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容易平息了郭鬆齡發動的大規模兵變,回到北京,住進中南海居仁堂的大帥張作霖,在三月的這個早晨,在他的書房裡,揹著手,目光透過窗往外看去,懷著別樣的心情,久久打量著他的江山。在他心目中,能住進這個地方,以君臨天下的眼光,去看中南海中的一切,就是住了江山。
中南海的粼粼碧波;碧波上逶迤而去造型典雅的紅柱綠瓦的回廓曲榭;遠處濃蔭掩隱中慈禧太后曾經囚禁過光綿皇帝的瀛臺;岸邊的垂柳……全都在初升的金色朝陽中熠熠發光,散發著一種初春的醉人氣息。這些,都是他在奉天的大帥府不能比擬的。奉天也有座與北京故宮類似的故宮,不過小氣得多,完全不能同北京的故宮相提並論。奉天的故宮,是清――以前叫金入關前,作爲一個欣欣向榮,初露帝王氣的東北地方政權,確切地說,應該叫作東北王國時,雄心勃勃者,如努爾哈者流的皇宮。那個故宮,不過是他們對大一統中國皇權的嚮往而己。
這一切來得多麼不容易。而且,在他看來,能進帝都――北京、能住進中南海的人都是偉人。而江山,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是偉人憑武力、憑戰爭打出來的,爭來的。
江山在我張作霖手中。然而,我還能住多久的江山?他問自己。他算計著。“郭鬼子”兵變,讓他原先佈下的好好一盤棋頓時被攪得稀爛、稀亂。灤縣一線,本是北京的堅強屏障,因“郭鬼子”來了個釜底抽薪,讓固若金湯地成了不設防地,北伐軍可以從那裡長驅直入。目前的北伐軍,信心滿滿,不疾不徐,在掃除沿路軍閥、掃除吳佩孚殘餘勢力的同時,大步朝北京挺進。在他的觀想中,強大的北伐軍,像一個身軀高大健壯、拳術高超的拳擊手,腳步咚咚地朝他迎面走來,欲將身材瘦弱的他,一拳打倒在地。而在他的右邊,還有一個大漢在摩拳擦掌,不時窺覷他,隨時趁他不備、不防,出拳打他,這就是“西北王”馮玉樣。除此,還有“郭鬼子”的餘黨、餘孽魏益三,日前倒向馮玉祥,被馮玉祥封爲國民軍第四軍軍長。魏益三甘當馮玉祥的馬前卒、爲馮玉祥打頭陣,在山海關下叫陣、挑戰輔帥張作相,也就是挑戰他張作霖。
魏益三雖然勢力不大,不足以搖動大局,但也不可小視。魏益三從軍多年,身爲軍長,在奉軍中的各種關係盤根錯節,有相當的影響,弄不好,後果也是嚴重的,說不定會產生連鎖反應,惡性循環。因此,他忍氣吞聲,採取懷柔政策,先來軟的一手,給魏益三去電,謂:造反罪在郭鬆齡一人;跟郭造反者,都是受矇蔽者;過往不咎;歡迎魏益三迴歸,魏回,不僅不予追咎,還要升官。可是,魏益三吃了稱砣鐵了心,堅決對抗到底。惱羞成怒的他,這就來硬的,讓輔帥張作相率部進攻。魏不支,退到了馮玉祥的地盤上。魏益三成不了氣候,可以暫時不管。馮玉祥對他也沒有直接的威脅,要全力應對的還是以打倒軍閥、打倒列強爲鬥爭對象,締造一個新中國爲目的的國共聯合組建的北伐軍。而今之計有三:一、繼續做閻老西的工作,儘量減少北伐軍對我壓力。二、立足自身。他以授權少帥,亡羊補牢,重新構建北京防務。三、他直接同日本人談判,希望再次借日本人一把力。
計己定。爲了轉移情緒,他走到書桌前,開始練字。因爲好些時候他不喜歡被打擾,所以弁兵將他的紙筆是準備好的。在大庭廣衆之外,總是喜歡穿便服的他,這天還是素常的穿著:藍袍黑馬褂,腳蹬白底黑幫直貢呢北京布鞋,舒舒爽爽。他從山字形的筆架上,取下一支中號狼豪毛筆,在端硯中飽蘸又黑又亮的墨汁,他用的是香餌墨,筆在硯盤中一蘸,散發出一種濃郁的幽香,有提神醒腦作用。他將弁兵裁成條狀的宣紙攤開,注意看了一下宣紙下的墊紙是否墊好,確定無疑後,凝神思素。
有了。他點點頭,隨即在紙上筆走龍蛇,他寫下了“馬上得天下,馬下失天下”八個大字。寫畢,就是他打量自己剛寫就的這副字時,門上珠簾一動,他最寵愛的六夫人馬晶晶進來了。她一進來,就爲他帶進一股清新青春的、健康的氣息,讓他心下一喜。這種時候,只有她纔可以不經通報進來。大帥一生娶6位夫人:分別是原配趙氏、二夫人盧氏、三夫人戴氏、四夫人許氏、五夫人壽氏、六夫人馬氏。六夫人馬晶晶與他年齡懸殊很大。當年,她在奉天女子教會中學讀書時是有名的校花。學校有個女子合唱團,每到週末合練一次。教會女中要求嚴格,事無鉅細,可以說是呆板,特別著重細節。合唱團哪怕是每週一次的合練,都有統一的著裝標準:身穿月白色圓領側扣衫,下著喇叭形黑裾,腳穿白底黑幫布鞋,淺色襪子拉致大腿。剪一頭短短的黑髮,腦後扎兩條小辮,光潔的額頭上,留兩綹流海,個個都是小清新。她們有時也正式演唱,但不對外,觀衆就是學校中二百來人的女生。學校中有個可容納二三百人的小禮堂,禮堂的頂端,有個離地三尺橢圓形的講臺。講臺在學生表演時,就成了舞臺。馬晶晶們平時合練,也在這個臺上。指導老師瑪麗,是個英國人,五十來歲,終生未婚。她喜歡人家叫她瑪麗小姐(在西方,無論女人年紀有多大,只要沒有結婚,都可以稱爲小姐)。瑪麗小姐是教會大學畢業的,過後去維也納音樂學院進修過一段時間,鋼琴彈得很好。每次合練,瑪麗小姐都要求她們像正式演出的樣子,站好隊,面向臺下的觀衆――縱然大都時候是沒有觀衆的。她們演唱的大都是《聖經》類歌曲。真可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馬晶晶們這個教會女子中學演唱團的名氣,不知怎麼傳了出去。被一個無孔不入、神通廣大的某報記者“鑽”進來觀看了一次、聽了一次。下來寫了篇繪聲繪色,饒有興味的文章,在《奉天晚報》發表,引起轟動。於是,很多單位、很多人要求進來聽。奉天市教育局與學校協商,達成如下規定:只有市及市以上長官可以來聽。但每次來的人,不能超過10個。聽完就完。任何人不得找任何藉口,單獨找某個女生談話,更不能在學校裡隨意觀光、走動。
那是一個暮春時節的週末。從早晨起,就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這在奉天,是很難得的。奉天女子教會中學的主建築,是一幢西洋味很濃的哥特式樓房,只有三層。高頂闊窗。窗上安鑲的是拼成幾何圖案的紅綠玻璃。一天淅淅瀝瀝的小雨,讓不大而備極精緻的校園,就像打翻了綠水瓶,一派濃綠蔥翠。學校進門通向大樓的那條由細碎小石鋪成的小道兩側,修剪排列整齊的十來株雪松,亭亭玉立。蓬蓬鬆鬆的油綠的雪松頂上,點點晶瑩的水珠滾來滾去,就像鑲嵌其間的華麗鑽戒。樓房兩邊一砌到頂青磚牆上,爬滿爬壁虎之類的長青藤。不時有幾聲鳥鳴,卻又看不見這些鳥兒隱身在哪裡。這天,女子教會中學顯得格外幽靜,還有幾分神秘。下午,幽靜的校園中形成濛濛雨霧,讓這所女子教會中學,似乎在朝什麼地方,神秘地潛行。
例行的女子合唱團的合練開始了。合唱團站好隊。身穿一身黑禮服的指導老師瑪麗在琴凳上坐好,翻開琴蓋,示意報幕兼領唱的馬晶晶開始。馬晶晶款款走到臺前,根本就沒有看臺下,只是例行的報幕:“奉天市女子教會中學歌唱團,演唱現在開始。第一首歌:《上帝與我們同在》”,然後退了回去入列。
同往常一樣,禮堂沒有開燈,光線很有些黯淡。也是同往常一樣,臺下坐了幾個客人。至於是幾個什麼樣的客人,馬晶晶根本就不看、不管、不在意。她家雖然說不上富裕,但生活絕無問題。她家開有一綢緞鋪,生意還行。她父母就她一個獨女,而且父母生她時,己經算不上年輕,加上她模樣俊俏,從小聰明伶俐,父母將她視若珍寶。她父親是有見識的,對她並不溺愛。爲人、處事、女紅、家務,從小父母對她也是有要求的。在她父親看來,那個時代的女孩子,長大後要嫁個好丈夫,就得成爲那個時代的淑女,因此她小學畢業,父親就出高價,把她送進了這所教會女中。
音樂響起。瑪麗小姐那十個修長白晰的手指,在鋼琴黑白相間的琴鍵上靈活地上下跳躍。一串串神奇的音符,像一羣報春的小鳥,亮開它們美妙的歌喉,開始宛轉地歌唱。在美妙的鋼琴伴奏中,馬晶晶出列一步,用她音域寬廣、富有磁性的聲音領唱——
主啊,我的上帝。(她和姑娘們在她們豐滿的胸部前劃了一個十字)。姑娘們同聲合唱——
你帶給我們光明
你給我們指明方向
我們跟著你
走向榮光……
少女的本能讓馬晶晶意識到,臺下有人在注意她。有人注意就讓他注意吧,她也不在意。可是,讓她萬萬沒有想到,注意她的人居然是“東北王”張作霖張大帥。大帥的大名在東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以往她看到的大帥,都是在報刊上、在畫報上。特別是,在畫報上出現的大帥,穿筆挺的將軍服,佩上將軍銜,頭戴一頂筒子似的將軍高帽,護八字鬍,相當威風。而當晚坐在臺下第三排中間位置,注意他的是一個紳士模樣、瘦不拉肌的中年男人。她沒有想到,也想不到,這個她根本沒有打上眼的男子,是張作霖張大帥。她以爲,唱詩會完了就完了。不意,第二天,大帥讓輔帥張作相上她家提親來了。那還有什麼說的!就這樣,她成了大帥的第六位夫人,也是大帥最後一位夫人。那是八年前,他剛17歲。人們常說“老夫少妻”,這話中似乎帶有貶意。其實不然。就馬晶晶的實踐體會來看,“老夫少妻”,是男女間最好的搭配、是最好的婚姻組合。她嫁給大帥後,大帥疼她、讓她、龐她。在大帥身上,她既感受到了父愛,又能享受丈夫才能給予她的一切。她感到滿足、感到幸福。八年來,經過最初的生澀、磨合,現在他們這對“老夫少妻”各方面都達到了最佳境界,讓她體會到了中國古代漢語“琴瑟和諧”這句的真正含意。
年輕貌美的六夫人一進來,就依偎在大帥身上,用一雙明如秋水的大眼睛,細細欣賞大帥剛剛寫就的寶墨。她在欣賞大帥的寶墨,大帥在欣賞她。
她身高一米六零,體重60公斤,身穿一件裁剪合身得體的鵝黃滾邊旗袍,越發顯得豐滿合度,體態勻稱。她眉若黛描,目如秋水,豐茂漆黑的頭髮,梳在腦後挽成一個髮髻,除耳朵上戴一副翡翠耳環外,她的身上沒有多餘裝飾。
“你看你寫的字呀!”馬晶晶嬌柔地對注意她的大帥說:“我有什麼好看的?”
“好看,好看。”大帥眉活眼笑,剛纔臉上的愁雲霧鎖,一掃而光。大帥說:“我看我的‘馬兒’, ‘馬兒’你今天真是漂亮極了。”“馬兒”是大帥對六夫人的暱稱。
看六夫人端詳著他剛寫的這副字,他問六夫人:“你看我今天這副字寫得如何?”六夫人將他這這副字左端詳右左端詳,上打量下打量,點點頭,深有體會地說:“除一以貫之的沉雄有力外,有一種少見的鬱憤之情。”
“知我者,馬兒也。”大帥感嘆一聲,“那你看我這副字的意思呢?”
“馬上得天下,馬下失天下。”六夫人偏著頭,一字一句地念著,“大帥這副字滿含哲理。‘馬上得天下’意思是說,江山都是用槍桿子打出來的。‘馬下失天下’。意思是,同樣,如果失去了槍桿子,得到的天下也會失去。”
“解得好、解得好,我的馬兒聰明。是不同、不同!”大帥連連讚歎之時,情不自禁,伸手將年輕貌美的六夫人一抱,摟在了懷裡,深怕丟失了似的。善解人意的她,一下癱軟在大帥懷裡。大帥的心猛烈跳動起來,血往上涌……這是多麼溫馨的時分,多麼享受的時刻。可是,就在這時,擺在桌上的電話響了,響得驚抓抓的。大帥不由得嘆了口氣,將抱在懷中,溫香軟玉的六夫人一放,無可奈何地說:“你先去吧,我的麻煩事來了。”已經調整好了情緒的六夫人,就像喝了酒似的,滿面通紅,她用微薰的美目看了看大帥,用手理了理整亂的頭髮,轉身去了。
大帥皺了一下眉,很不情願地上前拿起了電話:“喂,嗎事?”大帥拖長聲音問。
電話是機要室打來的,說是日本國駐華大使芳澤聲稱有要事、急事,請求大帥儘快安排接見他……
要債的找上門來了,大帥心中感嘆。也好,我正要找他們。大帥當即要機要室通知芳澤大使,要他明天上午十時到新華宮見。這一刻,大帥變得刀切斧砍,很有斬殺。
二
張作霖可能沒有想到,明天他要接見的日本國駐華大使芳澤,昨天才從東京回來。這次芳澤回國,可不是例行的向外務省長官述職,而是破例地受到首相田中義一傳見並由首相口授機宜。日本人對他張作霖的忍耐已到極點。明天,日本人要給他攤牌,給他最後一個機會、最後一個選擇。非此即彼。這回,他在日本人那裡,再也休想“滑”過去了,再也沒有退路了。他如果再不給日本人點好處;再不將在平息“郭鬼子”兵變時,他給日本人的承諾兌現,惱羞成怒的日本人,很可能對他就是圖窮匕首現了。
芳澤奉召趕回東京當晚,鷹派代表人物,日本內閣首相田中義一,在他東京郊外家中,爲解決張作霖問題,作最後的斟酌、權衡。明亮的燈光下,在首相一塵不染的、簡潔明快的書房中,身穿和服,年過花甲的首相,盤腿坐在榻榻米上,聚精會神地,用審視的目光,再一次細看外務省送呈上來的,由亞洲局局長木村綜合亞洲局統一了的意見、看法、執筆撰寫的《有關支那時局的對策考察報告》。《報告》攤放在他面前的髹漆小長條桌上。首相年過花甲,無論是他的年齡、外貌都顯示出,這是個標準的老人了。但他坐姿筆挺,顯示出他是職業軍人出生。首相滿頭白髮,體形消瘦,戴老光眼鏡。他是一個老資格的軍人,陸軍大將,由軍轉政,日本第26任首相。作爲軍人政治家,行間稱他有超羣的策劃能力和良好的視野,長期在日本軍政兩屆呼風喚雨,在國內實行高壓政策。摧殘議會政治,在國外推行滿蒙分離政策,阻撓中國統一。
報告詳盡地分析了張作霖當前的處境,認爲北閥軍必勝,張作霖必敗;並提出了對張策略。“……爲保持該地區的安定,總是以張作霖作爲惟一支持的目標,是極爲短見的,而且是頗不策略的。”首相用手中那支粗大的紅藍鉛筆,在木村這段話下劃了一道粗粗的紅線。是的,無論就目前張作霖的情況來看,還是從長遠展望,張作霖不僅在中國國內各政治家、政治團體、軍人中間都沒有了任何威信;而且致命的是,在蔣介石指揮的代表新生力量的幾十萬北閥軍凌厲的攻勢面前,張作霖的實力正在迅速消失。讓首相更爲失望甚至憤慨的是,張作霖本是日本一手喂大的,然而,這個人一慣背信棄義,比如,他與郭鬆齡決戰前夜答應關東軍的那個“條約”,根本就沒有兌現。特別是,當他入主北京,組織起安國軍**,當上安國軍大元帥之後,作出一副尾大不掉之勢。張作霖想繞過日本,在背後同西方列強,如美、英等國勾搭;月前公然邀請美、英派人去東三省考察修鐵路,開礦山、搞建設事。這豈不是要借西方列強之手將我日本擠出滿洲嗎?這完全是一種恩將仇報的行爲!一腔怒火在田中義一胸中幽幽升起。
是的,我們既然能夠將你張作霖扶植起來,就能將你打倒在地。
木村的報告接著說:“及早把張作霖的一身沉浮和帝國在滿蒙特殊地位維護,加以截然區別考慮,並付諸實行的時機已經到來。即鑑於現在張之苦境,我們只要不予援助,他的自我消亡已是時間問題……必須拋棄和他生死與共的想法。爲此,對他不但要絕對不予援助,必要時對他施以相當壓力,也在所不惜……”木村在報告中,還對張作霖的幾種下場作了相當有說服力的預測,提出以楊宇霆代替張作霖,作爲日本在東三省代理人的設想。
“好。”看完木村的報告,田中義一在髹漆矮幾上猛擊一掌。他覺得,忘恩負義的張作霖就站在眼前,接受他的審判。事實上,帝國一開始就防著張作霖,安置在張作霖身邊的軍事顧問都是間諜,負有監視他的責任。在張作霖身邊當高級顧問的土肥原賢二在一份秘密報告中稱:張作霖主政北京,建立起一個具有全國意味的安國軍**後,暴露出他其實是真心厭惡日本的;企圖拋開日本,寄希望於美、英,聘請美國人當顧問,“向美國提議建築熱河至洮南、齊齊哈爾至黑河的鐵路和葫蘆島港;並告美方,一旦從蘇聯奪取過來中東鐵路,即吸收美國銀行投資,歡迎美國資本進入滿洲……”
面對越來越不聽話的東北王張作霖,年前,作爲日本帝國首相的他,專門派人給張作霖帶去人型一具,暗示:“汝爲小孩,須從吾命。若不從我者,我可玩汝於股掌之上。”然而,張作霖還是我行我素,對他的警告置之不理。接著,他派山犁大將代表他去到北京,找張作霖談判,希望張作霖兌現當初的許諾。然而,張作霖仍然軟拖硬抗,讓山犁大將空手而回……
這時,門外走廓上響起一陣熟悉的細碎、急促的木屐走動聲。
“首相。”當木屐聲一路響到門前時,門外響起官邸侍女輕柔的聲音。首相輕輕地然而威嚴地輕輕咳嗽一聲,示意侍女可以推門進來。推拉門輕輕開了,身著和服,雲髻高挽,臉上塗了**,打扮得像個絹人似的侍女給首相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輕聲報告:“首相,芳澤大使奉命來到。”
首相緩聲道:“那就讓芳澤大使進來吧。”
芳澤大坐在榻榻米上,面向首相再次行了一個九十度鞠躬禮。侍女給客人送上茶點,輕步而退,無聲地拉上推拉門。
首相端起茶杯舉舉,對大使做了一個請茶的姿勢。
“真是對不起!”首相言在此而意在彼地對客人說:“因爲目前帝國經濟上遇到嚴重困難。大使遠道而回,也只有這樣簡慢了。”首相話中的含意,芳澤一下就聽出來了。
“滿洲的事我沒有辦好。”芳澤低下頭,做了一個請罪的姿勢:“勞首相擔憂了!”說著,雙手伏在榻榻米上,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首相這就看了看芳澤大使,臉上神情變得凜然了,有棱有角的方下巴,刀削似的。
“我要你專程回國,”首相字斟句酌:“就是要告訴你,內閣已經決定了對張作霖新的方針。對張作霖不能再等待、觀望,處埋他不能再有絲毫的遲疑。滿洲是帝國的生命線。滿洲的問題處理得好不好,直接關係著帝國的命運。”首相說到這裡,卻並不將內閣的決定告訴洗耳靜聽的芳澤,而是像老師考學生一樣問帝國駐中國大使:“不知大使在對張作霖的問題上,有何見解、看法?”
成竹在胸的芳澤擡起頭來看著首相,以請示的口吻,用習慣的外交辭令回答:“首相!”他說:“是否可以趁張作霖目前危急之機,明確告訴他,帝國可以用武力阻止北閥軍挺進,但交換條件是,一、他必須履行與帝國所有簽訂的條約。二,讓他補籤兩個條約――這就是帝國急望他簽訂的《滿蒙新五路密約》和《解決滿蒙懸案》?!”
“能這樣,當然好!”聽了這話,首相略作沉吟,寬邊眼鏡後一副像是爬滿了黑螞蟻的掃帚眉抖抖。“不過,現在的張作霖可不是過去那個張作霖了。內閣估計,他向帝國屈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果這樣,那我們只好用武力解決他!”芳澤的話一下變得有了血腥味。他請求首相:“爲了帝國的利益,職下願作最後努力!”
“也好。”首相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的笑,點點頭道:“那麼,我們就來研究如何最後解決張作霖的辦法吧!”……
按照指定的時間、地點,安國軍大元帥張作霖在禮賓官、翻譯官陪同下,從新華宮屏風後大步走出來,踏著大紅地毯,腳步輕捷地來在宮中站定,神態不無驕吟。三番五次堅決要求大帥單獨接見的日本國駐華大使芳澤,已在休息室等候多時。
芳澤來了。素常西裝革履的日本國大使,今天一反以往,身上的衣服料子用的是日本軍官服的狗屎黃呢――這是別有用心。芳澤是想用這種具有威攝意味的面料,一開始就給大帥以某種暗示。
再三強調代表帝國內閣來晉見大帥的日本國大使芳澤,快步走上前來,在大帥面前站定。在距大帥約有兩尺遠的距離內,他雙手捧著一封《覺書》,一邊說著一些外交上常用的向元首問好、致敬的套話;一邊強調,他手上這封《覺書》,是日本帝國首相托他交大帥的。這就將挺得很直的腰深深地彎下去,向張作霖行了一個九十度鞠躬禮。
張作霖並不接過《覺書》,而是讓站在身後的禮賓官去接過來。
一般而言,****接受某些個國家新任駐華大使遞交國書,並非一個國家的任駐華大就可以見到****的。而是需經禮賓司組織起多個新任駐華大使遞交國書,****纔會出來接受國書,接見大使。這是一種禮節性的程序。元首出來接受了國書,同新大使握握手,說上兩句也就完了,各走各的路。然而,今天相當特殊。大帥先是接受了芳澤代表日本內閣遞交的《覺書》,然後是單獨同芳澤談判。
日本國大使芳澤同安國軍大元帥張作霖隔幾對坐。一場談判架勢擺起了。他們身後,都坐了一位翻譯兼記錄,翻譯攤開了泊紙薄。其實,芳澤是個中國通,同任何中國人談話,都無需翻譯,芳澤之所以擺出這個架勢,這表明鄭重。
談判開始是程序性的。芳澤首先代表田中義一首相向大帥致意,然後,複述了他剛交到大帥手上,大帥還沒有來得及看的《覺書》內容。強調,《覺書》的內容代表了帝國的聲音,因爲這是內閣決定,天皇批準的。芳澤聲明,《覺書》同時遞交了南京國民**。大使代表內閣,要求大帥履行以往與帝國簽訂的所有條約;並希望簽定兩個新條約……如果這樣,大帥得到的回報是,他這裡引用了《覺書》原文:“華北倘乃動盪不安,日本**將不得不採取適當有效步驟以維持滿洲的和平與秩序……”大使強調,帝國的聲音,對南京也是明確的,強有力的。
“不成!”不意大帥當即表態,毫不猶豫,他他“不成”兩個字說得斬釘截鐵。
看芳澤一愣,大帥放緩了些語氣解釋:“以往,我同你們日本人簽訂的那些條約,東北三省鬧得天紅,都罵我張作霖是漢奸、賣國賊。如果這樣罵下去,叫我張作霖怎樣做人!?”說著,從寬袍大袖中抖出一隻錚錚瘦手,在頭髮日漸稀疏的頭上扣了扣;接著,他搬起指拇一一舉例,大嘆苦經。他舉了瀋陽、吉林、黑龍江的廣大民衆如何舉行反日示威大會,成立後援會,要求抗日救國,廢除不平等條約好多事例。大帥最後一句話歸總:“我張作霖深感壓力之大,日甚一日。現在,東北都要爆了,反日情緒高漲。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是想答應你們日本人、想同你們簽約,根本不行!”
張作霖上面舉的例,芳澤當然是清楚的,也是實情。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在1919年西方列強分髒的巴黎和會上,參加了同盟國作爲勝利者的中國一方,不僅沒有分享到任何一點勝利果實,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和會”反而要將原先戰敗國――德國佔領的我國的青島割讓給日本。如此喪權辱國的條約,和會上,代表北洋軍閥段祺瑞**與會的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竟然在上面簽了字。消息傳回國內,全國譁然,引發了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這年五月四日,以北京大學爲首的多所高校,匯同廣大憤怒的民衆示威遊行。他們沿途高呼口號:“誓死爭回青島!”“嚴懲賣國賊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大學生們火燒趙家樓,痛打了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張作霖將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這三個過街老鼠接到奉天保護起來。受“五四運動”影響,東北三省隨即掀起了一浪高過一浪的反日大遊行;甚至有的地方焚燒日本貨,痛打驅逐日本人。比如,延邊地區暴發了“琿春事件”――當地朝鮮族同漢族愛國者聯合反抗日本侵略,要求關東軍滾出東北,廢除日本人在東北種種特權;他們焚燒了琿春日本領事館……張作霖毫不留情地用槍桿子鎮壓了東三省的反日民主運動,保護並維護了日本在東三省的既得利益。
芳澤大使是個博學的人、是個東北通、也是個滑動。當大帥一一例舉歷史上他對日本人如何好這些事實時,他立刻看出來了,張作霖在對他耍花槍、推諉,又想矇混過關。他的陰深的目光透過鏡片,在張作霖清癯的臉上久久縈繞。坐在他面前這個不聽招呼了的、過去的“張老疙瘩”,現在不可一世的張作霖張大帥,在人生之路上的多節跳躍,清晰地浮現眼前。
當年,日俄戰爭前夕,日本陸軍滿洲軍司令官翻譯黑澤兼次郎,在新民府一帶進行間諜活動時,曾在張作霖家住過一段時間。張作霖當時不過是清軍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軍官而己。張作霖很會投機。最初,他認爲戰爭勝利的一方是俄國,因此,對黑澤做臉做色。黑澤領導的特別任務班中人,個個痛恨張作霖,主張幹掉幫俄國人辦事的張作霖。可是,黑澤將除掉張作霖的意思,報告上去後,立刻被他們的上司――總司令部參謀福島安正制止。福島認爲,張作霖是個有相當活動能力的人,是一個可以爭取利用的人。爲了籠絡張作霖,福島要黑澤以滿洲軍司令部的名義,贈送張作霖一千元銀幣,另外對他還有許多許諾,希望張作霖棄俄投日,幫助日本人。
隨著戰爭勝利的天平開始向日本傾斜,張作霖對日本的態度變得熱乎起來。當日本特務井士之近少佐潛入錦州活動時,向上級這樣報告:“我在新民府設法設置情報據點時,當地一個日本翻譯中町香桔給我帶來了一個身材矮小,其貌不揚的清軍營官。營官說他對日本軍隊抱非常之好感,可以幫助日本人,這個人就是張作霖……”以後,井士之近就隱藏在張作霖家裡,並在張作霖的幫助下設立了電臺,建起情報站,出色完成了任務。
從日俄戰爭開始,張作霖就像一條極滑的遊蛇,在歷史的夾縫中,不斷巧妙地向上遊動。其間,張作霖借日本人之力很多。張作霖不惜賣身投靠,甚至在“願爲日本軍效命”的誓約上籤了字……也就是因爲日本人明裡暗裡對他的支持,張作霖在東北的地位日漸飈升。1912年6月,張作霖在拜會日本駐奉天總領事落合謙太郎時,主動對總領事表示:“我深知日本在滿洲有許多特權,而且同滿洲有特殊關係。日本如果對我有何吩咐,我一定盡力而爲。”1915年10月,中國爆發了反對袁世凱同日本私下籤訂“二十一條”的全民鬥爭運動,張作霖壓下了東北的反日浪潮。作爲鼓勵,日本滿洲軍總司令讓他去到朝鮮,參觀日本人辦的“始政紀念博覽會”。期間,張作霖在漢城拜會了日本駐朝鮮總督寺內正毅,表明自己的親日態度。文載,張“說明中日親善大義,論述滿洲和日本關係,表明自己的親日意見,和寺內肝膽相照。”這次拜會,張作霖給寺內留下了極好極深刻的印象;從而引起了日本內閣對他的重視。尤其是,當寺內擔任日本內閣首相後,因與張作霖有過一段私交,從而讓日本與張作霖關係更爲密切,對張作霖的支持也更爲有力。當時,日本**外務大臣後藤新平這樣評價張作霖:“張作霖在滿洲有一種特別的地位……且張認爲日本在滿洲有絕大的權力,知背日之不利,而順日本之有益。”張作霖在東三省掌權後,採取每項重大的行動,都要先通知日本,並要獲得日本明確答覆後才實行。
因爲如此,以後日本歷屆內閣,在討論日在東三省是否應該全力支持張作霖,還是尋找新的代理人時,張作霖總是否極泰來,得到支持。1923年3月,日本關東廳長官玉秀雄向張表示:“希張專心致力東三省內治安之維持,以謀逐漸鞏固其根基,是爲最賢明之政策,我國朝野,將不惜予以同情支援。”1924年5月,日本**制定了《對支那政策綱要》,特別強調“目前對東三省實權者張作霖,依據既定的方針,繼續給予善意的援助以鞏固其地位。”張作霖心領神會,對日本給予厚報。他不惜出賣國家主權,讓日本取得了在滿洲30年的租借權,以換取日本在財政和軍火方面的援助。日本**派出許多軍事顧問,幫助張作霖整訓軍隊,給張作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支持。1922年10月19日上海《申報》披露:日本向張作霖提供了不下100萬元的軍械子彈(內有步槍20000支)。1932年2月,日本將從意大利進口的軍械,其中包括步槍13000支、**800顆、大炮12門轉賣給了張作霖。8月,又把價值368萬元的軍械運入奉天,給了張作霖。在第一次直奉戰爭中,日本軍方向張作霖派出了強有力的軍事顧問團,日本諜報機構,不斷向奉軍提供有關直軍吳佩孚方面的軍事情報。當山海關奉直兩軍激戰正鏖,奉軍子彈突然告急之時,日軍及時向山海關奉軍提供了步、機槍子彈4000萬發、炮彈10萬餘發。得到這些彈藥補允後,奉軍總指揮張學良要郭鬆齡率領四個精銳旅出擊,一舉突破了直軍陣地。
在直接導致直系關鍵人物曹錕、吳佩孚下臺,張作霖入主北京的第二次直奉大戰中,是日本策動直系大將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北京政變的成功,對直奉的倒臺至關重要。第二次直奉大戰前夕,寺西秀武代表日本軍部勸導張作霖向馮玉祥發起“糖彈”攻擊,因爲馮玉祥駐軍的西北一帶非常貧瘠。如果馮玉祥不在吳佩孚背後反戈一擊,奉軍毫無勝算可言。寺西秀武希望張作霖,打100萬元給馮玉祥。見張作霖一時有些肉痛,寺西秀武和張的軍事顧問鬆井七夫和阪東開導他說:“用100萬元能戰勝直軍,比這更便宜的是沒有的。即使是陡勞,白扔100萬就是啦。”結果張作霖答應下來,收到了奇效……
既然你張作霖是我們日本人養大的,你就得聽我們日本人的。現在是張作霖的節骨眼上,不能退!非逼著張作霖簽字不可!因此,當張作霖用他那口濃郁的的東北話,陳述完他爲什麼不能答應日本大使提出的要求時,芳澤唰地一聲拉開了他帶在身邊的大黑皮包,從中拿出一份協約,攤在桌上說:“大帥的困難處境,帝國給予充分的理解同情。但是,帝國現在也處於經濟困難時期,請大帥給予理解。這《滿蒙新五路密約》和《解決滿蒙懸案》牽涉到帝國在遠東的重大利益,請大帥務必簽署同意!”
張作霖拿起看看,說:“前方戰事正急,外交問題應該推遲。”芳澤當然清楚,張作霖又開始打太極拳了,想一推了事。他寸步不讓,步步緊逼,話也說得直截了當起來:“正因爲前方戰事緊急,帝國纔要求大帥簽署這兩個條約。不然,大帥一旦被打下了臺,帝國在滿洲的利益豈不是毀於一旦?再說,當前能挽狂瀾於既倒,挽救大帥也只有我們日本!”
芳澤這番話,說的倒是實情,但他語氣咄咄逼人,也傷人。長期養尊處優,說一不二的安國軍大元帥張作霖聽了這話,心中火起,對芳澤恨得咬牙切齒,但忍住沒有發作。他想了想,對芳澤說:“這樣吧,你帶來的《滿蒙新五路密約》和《解決滿蒙懸案》,我籤《滿蒙新五路密約》,至於《解決滿蒙懸案》嘛緩議。”張作霖把話說得刀切斧砍,不留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芳澤沒有辦法了,只好讓張作霖在他帶來的那份附有草圖的《滿蒙新五路密約》簽字,並拿出簽字筆,不無殷勤、迫切地旋開簽字筆的筆帽,將筆遞到大帥手中。張作霖執筆在手,又仔細地看了看《滿蒙新五路密約》和附上的草圖,這才彎下腰去,拿起筆,先在劃著五條鐵路線的草圖上小心翼翼地勾出四條。
芳澤急了,說:“五條、五條!”
大帥耍賴:“另外一條,我完全不熟悉,叫我怎麼籤?”
芳澤涎臉道:“貴國有句古話說得好……這其實不過就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別。我們要求在滿蒙修築的五條鐵路,大帥四條都簽了,何必留下一條,讓我不好向內閣交待!”
“那麼!”張作霖像個老練的商人,把手一攤:“貴國出兵阻止北閥軍北上的條約籤不籤呢?”張作霖適時討價還價了。
芳澤這才從大黑皮包中取出一份內閣已經通過,一旦張作霖滿足帝國**要求,帝國出兵助張,阻止北閥軍繼續北上的備忘錄給張作霖看。張作霖在這份備忘錄上籤了字。然後將那條沒有勾的鐵路線勾出來,鄭重其事地在《滿蒙新五路密約》簽了字。
一場交易看來就這樣達成了。芳澤知道張作霖詭,怕他有變,要求加蓋有關方面公章。
張作霖顯得不勝其煩,手一揮:“那你明天到交通部去,讓他們給你加蓋公童。”說著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芳澤第二天一早就到交通部去蓋公章,卻碰了個軟釘子,交通部的人說,沒有接到大帥府任何通知,他們對此事全然不知;芳澤沒有蓋到安國軍**交通部那枚大紅公章,手中的《密約》無異於一紙空文。不用說,張作霖根本沒有誠意,完全是搪塞他,完全是拿大日本帝國駐華大使開涮,拿堂堂的日本帝國開涮!他又上當了。芳澤怒不可遏,當著交通部官員的面,將張作霖簽了字的那份《滿蒙新五路密約》撕得粉碎!
張作霖死到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