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些字展現在眼前時,他不由輕輕咦了一聲,那字既有磅礴氣勢,秀挺端厚,卻又透著一絲沖和淡遠的韻致,更重要的是,這字他竟然有熟悉的感覺。
這字,他在哪裡見過?
這是她寫的嗎?她一個女子,能寫出這樣一手好字來?從字體行間看,的確有幾分秀逸之氣,不細看只能注意到氣勢磅礴,卻無法留意到入紙之墨力道略有不足。但這不影響字的美觀和遒勁。
他把白紙捲到一邊,展開那張紙,上面寫的是:“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把這張放一邊,另一張上面寫著,卻是:“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前面一首,滿透著一股無奈思緒,雖豁達卻又愁苦,曲折迴旋,纏綿矛盾,似乎不堪回首,不易訴說。而後面兩句,直白得多,卻也滿透著一種孤獨傷懷之感,懷鄉思人,樸素自然,情感不經意間流露。
京城難道不是她的故鄉?就算她要把湖州當故鄉,也不用寫得這麼悲涼悽惻吧。
司城玄曦的目光緊盯在那個“成”字上,那種行雲流水般的酣暢感覺,他真的見過。那一勾,一點,墨跡淋漓,瀟灑恣意,在哪裡見過?
他腦海中跳過什麼,突然脫口輕吟:“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
難怪這麼熟悉,他不止看過一次,在擷玉齋後院的中堂上,掛的,可不就是兩副字?和麪前這些字如此相似的手筆,如此相同的氣勢,如此婉約纏綿的情思。
是她,是她?
竟然是她?
那天,他看見荊無言對著這兩首詞目光愁苦而悲涼,滄桑而無奈,他只當荊無言只是在緬懷自己想娶的女子娶不到的無意識舉動,卻沒有想到,荊無言是在對字思人。
他沒有告訴他,這竟然是藍宵露的字?
這個女人,她爲什麼能夠把一手字寫得這麼特別,既有男子的磅礴豪氣,筋骨外露,挺拔剛硬,又有女子的慎密端秀,飄逸如仙?她融合了這兩種氣質,讓這字有了生命一般,讓人過目難忘。
藍家三小姐養在深閨,到十四歲上還默默無名,若不是那次去家廟進香被人毀了清白,傳遍京城,她仍是那麼默默無名。論雍華高貴,遠不如她嫡姐藍芙蓉,論才氣遠播,遠不如她大姐藍素櫻,即使論起小女兒的嬌媚可愛,她亦遠不如四妹藍素琴。
她有什麼本事,有什麼能耐,有什麼過人之處,無人知道。
外人眼裡,她只是一個不如丫頭的平妻之女,非主非僕非奴,他以爲她只是脾氣乖張個性倔強,不溫柔不雅緻不嬌媚不玲瓏,原來,她竟胸藏錦繡?
他早該想到,敢冒天下女子之大不諱,以一個未出閣女子身份出任青樓老鴇,這豈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桃花閣改門換徑再次經營之後,穩奪京城娛樂第一樓,那原本因爲藍家和敖家被壓制得無法出頭難以生存的桃花閣,在她手裡不但沒有垮下去,反倒生意興隆,熱火朝天。
胸有錦繡,好一個胸有錦繡!
司城玄曦難掩心中的震動,心中有一些惱怒,無言,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啊,你竟然這樣瞞著我?他的手緊握成拳,突然想起當初荊無言曾經問他:“你瞭解她嗎?你既然不愛她,爲什麼要娶她?你只是爲了你自己,就要毀了她的幸福?”
他滿腔的忿怒不知不覺消散了,他有什麼資格去怪荊無言,其實一開始,他就是在橫刀奪愛,荊無言知道他不愛她,所以也不願意在他面前說她的好,他一定覺得,因爲他的遊說而讓自己改變心意,那是對那個女人的污辱。
他竟是那樣懂她,而且,那樣愛著她?
當初看到那兩副中堂時,他也曾震動,曾仰慕,曾想折節相交。他甚至問過荊無言,這是何人手筆,可否引見,荊無言當時臉上神色古怪。
他現在才明白,爲什麼荊無言會露出那樣的神色,他是在嘲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人,自己視如不見;他是在鄙視,爲了自己的利益,奪了別人的終身幸福,棄之如敝屣,有眼無珠;他是在惱恨,恨自己把珠玉當塵,不知珍惜;他更是在恨自己橫刀奪愛,讓他愛而不得,終生遺恨吧?
司城玄曦心中不舒服極了,他不願意承認那是在吃醋。
對著那兩幅字,他一瞬不瞬,目不轉睛,心潮起伏之間,竟是驚濤駭浪難以自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怔怔地走出書房。
他的心突然亂了。
憑心而論,他並不是荊無言以爲的這樣,大婚之時,他第一次看她,的確是不屑的,討厭的,鄙視的,甚至冷漠的,那不是對她,而是,他在惱恨自己,竟要借了一個女人已經被人唾棄的身份來求得一時的茍安。
但是爲她解毒時,他卻發現,他心中竟是莫名的對她很是親近,那剛剛長成的身體,竟讓他生出幾分迷戀來。那一天,他不知道多慶幸荊無言的臨陣脫逃,沒有帶她遠走高飛。
擁著她無意識的身體時,他竟是感覺很溫暖,很舒服。
這種感覺,他在別的女人身上沒有過,在王嫺婷身上也沒有過。
哪怕王嫺婷對他極盡迎合,賣力侍奉,他卻遠沒有那一晚的溫馨和滿足,可是,當他面對她時,要麼他被她氣得暴走,要麼她被他冷語刺得發怒,兩人竟沒有好好相處過。
他明白,問題也許是出在自己身上,從一開始,他請求父皇賜婚時,就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即使娶了她,他心中仍然帶著高高在上的心思,他覺得他之於她,是施捨,是可憐,是救贖,所以,他居高臨下,可她,卻是那樣倔強不屈。
他心中還有一種憤慨,父皇對他的見疑,逼得他不得不娶這樣一個女人來表明立場,可他心裡恨啊。他不能把這份恨意泄給父皇,卻不知不覺間,轉移到她身上。
其實,她又何辜?
要說恨,她應該更恨吧!
可自己之前竟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知道自己的感受,不甘不願不忿,他恨命運的不公,恨父皇的無情。可他忽略了她的感受,如果她是一個向命運屈服的人,受辱之後,她就不會活著,聖旨下來之後,她就不會逃婚。
他居高臨下,俯視她,說到底,不過是他大男子的心思在作祟,因爲她不是乾淨的身子,他是堂堂燕王,娶了她,她就應該對他感激涕零,逆來順受,無怨無悔。那些潛意識裡的東西,他從沒有深究過,現在想來,卻深深地汗顏了。
他什麼時候變得和世俗男子一樣膚淺了?
她被人侵犯受辱失了清白,那不是她的錯,只因爲她是一個弱女子,無力抵抗男子的暴力,該被鄙視的,該被唾棄的,不應該是她,而是那個毀了她清白的男人。一個男人仗著身強力壯,對一個弱女子橫加****,毀她清白,毀她名節,這男人豬狗不如。
他眼中閃過一抹冷厲之色,若讓他知道是誰幹的,他一定不會放過。他要把那人抓人,讓他在藍宵露面前懺悔,然後,他再將他凌遲處死。
他走出了書房,來到藍宵露的臥室門前,他甚至都忘了他來的本意,只是無意識地推開了門。
這房間他其實並不陌生,他進進出出過好幾次,現在,這裡仍然是一片安靜,沒有一個下人。洪煜韓聲報過,當她支開下人時,多半是翻牆出去了。
他脣邊竟掠過一絲笑意,看,他的王妃,多麼與衆不同,他下令讓她禁足清月院,她卻能翻牆出去,還女扮男裝地在外面過得風生水起。
他悚然而驚,一直以來,他知道她做的那些荒唐的,與大家閨秀大相徑庭的事,可是,他仍然聽之任之,這中間,到底是不管不問,還是不忍禁錮的放縱?
難不成,他的心中,竟是早已經對她生了寵溺之心,這才任她爲所欲爲,卻又擔心她的安全,不願意把洪煜和韓聲撤走?
不,不可能,就是一個倔強的女子而已,他怎麼會在意她?
司城玄曦用力晃了一下頭,拋開那些突然生起的想法。他不敢想下去,因爲,他司城玄曦的心,絕不會爲一個女人而動。哪怕他覺得藍宵露的身上有一種讓人不能忽視的氣質,那也不過是幾分好奇罷了。
他腳步沒停,向內室走去。
這時候,連他也明白,明知道她應該已經不在府裡,爲什麼還要來到她的臥室?
可是,隨著腳步離內室越近,他心中竟是越不安起來,他想轉身而逃。可是,他又不斷地告誡自己,不過一個女人,就算特別一點,也不過一個女人。
內室的門只是虛掩著,他輕輕一推,門無聲地開了。
他的目光首先投向那張雕花大牀,牀上被子微隆,一個人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