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道口事件發生後,回到大帥府中的張作霖,究竟是活、是死、是傷?日本人完全不知其詳。而這是日本關東軍司令部急於知道的,也是日本內閣急於知悉的。關東軍司令部派人去拜訪大帥,沒有達到目的。還有日本奉天領事館,方方面面的日本株式會,官方的、民間的都派了人去,目的是摸清虛實,也不成。大帥府中平時讓日本人根本沒有放在眼睛中的那幾個張作霖的夫人居然處變不驚,根本不給日本人一知究竟,混水摸魚的機會。這讓那些無孔不入的日本大牌特務們不能不瞪大驚訝不已的眼睛,本該大亂特亂的大帥府,居然能如此應付裕如。難道張作霖衆多的妻子中,出了個諸葛亮似的女智多星!
張作霖平生娶了六位夫人。挨次數過來是:原配趙夫人、繼配盧夫人、憲夫人、許夫人、壽夫人和六夫人――大帥愛叫“馬兒”的馬晶晶。這些夫人給大帥生了六女八子,共14個孩子。男孩中,張學良爲長。張學良11歲時,生母趙氏早亡,因爲繼配盧夫人賢惠,趙氏信得過,臨終時,她特意叮囑守在旁邊的丈夫、大帥張作霖:“我死後,小六子(張學良)交由西屋媽(盧夫人)扶養。”盧夫人因住大帥府西屋,所以以“西屋”這個名稱代稱。
果然趙夫人有眼力。大帥將小六子交由盧夫人撫養,盧夫人視小六子爲己出,疼爰有加。盧夫人雖然沒有讀過幾天書,屬於舊式傳統女子範疇生性,但她生性寬厚,也有相當眼光眼力。她比大帥小不了幾歲,理家可以,但絕對沒有大帥去世後表現出來的、應對裕如的才能。大帥府表面上出頭露面的是盧夫人,其實盧夫人背後有個智囊人物、主腦――這個人就是她的兒媳婦,少帥張學良的結髮妻子於風至。
時窮節乃見,偶爾露崢嶸,才貌雙全,清麗可人的于鳳至,是大帥府真正的靈魂人物。不僅出頭露面的公婆盧夫人時時向她問計,就連拿大主意的軍署參謀長臧士毅有事向盧夫人請示,其實也就是要于鳳至拿大主意。
于鳳至1897年6月7日出生於吉林省懷德縣石泉眼屯的一個商賈世家。她父親於文鬥是縣商會會長,在當地很有資財、聲望,很受地方推崇。在當地,于鳳至可謂出身名門,她長相俊俏,又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在當時“女子無才便是德”,重男輕女的世風下,於文鬥卻是眼界不同,很開通,女兒5歲,他就將當地最好的私塾老師請上門教她;鳳至10歲時,與時俱進的父親將好學上進的女兒送到鄭家屯(今吉林省雙遼市)最好的學校,也是男女同校的學校讀書。校中,于鳳至既是學習上的佼佼者,又是校花。就在鳳至中學畢業,順利考上省裡唯一一所女子師範學校時,那個暑假回家,14歲的少女已經出落成一個大美人。她容貌清麗、柳眉櫻脣、明眸皓齒,上門提親的人紛至沓來,踏破了於家大門。可是,於文鬥是個有新思想有見識的人,對於前來提親者,他一概拒絕,理由是女兒還小,正是讀書長知識的好時期,婚娶之事就免談了。
1908年。身爲清朝毅軍統領的張作霖駐軍在吉林省懷德縣,與縣商會會長於文鬥交上了朋友。不久,倆人換帖歃血,結爲兄弟。鬥轉月移。張作霖當上了師長,他雖不住懷德了,但不時去懷德看望盟兄於文鬥。有一次,他帶著弁兵來在於家,翻身下馬,將馬繮一拋,弁兵接過。他不經通報,直接進入於家大院。那是暑假,進門就看見一位身穿月白短褂、玄色裙子、剪短髮、身姿窈窕、面目清麗的姑娘佇立於一棵大樹下,望著隨風飄蕩的樹枝,似有無限的心思、處於憧憬中。張作霖雖是鬍子出身,應算粗人,但他粗中有細,況且他正在爲兒子張學良暗暗留心合適的姑娘作兒媳。這姑娘很出衆,讓他不由得略微駐步,細細看了看。只見這姑娘婷婷玉立、嫵媚俊俏溫存。他心中有數了。
“大哥!”見到於文鬥,雙方坐定,張作霖劈頭就問:“站在院子中那棵樹下的姑娘,可是你的千金?”
“是。”於文鬥很得意地捋了捋頷下的黑鬍子:“那正是我的小女,名叫鳳至。”接下來,懷德縣商會會長於文鬥盛情招待前來看望他的把兄弟,倆人把盞飲酒,說了些別的事。
幾天後,張師長又是單獨一人帶上弁兵,騎馬去了於家。
倆兄弟又是對坐把盞時,張作霖看見旁邊茶幾上有封算命先生給把兄的幾個兒女算的卦帖,這就問:“大哥,你給鳳至姑娘算命了?”
於文鬥點頭說是。
“我敢肯定,鳳至姑娘是個富貴命。”
於文鬥最愛他這個姑娘,聽把兄弟這樣一說,格外高興,將卦給張作霖看。張作霖見卦上有“鳳命”二字,大喜說:“大哥,不瞞你說,這算命卜卦,我還真懂些。”說時指著這卦解釋:“鳳至這姑娘是‘鳳命千金’,我家長子學良是‘將門虎子’,他們二人是天作之合。大哥,我在這裡向你正式提親。”
“我得給你說清楚。”於文鬥當然高興,不過他說:“鳳至可是要比學良大三歲。”
“那就更好,女大三抱金磚嘛!”張作霖向兒子正式提親,讓於文鬥又驚又喜。張學良當時不僅是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看重的紅人,而且同大總統袁世凱也拉上了關係,地位會不斷上升。而主要的是,於文鬥更看重張作霖的兒子張學良。學良的人品學問才華都令他滿意,學良小小年紀,才16歲,已經從奉天講武堂炮科第一期畢業,官授東三省巡閱使署衛隊旅第二團團長。這時的鳳至,馬上要從奉天女子師範學校畢業,時年19歲。這個婚姻天作之後,很美好,是作父親的於文鬥滿意、期待的。
“那好!”懷德縣商會會長於文鬥親切親熱地叫著張作霖的字,“雨亭,這事我沒有說的,還有什麼說的!一切你看著辦好了。”
張作霖和於文鬥倆兄弟爲此事歡天喜地,不意他們的兒女聽說後卻都不滿意。張學良少年得志,他一身本領之外,還會開汽車、開飛機,會說英語,思想新潮;他追求的是自由戀愛,厭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隔口袋買貓”式的舊式婚姻令他厭惡。因此他堅決反對父親給他提的這門婚事。
“小六子!”張作霖很生氣。平時他事事時時依著兒子,而在這件事上他卻很是堅持,甚至顯得霸道蠻橫。他又生氣又動情地對兒子說:“你11歲就死了親孃。你娘死時放心不下你,再三叮囑我,她去後讓我不要虧待你,我答應了她,她才落氣。你從小到大,我什麼事情沒有依著你,逼過你?我什麼事情都依著你,就差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你了。鳳至是個難尋的好姑娘。你要相信爹的眼力,我這是爲你好。
“鳳至娶過來,是你的原配正房夫人。之後,你如果不滿意,叫她跟著你媽(盧夫人)好了,你可以另外在外面找你滿意的女人……”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學良才答應下來。
而於鳳至之所以也不答應這門婚事,一是她從沒有見過張學良。她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姑娘。在她看來,張學良之所以少年得志,是因爲借他老子的勢力,這樣的人沒有什麼了不起。二、在他看來,張學良這樣的人大都是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紈絝子弟。還有,張學良小她三歲,她也不樂意。她是個獨立意識很強,有新思想的新時代女性。對這樁婚事,她堅決不同意。
鳳至看起來溫柔賢淑,實則很是剛烈。於文鬥不敢逼女兒就範,無計可施,向張作霖問計。平時很有辦法的張師長一時也沒有了主意,幸好他手下吳俊升是個智多星。吳俊升這樣給主官出主意:“俗話說得好,‘郎才女貌’。‘哪個少男不思春,哪個少女不多情’?只要給他們創造條件,讓他們見見面。倆個人都優秀!”說時打了一個比喻,“他們一個是鐵,一個是磁。我敢保證,他們一見面,就會相互吸引,吸引得緊緊的,拉都拉不開。”說時做了個相互吸引的手勢。
這讓愁眉緊鎖的張作霖一反往日,笑得哈哈的,他說:“俊升,你這個主意好,你板眼多。這事就託你辦了。”
吳俊升經過精心籌劃,不日讓倆人在奉天天益堂書畫店見面了。
那天,張學良扮作天益堂的少掌櫃,早早立於堂中。當於鳳至由吳俊升帶進來時,張學良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這時的心情真個如古詩說:“衆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張學良沒有想到,懷德縣商會會長於文斗的這個千金小姐原來是如此出衆,她白衫黑裙、面容清麗、明眸櫻脣、身段窈窕、高矮合度、氣質高雅;如新月如春筍。身穿玄色長衫的假扮少掌櫃張學良按吳俊升的囑咐,上前同吳俊升說了幾句,引客人去介紹堂中書畫。
于鳳至是何等樣聰明人物!這樣的場合豈能瞞過她的慧眼?她進來就看出來,這個眉清目秀,儀表堂堂的少掌櫃不是別人,正是張學良。看他那挺拔的身姿和步伐,一下就能看出,他是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職業軍人。她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心動了,一時,手腳有些無端的慌亂。然而,她並不說破,且看他張學良如何表演表現,且可以考考他。
“這是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宋代大文豪、蜀人蘇東坡大學士畫的《竹蘭圖》!”冒充少掌櫃的張學良將客人帶近一個書畫櫃,從櫃中取出《竹蘭圖》給他們看。很懂行的于鳳至細細看去,發現這叢墨竹,表面看來也還瀟灑有致,幾葉幽蘭點綴在濃墨潑灑的叢叢翠竹中,濃淡相宜,相映成趣,但總是筆墨神韻不到、不夠。對書畫很有真知灼見的于鳳至,看出其中破綻,認定這是副贗品。
畢竟是純情男女。19歲的于鳳至掩著心跳,假意低頭看畫,藉以掩飾緊張心情。吳俊升已經看出其中端倪,將倆人丟在一邊,自顧自到旁邊去了。
于鳳至用手指著這幅《竹蘭圖》問少掌櫃,價值多少?
“大洋三千。”張學良隨口就來。
于鳳至不禁撲嗤一笑。
“小姐笑什麼?”
“我笑這畫。若是蘇軾真品,三千大洋真不貴,若是贗品,那就三十塊也不值。”
“小姐的意思是――?”
“這幅蘇軾的《竹蘭圖》是贗品。”
“何以見得?”
“你看!”鳳至指點著鋪在玻櫃上的《竹蘭圖》評論道,:蘇東坡畫竹畫蘭,歷來揮灑自如,寥寥數筆,枝枝筆挺,盡出神韻,無一點閒筆,盡傳精神;而這幅畫卻是形似而缺少神韻。”說時指出了畫中幾處敗筆。
“小姐請這邊看。”張學良心中暗暗叫著厲害,移步來在另一玻櫃,從中取出一幅蘇軾當年貶謫海南時的真跡,是一幅書法七絕,文曰:
規摹簡古爭人看
簮導輕安發不知
更著短擔高屋帽
東坡何事不違時
鳳至一眼看出,這是蘇東坡真跡。蘇東坡的字寫得流利奔放,沉雄有力,很有特點、特色。鳳至知道張學良是外行,並不點破,問這幅字價值多少?
天益堂少掌櫃本身就是“贗品”,他哪知價錢?回了一個價“大洋八百。”
“我給你大洋一千。”于鳳至笑著掏錢。
張家有的是錢。“少掌櫃”不在乎這幾個錢,他已經對眼前這個於家小姐有了好感,指著堂中書畫,大大咧咧地說:“於小姐看著中意的書畫,挑就是。”這就露了餡。于鳳至仍不點破,幽默地說:“天益堂是奉天有名的書畫店,沒有想到少掌櫃卻不懂書畫。如此一來,恐怕不幾天就會虧了老本,這生意怎麼做呀?”一席話說得張學良面紅耳赤,在一旁觀察火候的吳俊升看時機到了,這就上前正式說明了雙方身份,並給雙方作了介紹。一旦挑破,作爲女兒家的于鳳至有點不好意思,雙頰飛紅,低下頭,不知該怎麼辦纔好了。
於家小姐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如清風拂面、春波乍起,十分可愛,張學良已經完全愛上了才貌雙全的于鳳至。爲了表示自己的愛慕,爲了表示自己的情意,也爲了在所愛的人面前不輸才氣,他攤開素箋,筆走龍蛇,填了一闋《臨江仙》送給所愛的人:
古鎮相親結奇緣
秋波一轉銷魂
千花百卉不是春
厭倦粉黛羣
無意見佳人
芳幽蘭挺獨一枝
見面方知是真
平生難得一知音
願從今日始
與姊結秦晉
鳳至見到張學良這闋詞作,大爲驚喜,芳心大動,對少帥張學良有了全新的認識,愛慕之情同樣油然而生。如《詩經》所言:“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她立刻回贈張學良詞牌一闋,細微地傳達出她對張學良的認識認知,還有一絲擔心:
古鎮親赴爲聯姻
難怪滿腹驚魂
千枝百朵處處春
卑亢怎成羣
目中無麗人
山盟海誓心輕許
誰知此言僞真
門第懸殊難知音
勸君休孟浪
三思訂秦晉
浸潤其間綿綿的情綿綿的意,還有一絲隱憂、擔心,讓張學良加深了對於鳳至的認識。這些年來,作爲指日方升的張作霖的大公子張學良,他年輕有爲,前程遠大,簇擁在他身邊等他採擷的佳麗如雲。但像于鳳至這樣有貌有才,有見有識的佳人,張學良是第一次遇到見到。他認定,于鳳至是他終生的最佳伴侶。於是,他不再猶豫。事後,他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父親。張作霖自然是喜不自禁,同於文鬥商定了張學良于鳳至的婚期。
1916年的這一天,張家浩浩蕩蕩的迎親大隊敲鑼打鼓來在懷德縣石泉屯於文鬥家,一輛披紅掛綵的汽車將於鳳至接到了奉天張家。張學良于鳳至拜了天地,經過一系列當時結婚的繁褥禮節後,正式結爲伉儷。婚後于鳳至在家相夫教子。他們家庭生活和美,張學良不斷在事業上飛昇,張學良晉升爲陸軍少將時,年僅20歲。
隨著張作霖勢力的飆升,張作霖成了東北王,他們在奉天的家,變成了大帥府。大帥府中諸多事務自然而然落到能幹的、長房長孫媳婦于鳳至身上。而她,從某種意義上講,有點像《紅樓夢》中的王熙鳳,將大事小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得到上至公婆、下至一般傭人的交口稱讚。她對家鄉懷有深厚感情,年前,她將自己多年積累的私房錢捐出,在老家修建了一所小學,所有學生入學全部免費;她希望爲家鄉培養一批有用可造之才。
這個晚上,她照例去西屋向婆婆盧夫人請安,表面上出頭露面的盧夫人問鳳至:“你公公遇難的消息,你讓電訊總監周大文發給你丈夫了吧?”
“發了。”鳳至思索著說:“不過,我看學良回來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日本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們是不會輕易讓漢卿(張學良的字)回奉天的。漢卿不回來,日本人就好趁渾水摸魚。”
“那怎麼辦呀?”盧夫人露出深重的憂慮:“小六子不回來哪行?不要說日本人,就是家裡也要翻天了!你沒有看到這些天,常蔭槐常**子,看大帥一去,他就像成了大帥府的主子了一樣。在我面前大搖大擺,指手畫腳。這還是開頭,楊宇霆這些人還在後面看火色……”
“媽,你老人家不要急。”鳳至安慰婆婆:“我自有辦法。我馬上就去安排佈置……”
“好好好!”盧夫人把手一揮:“具體的我就不問不管了,我信得過你,你快去辦吧。”
于鳳至回到了她的“家”。這是偌大的大院套小院中的大帥府一個相對獨立的清幽小院。進月亮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當中一座玲瓏剔透的假山,轉過假山,花木扶蘇的小道盡頭,是一座一樓一底的中西合璧的小樓。
“太太回來了?”于鳳至剛進去,貼身丫環冬妹迎了上來,一邊隨著鳳至往樓上走,一邊問主人有何吩咐。
“沒有。”對下人總是寬厚的鳳至對冬妹說:“你早點休息吧,我有事會按鈴。”
于鳳至上了樓,進了自己那間連著臥室的書房,沒有開燈,憑窗眺望,托腮凝思。窗外,月光如銀。她是一個熱愛大自然的人,然而眼前熟悉的景物這晚於她視而不見,她的思維飛向了北京,飛到了丈夫身邊。時年剛剛30歲的她,已是一子一女的母親。月前,北京戰事逼近,她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回到東北,並回吉林省懷德縣老家住了一段時期。孩子的外公外姿非常愛兩個孩子,當她回奉天時,二老讓她將兩個孩子留下,給他們帶一段時間。現在,公公遇難,家事國事匯聚一心,要她挑重擔。對於目前非常時期的的內憂外患,她在家中沉著應對。老道口事件後,公公去世,日本人不斷找藉口上門來探望、探聽、慰問,都被她巧妙地“打”了回去。但紙包不著火,公公去世的消息,日本人很快就會知道。而今之時,得儘快讓學良知道詳情,學良厚趕緊回來坐鎮!
事發後,她讓電訊總監周大文將老道口事件的由來等等,用密電發給遠在北京的丈夫同時,儘可能作了相應準備。她以大帥府名義,對關內關外所有能控制的關隘打了招呼,要他們相應策應少帥回奉天……此刻,想像著丈夫秘密潛回奉天一路上可能遇到的風險,眼前清寒的月光,讓她不寒而慄。
“漢卿,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了!”不久前信奉了基督教的她,用手在胸前連連劃著十字,閉上淚眼祈禱:“主啊,我萬能的上帝!請保佑我的夫君張學良一路逢兇化吉回到奉天、除暴安良、懲辦窮兇極惡的日本人!抓出炸死老帥的兇手,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二
1928年6月5日黃昏,中南海沉浸在沉沉暮靄裡。
時年28歲的少帥張學良在老帥豐澤園臨海的書房兼辦公室裡憑窗遠眺。看得出來,他的思緒陷得很深。屋裡沒有開燈,藉著蒼茫的暮色可以看清,少帥英姿昂藏、戎裝筆挺。他沒有戴軍帽,頭微微仰起,似在觀察西天上那變幻莫測的火燒雲,長久地保持著一種不屈不撓、泰山崩於前而不瞬的固定姿式;那張清秀的臉上,流溢著深重的悲哀和憤懣。
他是今下午得到大帥慘死消息的。當時,他正和輔帥張作相研究軍情。如果是大帥在,這樣的場合,必定會讓楊宇霆參加,而他很不喜歡這個人、討厭這個人,認爲這個人驕橫跋扈、類似《三國演義》中挾天子令諸侯的奸相董卓、曹操類人物。現在才發現,楊宇霆的問題比想像中的嚴重得多,楊宇霆不僅結黨營私,而且有暗中通敵――通日本人,對他張學良有取而代之的嫌疑。大帥不在了,對楊宇霆,他擬採取先“凍結”起來的辦法,以後再說。
北伐軍兵臨城下,大局無可挽回。大帥在京時,他們就研究過爭取北伐軍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閻錫山的問題,以緩解壓力。閻老西是個算盤打得再精不過的人,雖然他們功夫用盡,願也許得不少,但要想將閻老西徹底分劃出來簡直就是與虎謀皮。好在閻老西的部隊在北伐軍打前站,閻錫山有相當的自主權和彈性餘地,最終他張學良幾經努力,雙方這才私下說定,爲了故都不被戰火毀損,攻防戰就不打了,奉軍在指定的時間內撤回關外。據說,閻錫山這個決定,得到了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首肯。如此一來,閻老西一箭三雕,既賣了人情給他張學良,奉軍撤退後,他又可以佔京畿之地,自己的部隊也不受任何損失;便宜佔盡。
這天下午,就在他與輔帥張作相制定好了撤軍計劃之時,接到大帥府發來的密電。看完密電,得知家中發生了天大噩耗,老帥慘死。極度的憤慨中,他只覺得一陣悲傷和著怒氣攻心,讓他咬破了嘴脣出了血。向來有儒帥之稱的他,忍無可忍,霍地站起,將桌上那隻純金製作的、用來鎮紙的揚鬃奔騰的金馬舉起來,狠勁砸下去,隨著一聲沉悶的暗響,辦公桌被他砸出了一個沉坑。
“日本人!”他怒吼道:“這血海深仇,我張學良不報誓不爲人!”輔帥張作相先是老淚縱橫,繼而痛哭失聲,大罵日本人忘恩負義,毒如蛇蠍。張學良當即鋪紙走筆,寫下了“牢記國恨家仇” 六個大字……
而就在他們壓抑著滿腔悲憤,商量如何應對家事國事之時,負責在門外值守的副官隔簾報告,說楊(宇霆)總參議長到,攔都攔不住,總參議長說有要事要找少帥相商。
“讓他進來好了。”張學良吩咐副官,看張作相欲迴避,他說:“輔帥你不要走,看他又有啥子板眼!把他對付走了,我們接著議事。”
“楊總參議長到!”隨著副官這一聲,門簾一掀,楊宇霆不請自進。
“啊,作相也在這裡。”楊宇霆不像一般下屬那樣,見到少帥畢恭畢敬,而是做出一副長輩的樣子,目光平視,胸脯挺直,大搖大擺走進來,見到少帥就這樣一句,算是打了招呼,不請自坐。
表面上少帥不計較,讓弁兵給總參長上了茶點,屋裡三人隔一張玻晶茶幾,在沙發坐定,都沒有說話,一時氣氛有些僵冷、疑滯。
像戲臺上的奸臣曹操類人,楊宇霆方面大耳,看人時,清水臉上抖著眉翅,瞇起一雙詭詐的眼睛。這會兒,他將茶碗端起,假裝喝茶,其實覤起眼睛看了看對他持警惕狀的少帥和張作相。
“少帥!”楊宇霆很不情願地喊了張學良一聲少帥,說:“你們在商量什麼呢?”意思是,我是大帥紅人,你們有要事也不找我相商?
棉層有針的少帥當即迴應:“是,我找輔帥在商量要事。”
“啊,是這樣!”楊宇霆翻了翻眼睛,一副大爲不滿,大爲失望的樣子。楊宇霆根本沒有把小六子張學良放在眼裡。在他看來,這個小六子是他看做長大的,是個辦不成什麼事,也沒有見過什麼事的紈絝子弟。小六子之所以坐上今天這樣的位置,完全是他老子張作霖的原因。但畢竟大權在小六子手上,小六子對他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他不能不忍住氣,小心應對。
“我今天之所以來打擾你們,不請自到。”楊宇霆話說得酸酸的,“是想在少帥這裡,問問大帥的消息,大帥想來已經平安回家,不知大帥身體如何?出於關切,我特地來問問。”
張學良知道,楊宇霆這時候來,可不是他所說的那樣簡單。這個人在奉天耳目衆多,關係盤根錯節。老道口出了那樣大的事,他不可
能不知道,但肯定不知道大帥已經去世……,鳳至保密工作作得極好。大帥在老道口受了傷,是擡回去的,這點瞞不住。但大帥回到家中去世這一點,只有鳳至和“西屋媽”知道。在保密守密上,鳳至很有天賦。
“大帥很好,沒有什麼不平安、不好。”少帥回答得很好很藝術,一句話封門。
楊宇霆一無所獲,面對少帥的明顯不歡迎,他這個不速之客,只好又端起茶碗喝茶,藉以掩飾尷尬。茶總不能老喝下去吧,楊宇霆放下茶碗,看了看對面坐著的張作相,意思是要與自己平輩的張作相打打圓場,可輔帥也不理他,讓多年來作威作福慣了的楊總參議長氣得打抖,可又不能表露出來。他這是第一次對小六子正面交鋒,沒有想到這個他平時看不起、看著長大的小六子還有兩下子。這才知道鍋兒是鐵打的。一朝天子一時臣。要知道,這會兒失去了大帥的庇護,他如果惹惱了大權在握的少帥,那就是大馬拴在槽頭上,要殺要剮任隨了。
惹不知,躲得起。楊宇霆對少帥說:“得知大帥平安到家、一切都好,我作爲一個跟著大帥轉戰多年的老臣,也就放心了。少帥,你們接著議事吧,我告辭了。”
少帥將手一比,站起來,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少帥請留步!”楊宇霆自作多情,其實張學良沒有半點送他的意思,他對張學良彎腰、鞠躬,與剛纔來時那副傲慢勁判若兩人。
楊宇霆一走,接少帥班、著手北京防務的輔帥張作相,接著剛纔的話說:“北京方面的事請少帥放心,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閻錫山與我們已經商定,我們即日開始撤軍,他保證不向我軍追擊。奉天事是大事情!少帥你得趕快回奉天去駐鎮,那是我們的窩子!大帥去世前也是這樣一再囑咐的!”張學良點點頭,接著他們商量出走具體事宜。
這當兒,忽聽外面少帥鏢師武七一聲斷喝:“刺客,哪裡走!”輔帥張作相手疾眼快,啪地一聲拉熄了屋裡電燈。與此同時,只聽呼地一聲,一把鋒利的匕首當地一聲插在窗櫺上直抖。匕首所來方向,直對著少帥剛纔所坐位置。如果不是外面鏢師武七發現、制止及時,少帥還真是兇多吉少。
“少帥,你沒事吧?”窗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衛隊長馬寶帶著幾個衛士衝了進來。
“沒事。”張學良相當沉著,他和張作相都抽出了身上的手槍,問外邊出了什麼事。
“請少帥出來觀戰!”馬寶興奮地說:“這下,一向找不到對手的 武七今天終於找到對手了。”馬寶等衛士簇擁少帥、輔帥來在室外,只見天光曦微的天幕背景上,大院中那株虯枝盤雜的百年古鬆上,武七正與一個日本刺客激烈交手。鏢師武七是跟了大帥多年的一個功夫了得的武士,深得少**功、峨眉武功、青城武功諸家武功之精髓並融會貫通,尤擅輕功,保護大帥很多次克險克難,深受大帥信任,多年來從不離身。日前大帥與日本人搞翻時,大帥那句“老子大不了就不要這身臭皮囊了”可不是隨便說的。大帥很可能意識到此次回去兇多吉少。臨行前,大帥將跟了自己多年的鏢師武七交於少帥,並再三叮囑武七要好好保護少帥。這也是作爲一個父親的大帥,對兒子最後所能作的。可以看作大帥是寧願捨棄自己的生命,讓自己的血脈、事業、理想在兒子身上延續。不想鏢師武七,還真是救了少帥一命。
院子中那棵大樹上,枝條亂顫,落葉沙沙。武七與刺客在其間騰、挪、跌、躍;拳來腳往近身肉搏。曦微的天光映照下,可見蒙面刺客個子不高,身著一襲黑色窄衣箭袖服,出手招招式式都是殺著。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東瀛武士。武七個子也不高,武功明顯在刺客之上。他出手千鈞,招招式式簡直就是電閃雷嗚、黑虎掏心。倆人在大樹上你來我往,打得這棵需倆人合抱的大樹瑟瑟發抖。
衛士長馬寶是神槍手,舉槍要打時,被少帥喝住。少帥已經看出來,武七之所以沒有對刺客使出最後一手,是在玩刺客,供少帥欣賞。就像一隻善捕的貓,好容易捕到一隻巨鼠、兇鼠、奸鼠、猾鼠,先不忙將鼠弄死,而是放在嘴邊、爪下細細把玩、撥弄。倆人交手大概有五十回合,東洋殺手招架不住,武七也沒有心思再玩下去。他嗨地一聲跳起,右手往上一揚、再往下狠勁一劈,像把關大刀,猛地砍在刺客頸上。
東洋刺客慘叫一聲,像一隻沉重的麻袋,倏地從高高的樹上落到地上。
“綁起來。”衛隊長馬寶一聲命令,衛士們正要上前,少帥一聲“慢!”上前將刺客一把提起,傢伙頸項已不能轉動,只是用一雙仇恨的眼睛盯著近在咫尺的少帥。
“能說中國話嗎?”少帥一聲喝問。
“張學良!”不意這個東洋武士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東北話,他看著張學良橫撇撇地說:“我疏忽了,我沒有想到你身邊竟有如此了得的武士護衛。哼!縱然我今天沒能殺你,你早遲也逃不過我們日本人的手掌。”
張學良幽默地一笑:“那好,我等著,我願意奉陪。你今天沒有殺得了我,落到了我手裡,那就該你死。人死不能復生。如果你不願意死,我可以饒你,不過你要如實坦白,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人派你來的?你梭進來已經多時?”
“名字我就不告訴了。什麼人派我來,你也休想得知。”日本刺客大大咧咧地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下午運起輕功進來的,上到這棵大樹上,找機會對你下手。我的注意力太專注了,我一直在注意你,不意被你的鏢師發現了。
“我不怕死。死,對於帝國的武士而言,猶如櫻花之飄零。”輔帥張作相氣極了,他打斷了這個囂張的東洋武士的長篇大論,要馬寶將這個冥頑不化的傢伙綁起來、細細審問。不意馬寶帶一個衛士上前動手時,這東洋武士來了個旱地拔蔥,運起輕功,上了大樹。眼看東洋武士再一躍,就要越牆逃跑……看鏢師武七也要運起輕功去追,少帥揮手製止,一聲“看刀!”少帥眼疾手快地從刀帶上拔出匕首,手一揮,白光一閃間,只聽噗地一聲,東洋武士跌下樹來。馬寶上前用手電筒一照,匕首從刺客後腦進、前額出。仰面倒在地上的東洋武士大睜著一雙木愣愣的眼睛望天,已經斷氣。
少帥吩咐馬寶帶人將這東洋刺客連夜處理埋掉,不留一點痕跡。
這天半夜時分,中南海臨街的兩扇古色古香的大門洞開,三輛漆黑鋥亮的小轎車從中首尾銜接魚貫而出。門前站崗的衛兵認得出,中間那輛防彈轎車,是少帥坐車,趕緊將胸一挺,對少帥行持槍禮。就在三輛轎車首尾銜接融入黑夜,風馳電掣往北京火車站方向而去時,隱藏在一邊黑暗中的一溜幾輛三輪摩托車,鬼魅般不聲不響跟了上去。
與此同時,在另一方向,偌大的中南海後門先是悄悄稀開一條縫。黑夜中,一個窄衣箭袖,動作非常敏捷的人一閃而出。他先是隱身於一棵大樹後朝四方觀察。這是最黑暗的子夜時分。樹梢風動,偌大的中南海和遠近的街市全都沉浸在夢中。確信四周無人,確信安全後,影子似的人這才朝裡招了招手。很快,裡間跳出三個身穿便服的漢子。中間一個是化了裝的少帥,旁邊一個是鏢師武七,一個是少帥的衛隊長馬寶。他們確信沒有人發現、跟蹤後,很快融入黑夜,像魚兒進了河、入了水。
因爲經過精心策劃,張學良沿途都有人接應。他們一行在出門不遠處上了等在那裡的汽車。汽車在後半夜到了豐臺火車站,接應的人將他們連夜送上了去關外的火車。
三
真個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就在張學良冒險潛離北京,回奉天的這個晚上,遠在天津的前北洋**交通部次長趙慶華最小的女兒趙一獲,睡在閨房中的牀上,心神不定,有一種特別的感應。
年方二八的趙一獲,又名趙綺霞,佳人好年華。她父親趙慶華字煫山,原籍浙江蘭溪,在北洋**中先後作過津浦鐵路局局長、交通部次長。因政局動盪,政客們你方唱罷我登場,正是盛年的趙慶華失望之餘歸隱林泉,在天津海河邊買地若干畝造一豪宅,人稱趙家花園。趙慶華膝下有六男四女,一獲排行第四,人稱趙四小姐。趙四小姐從小聰明伶俐、學習好長相好,是趙慶華的最愛,視同掌上明珠。
這個夏天,16歲的趙四剛剛在天津很有名氣的學校――中西女中畢業考了大學,考的是很名氣的南開大學。雖還未放榜,但知情人透露,一獲已經如願以償考上,只等一個形式上的通知。這個暑期,趙四小姐以前所未有的放鬆心情愉悅度假。
作爲北京門戶的天津衛,是那個時候我國沿海不多的幾個具有現代化像徵性的大城市。儘管如此,自古流傳下來的打更仍在沿襲。
一更二更又三更,始終無法入睡的趙四小姐清晰地聽到高牆外傳來的更聲。
當――當――當!“各家各戶――小心火燭!”嫋嫋更聲中,金屬銅更水波紋似的顫音,混和著更夫蒼老的聲音,還有遠遠海河隱約的濤聲、火車的汽笛聲、窗外樹梢風動聲,聲聲在耳,讓趙四小姐在暗夜中大睜著眼睛,思維走得很遠,陷得得深。她總是覺得,她想念中的少帥張學良就站在離自己不遠處,用一雙睿智、清亮的眼睛深情地看著自己,“小妹小妹”地呼喚自己……於是,剛剛過去的那些甜蜜,汨汨流淌而至,將她的思緒填得滿滿的,猛烈地撞擊她的心扉。
天津衛歷來是達管顯貴的居住或居停地。東北大帥張作霖在天津有幢別墅名叫蔡家花園。那是張作霖從一個祖上當過大官的姓蔡的人手上買來,經過經心培整的花園洋房,相當豪華氣派闊大。張作霖雖是“鬍子”出身,但很會享受。他生性豪爽、好客、大方。對於新式娛樂方式、生活方式,諸如跳舞,在家中開舞會,設游泳池、打高爾夫球等等,有些他雖然不一定一概喜歡、接納。但對子女們、尤其是長子學良這樣的喜好,他不管不問更不反對。因此,蔡家花園夜夜笙歌、週週舞會,花錢如流水,成了天津名媛、公子們時相聚會交際的好地方。
年前暑假,年方15歲的她,跟哥哥姐姐在一個週末的晚上去蔡家花園跳舞。她先是坐在一邊看。舞池裡旋轉的彩燈下,身穿燕尾服的公子哥兒摟著名媛,隨著舞曲的節拍跳舞:他們摟腰、挽手、穿花……看得她眼花繚亂。很快,下場跳舞的哥哥姐姐,在翩躚起舞中一閃不見了。她的舞跳得好,腳癢癢,很想下場去跳,但一個人她都不認識,也沒有人邀請她,她只好落寞地坐在一邊欣賞,口中銜一根麥管喝冷飲。其實,這時她在尋找一個人,這就是這場舞會的主人,也是蔡家花園的小主人――少帥張學良。
少帥張學良的大名,如雷貫耳,久已聞名。張學良是民國四大公子之一,文武全才,思潮先進,舞跳得好不說,還會開汽車,開飛機……她姐夫馮武越作過張學良的法文秘書、同時也是張學良親近的的密友和幕僚。她從姐夫口中聽到過張學良許多事,包括他同於鳳至那段帶有傳奇色彩的愛情婚姻故事……她就是帶著這種極大的好奇來參加舞會的,與其說是來參加舞會,不如說,主要是來看少帥張學良的。
這時,她眼睛一亮。姐姐絳雪和一個年輕軍官跳著舞旋到了她眼前。呀,這不就是少帥張學良嗎!張學良她見過。他是這麼與衆不同。不僅因爲在這麼多人中,他一人穿著筆挺的軍裝,軍裝上標有中將銜的金星閃閃發光,更在於少帥的英姿,一頭漆黑的頭髮梳得溜光,皮膚白白,眉毛黑黑,個子適中。他的舞姿剛健、高貴、瀟灑。姐姐不知在少帥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少帥調過頭來,對她友好地笑了笑,老朋友似地對她點了點頭。
這時,留聲機裡,一個著名女歌手的歌聲如泣如訴:“只是一顆紅豆,帶來濃情似酒……”做夢似的,少帥竟然站在了她身邊,請她跳舞。“請!”少帥用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她,比了個優雅的手勢。
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不由一愣。坐到她身邊的哥哥姐姐笑著說,“少帥在請你跳舞呢!”她受到鼓舞,同少帥下了場,將手怯怯地搭在少帥肩上跳了起來。少帥帶的很好。很快,她心中最初的一絲緊張不安消失了。她是天津中西女中的校花,舞跳得好是出了名的。他們配合默契,全場的人都在看他們了。可是他們都渾然不知不覺,他們都沉浸在對對方的欣賞愉悅中,跳了一曲又一曲,有一種相見恨晚感。
他們就是這樣相互愛上了,而且一經愛上就像著了魔。就此以後,她成了蔡家花園的常客。那個暑假,有多少個深夜,不忍分別的少帥開車送她回家,少帥要一直看到她進家門,才轉去。她卻不忍心進去,而是讓少帥開車先走。少帥不依。就這樣,我送你,你送我,最後都是她先讓步。少帥一直看著她進了門,這纔開車回去。
他們的戀愛,很快被思想正統得來很有些守舊保守的父親知道了。父親堅決不讓她同已有婚室的少帥來往,更不要說戀愛了。父親還罵了帶她去蔡家花園的哥哥姐姐。也就是這個時候,北京戰事吃緊,少帥被他父親三令五審,急如星火地叫到北京去了。北伐軍節節逼近北京,安國軍節節敗退,少帥一這去就沒有了消息。然而,熾熱的愛情之火一旦燃燒起來,是沒有什麼力量可以熄滅的。爲此,她天天思念少帥。特別是今夜,她像有預感似的,朦朧中總覺得少帥在向她走來;他們之間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就這樣,似睡非睡中,她一直到四更才睡了過去。
新的一天來了。富貴人家小姐的生活,舒適溫馨,與外間亂紛紛的世界完全脫節。起牀後,顯得有些慵懶的她,先吃早點後看報。原先沒有看報習慣的她,之所以這段時間喜歡看報、特別是關注北京方面,是因爲她一直念著惦著心上人。她先看《天津日報》上報道的一則消息:北伐軍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閻錫山,近日同安國軍副總司令張學良達成協議,爲避免故都北京不受戰爭毀損,安國軍將於近期有序撤離北京,退回關外,由閻軍進駐云云……,
這麼說,少帥就要回東北了?趙四小姐看到這裡,心裡一震,心馳萬里。這麼說,他回東北會路過天津,他會來找我嗎?會的,一定會……
有了這個消息,別的報她就不看了。放下報紙,她懨懨地站起身來,手中握著一把團花紙扇,走到一隻站在黃銅鐵環上的紅嘴綠羽鸚鵡跟前。乖巧的鸚鵡還未容她走近,頭一揚,怪聲怪氣地叫道:“丫寰,給小姐倒茶。”她忍不住笑了。
就在她逗鸚鵡玩時,客廳中電話響了。她注意到,女傭張媽接了電話,過來對她說:“四小姐,你的電話。”
她的電話多。有些公子哥兒不知到哪裡去弄到她的電話,隨時打來,但不接又不行,怕漏了有用的電話。她懶洋洋地走過去,拿起電話,剛剛問了一聲“喂!”
“是小妹吧!”電話中是一口熟悉的東北話,讓她一下子驚喜莫名,這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少帥張學良嗎!少帥總是親熱地叫她小妹
“我是。學良!”淚水一下涌出,她壓低聲音說話,用手捫著話機,不無警惕地調頭去看張媽。知趣張媽已經不在了。她知道,自從父親知道她同少帥好後,特意讓張媽來服侍她,其實主要是監視她。
“小妹!”電話中,少帥的語氣顯出驚訝,問她:“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她竭力沉著氣,說:“我就是想見你,你現在哪裡?”
“我就住在你家附近的天津海河大飯店。”少帥把他住的房間號告訴了她。
“好,我立刻趕來看你。”
放下電話,她簡單地化了一下妝,著一襲素潔旗袍,拎著小包出門時,張媽跟上來,問四小姐要去哪裡,要不要派車?
“不要!”她知道她前腳走,張媽馬上就會去報告父親。她是要去海河飯店,卻故意對張媽說,她要去建國飯店,會一個才從國外回來的閨蜜。
趙四小姐出門打車,急匆匆來在海河飯店,乘電梯上到三樓,到了張學良的房間,未及敲門,門就開了。她一進去,就被早就等在那裡的少帥一下摟在懷裡。他們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她擡起頭來,深情地看著化了裝,著一襲青布長袍的少帥,頭一低伏在少帥懷裡,泣訴有聲地說:“學良,我再也不能離開你,你帶我走吧!”
張學良驚喜地問:“小妹,你這話當真?”
“當真!”趙一獲看著張學良,堅定地點頭。
“小妹,你可要想清楚,你跟了我,是沒有夫人名份的。”
“我不要名份,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行了。”她用一雙大大的清澈純淨的黑眼睛看著她深愛的人,喃喃地說:“我可以給你當秘書。我不會成爲你的拖累的……”這些話她早想好了。年方二八漂亮的趙四小姐雖然出身名門,但她身上完全沒有富貴人家小姐的怪毛病。她學業優秀,能文,英語也好,能寫一手漂亮娟秀的字,思維敏捷,文筆很通順。
“這是我求之不得的,小妹,只要你願意。”年輕的張學良感動至極,他將至愛的人緊緊摟在懷中,對她輕輕說:“謝謝你小妹,謝謝你爲我付出的一切,謝謝你爲我作出的犧牲。回到奉天,如果你願意,我送你進奉天大學讀書。
“你放心。你鳳至姐姐是個賢惠、大度、寬厚、知書識禮的知識女性,她會善待你的。”說到這裡,少帥略爲沉吟,說:“不過一開始可能要委屈你,我想安排你住在北陵我家的別墅,不住家中。我們住北陵好嗎?因爲家人得有一個接受的過程。”
“好!”趙一荻毫不猶豫地點頭:“我能接受,我能理解。”
張學良這就不再猶豫,帶著趙一荻上了當晚回奉天的火車。
由於張學良做事謹慎、考慮周密,于鳳至及輔帥張作相沿途精心安排人保護、策應少帥,完全打破了日本人預想。兩天後,張學良帶著趙一荻不聲不響地回到了奉天。
趙家四小姐“失蹤了”。不過,“失蹤”之謎很快爲消息靈通
的《天津日報》《奉天日報》等關內關外多家媒體、大報小報揭開謎底,他們對趙四小姐“失蹤”的前前後後,大肆報道。特別是一些著重以花邊新聞、名人軼事爲賣點,吸引廣大讀者的生活類報刊,對“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學良的風流軼事,極感興趣,他們添油加醋、連篇累牘、大登特登、極盡渲染,讓這事成了轟動一時的大新聞。趙慶華起初不信,就在他準備在報上闢謠時,收到小女兒趙一荻從關外奉天北陵寫給他的信,告訴他事之原委,這就無異於給他當頭一棒。信中,女兒的話,完全證明了報上所登是實。女兒同張學良走到了一起,她自覺自願在瀋陽(奉天)北陵同張學良秘密同居……
趙慶華異常震怒,立即登報申明:從即日起,與小女趙一荻(趙綺霞)脫離父女關係;並禁止她同家中所有哥姐有任何來往;他以沉痛的心情申明,因爲小女將他老臉丟盡,從此他不再爲官,羞於見人。
被父親放棄了的趙一荻,在被張學良改名爲趙緹之後,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她說到做到,全然不顧家庭反對、社會壓力,在以後的幾十年間,她不要夫人名份,與賢惠的姐姐于鳳至一起,與張學良相濡以沫、患難相共、風裡雨裡、相伴相隨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