了要它,它就主動“投誠”了。
因此,挖個坑給它埋了不合適,萬一它哪天出來了,自己剛剛那般燙它,指不定就會想辦法重新找個軀殼過來尋仇。
還是得帶回宿舍,自己親自看著。
掏出自己畫的符紙,李追遠將它貼上去,符紙沒變色,很穩定。
“彬彬哥,你那里還有符紙么?”
“有,我袋子里全都是。”
“你們可以睜眼了。”說著,李追遠就將這布包丟給譚文彬,“貼滿它。”
“好嘞!”
就這一會兒的功夫,趙軍峰的尸體就已化作了膿水,而下方將軍廟的熊熊大火,注定會將一切都燒得干干凈凈。
這倒是節省了事后處理的功夫,如果僅僅是失蹤案或者縱火案的話,是不會驚動余樹那種人的。
李追遠現在不太想和他們打交道,因為打著打著,很容易就會和李蘭碰面。
自己,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現在這樣,自己的團隊,自己可以相信的伙伴,嗯,雖然最相信的那個今天病號沒來。
“收拾收拾東西,咱們回學校。”
將軍山比較偏遠,夜里幾乎見不到出租車,而且為保險起見,三人特意多走出了一段距離遠離了該地界才尋的私家車花錢讓司機幫忙送到了學校。
進學校時天還沒亮,怕被門口保安留下印象,三人沒走大門,而是選擇翻墻。
行走在清冷的校園林蔭小道里,譚文彬自嘲道:“今天車費好貴啊,這要是沒錢,還真除不起魔,衛不起道。”
陰萌說道:“開學后,商店就能賺錢了,等再攢攢,我們就可以自己買輛進貨的車,這樣以后就方便了,金陵的物價,是真的貴。”
譚文彬:“對吧,還是咱小南通好。”
陰萌:“物價和金陵差不多,工資還更低。”
譚文彬咳嗽了兩聲,轉移話題道:“不過,小遠哥,咱們用得著這么小心么,還翻墻進來?就算學校發現吳新輝他們仨失蹤了,也不會懷疑到咱們頭上嘛。”
“是五個。”
“額……對,是五個。”
還有個商店賣貨阿姨,一個宿管阿姨。
“正常情況下是查不到我們頭上的,但萬一再遇到像你爸那樣的警察呢?”
記得那天下午,石南鎮梅姐錄像廳外,譚云龍剛下車,掃視一圈后,就徑直向自己走來。
這個畫面,李追遠記憶猶新。
“啊哈,我下次給我爸打電話時,要把小遠哥你這句話轉告給他,相信我,我爸會因此樂得屁顛屁顛的。”
陰萌呵呵一笑:“你們父子感情真好。”
譚文彬:“對了,你們說,既然不是吳新輝殺的邱敏敏,那殺害邱敏敏的兇手到底是誰呢?”
陰萌:“會不會,就是趙軍峰殺的?”
譚文彬搖頭道:“怎么可能,在趙軍峰的記憶畫面里,他全程都在喊自己是冤枉的,自己沒殺人。”
陰萌:“那你看到案發時,趙軍峰記憶了么?”
“沒有。”
“我聽說,死刑犯上靶場時,也會繼續喊自己是冤枉的。”
譚文彬眨了眨眼:“我勒個去,不會真的是趙軍峰殺的人吧?對哦,要不是他殺的人,他跑什么?他被茆竹山從水里救起來時,肯定不會說自己是殺人犯,必然說自己被冤枉的。”
李追遠開口道:“你們是什么職業?”
陰萌和譚文彬異口同聲道:“撈尸人啊。”
李追遠:“死倒形成的最基礎條件是什么?”
陰萌:“怨念。”
譚文彬一拍額頭:“那趙軍峰就是蒙冤而死,他是被冤枉的。”
李追遠搖搖頭:“其實也會有例外情況,但這次失蹤的五個人都是和七年前那起案件有關的,警察肯定會重啟調查,如果真兇還在逍遙法外,必然會驚動到他。
說不定,真兇現在也在這座學校里。”
陰萌先回商店放東西喂狗,然后還得去醫務室看望潤生。
李追遠和譚文彬則回到宿舍,經過陸壹寢室時,發現門開著,有著先前中邪的事,譚文彬就推門進去看了看,出來時嘴里叼著一根紅腸:
“他人不在。”
回到自己寢室,譚文彬負責擦拭器具兼整理,李追遠端著盆去洗手池那兒洗澡。
剛洗好,身后就傳來拖鞋聲,是陸壹,他一臉喜憂參半的神情。
“神童哥,你怎么現在洗澡?”
“天太熱,睡不著。”
“神童哥,我剛起床去小便,你猜我回來時看見什么了,我供桌上放著的那根紅腸沒了,它沒了!”
“哦。”
“神童哥,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好事,供品有用了。”
“是嘛,那就好,那就好,唉,真可憐啊,我現在懷疑這鬼生前也是我老家那嘎達的。”
“或許吧。”
“那我下次多供兩根紅腸,就算是鬼,也不能讓老鄉鬼吃不飽。”
李追遠端著盆回到寢室,譚文彬坐地上拿著一條毛巾還在細心擦著傘,嘴里那根紅腸已經吃了一大半。
“我先睡了,哥。”
“嗯,你先睡吧,哥。”
李追遠躺上床,閉上眼,他很快就入睡了。
但等天剛亮沒多久時,他就醒了,隔壁床上,收拾好東西也洗好澡的譚文彬,正抱著枕頭睡得正香。
李追遠坐起身,一般情況下,除非昨日消耗過度透支了,否則他的生物鐘很穩定。
但少年覺得,這穩定的生物鐘注定維持不了太久了,因為少了那一日三次的天籟。
就在這時,窗外宿舍樓下一聲天籟傳來:
“小遠,吃早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