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少卿做了個夢。
一個溫馨而美麗的夢。
她夢見了她種的花花草草,她夢見了她養的貓貓狗狗,還有那個叫“龔小邪”小烏龜。她夢見了鳥籠內的雲雀在唱歌,荷塘裡的魚兒在吐泡,槐樹下的鞦韆在盪漾。她夢見了和藹的父親爬在地上給她當大馬騎,慈祥的孃親在細心地給她餵食蓮子羹,青鬼哥在偷偷向她假扮各種鬼臉逗她會心的笑……
她聽到那個青衣男子沉靡而迷惑的笛聲,還有一雙妖異而又深邃的眼。她聞到了自己喜歡吃的油炸糕的香味,她感覺到廚房裡竈鍋的水都燒開了……
大伯、三叔、四叔還有守忠哥哥他們,大家團團圓圓地圍著她,正用哄的、用喚的、用親的、用抱的、用各種呵護各種疼愛的方法,讓賴在柔軟如天鵝絨毛的牀褥裡的她,起來吃團年飯……
壁爐裡的薪火就快要熄滅了,只剩下那麼一丁點兒餘燼,一丁點兒餘紅……
漸漸地,她忽然發現圍在她四周所有和藹可親的親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在薪火熄滅的那一刻,嘴角長出兩顆白森森的獠牙,他們雙眼冒著滲人的綠光,張著帶有長長血紅色指甲的尖銳爪子,獰笑著、厲笑著、邪笑著向牀褥上的她圍過來、逼近來——
啊——
言少卿驚醒!
一驚就醒!
是夢。
這段日子,她每次都是從噩夢中驚醒,而醒來的她,更是驚上加驚,瞬間就想逃離現實,再掙扎著要爬回那個噩夢!
因爲現實,遠遠比噩夢裡的場景,還要恐可怕。
這裡是哪兒?
十七天來,她已經被帶離轉換了五個地方,不是石窟,就是獸穴,再就是樹巢。
這是一個山洞,陰暗,潮溼,有淒厲的風聲。
洞口一堆即將燃盡薪火,只剩下一些微弱跳躍的光,忽地,一陣強烈的山風颳來,“呼勒勒”地又紅了片刻,儘管是樹枝已快燒成炭灰,在那一瞬間,竟也綻放出像鐵條淬火打磨時厲色的紅來!
這是山上。
一座古老、荒涼而寂寞的山上。
應該快天亮了吧?
黎明前的天色,通常格外的黑,分外的暗。
言少卿打了個冷戰。
很冷。
言少卿只覺一陣陣發寒,一陣陣悲涼,悲涼的甚至有些淒涼。
她想逃走,然而,她全身不著一縷,雙手和雙腳仍給很粗、很堅韌的藤蘿緊綁著,很緊,緊的幾乎要嵌入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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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沒有柔軟的牀褥、沒有可口的年糕,這兒沒有鳥語花香、沒有父母家人,這兒也沒有動聽的笛聲、沒有動人的眼睛,更沒有他。
夢裡的一切,在現實裡都不存在的。
唯一殘存的,可以感覺到的,只有她在夢裡遺留在頰邊的那長長淚痕,和微微溼潤的眼角。
夢,畢竟是夢。
夢醒了。
醒來後的世界,就是無數的淒涼、無窮的悲涼、無限的哀涼。
無盡的涼。
寒冷,飢迫,孤峰,少女。
言少卿已好久、好久沒吃過熱騰騰的食物,她甚至已三天兩夜滴水未進了。
在這個荒山之夜,除了獸鳴和風聲,就只有恐懼和逃亡。
十七天來,在山上不停的隱藏、惡鬥、流竄、再隱藏……給她唯一的記憶,除了千辛萬苦的九死一生,就是一生九死的萬苦幹辛。
唯一有生氣的、唯一暖的、唯一美的,是遠遠看到山腳下,村落裡冒出的縷縷村炊煙,那是族人們在生活做飯。
很遙遠,遙遠的觸不可及。
殘焰在狂風中的餘燼,做出垂死掙扎的獰厲。
它,就睡在殘薪旁,就像一頭自上古洪荒世界裡殘存下來的猛獸,就如獅虎和豺狼交尾時發出的響動,鼾聲如雷。
它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叫它獸奴。
它全身已經腐爛,毛連著皮,皮帶著肉,一條條、一塊塊,紅的、黑的、白的,翻卷著,垂掛著;它的五官都已經變形、扭曲、潰爛,膿包和暗瘡交替,膿水與血汁黏黏的、稠稠的、爛爛的;它在睡夢裡,牙齒仍發出啃齧的嘶磨響,一隻血紅獨目仍瞪得大大著,在黑暗裡像一塊紅妖石,很妖的紅著,很紅的妖著。
這一十七天來,言少卿這位柔弱的少女,就是跟著這頭野獸渡過。
她悄然欲泣,她欲哭無淚,她崩潰無助,她絕望無依。
她想回家。
家?
家呢?
——我曾經有個人人羨慕的家,一個人人嚮往的童年,還有一個人人嫉妒的他。
我的孃親叫戈婷婷,是“殭屍門”上一代門主,“青龍會”十八大護法“九天九地十八人魔”之一的“屍魔”,已擁有“不滅屍”成就的言青平義女,“屍魔”言青平也就是我的外公。
孃親自幼就是美人胚子,人人稱羨,非但受到“瀟湘”武林大批江湖俠少的熱烈追求,就是在“殭屍家族”,也有數不清的子弟、高手、才俊、名宿心甘情願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孃親不但人美,人心也好,門裡門外,叔伯兄弟們都寵著她、疼著她、護著她、愛著她,一如數月之前的我。
十六歲那年,在“紫甲堂”堂主“紫僵”言伯福大伯父大力撮合下,孃親終於下嫁給了當時“殭屍門”中風頭最勁、但比她年長好多的二弟言伯案,我的父親。
孃親與父親成婚之後,父親在“殭屍門”的地位和事業,更是扶搖直上,一日千里。
不久,外公“屍魔”言青平,在殲滅“衡山派”的“五大劍叟”一役中,被“五嶽劍盟”盟主“金面佛”冷震嶽偷襲,受創蟄伏,回到“閻羅塔”養傷。父親在三位叔伯長老的的支持下,迅速擢升爲“殭屍門”門主,並因其駭人的聲望,以及驚人的聲勢,被江湖同道稱之爲“屍王”而不名。
父親因爲得到孃親這個賢內助的幫助,“殭屍門”在他的打理下,聲名鵲起,“屍王”在“瀟湘”一帶的權力不斷膨脹,影響力亦越來越甚,遠超外公昔日。
不久之後,我就出生了,在我出世之前,我還有兩個雙胞胎哥哥,少伯和少仲。好像聽說是因爲得罪了什麼“青龍老大”,兩個哥哥很小的時候就無故夭折了,爹孃對這件事忌諱莫深,也從來無人敢多嘴提及此事。
也許正因爲這個原因,在我父親沒有性情大變之前,爹孃都視我如至寶,三口之家,其樂融融。
是什麼時候父親開始變了呢?是什麼時候我的噩夢開始了呢?
是一個人的出現。
這個人叫龔邪,“青衣”龔邪。
那個時候,“殭屍門”幾乎同時出現了兩個優秀的人物,兩人都很出色,兩人都很年輕,兩人都有著不可限量的大好前程。
一個叫“月下飛屍”言青鬼。
一個叫“青衣”龔邪。
言青鬼是三叔“青僵”言伯祿的兒子,也是父親最得意的徒弟,比我大十二歲,“殭屍門”近年來少有的後起之秀,按照家族行輩,我應該叫她十一哥。
可是言青鬼對孃親很是心儀,很是親近。
他曾對他的好友“京城”紈絝蔡鯈盛讚過孃親:“我家二嬸母那無對顏色,世間少有,便是你蔡相府八百麗姬與她站在一起,也都好像是從地底裡冒出來的不堪稼禾,一身是泥。”
孃親也很欣賞、很喜歡言青鬼。
有一次我親耳聽見孃親對外公說過:“只有青鬼這樣銳意進取的年輕人人,才能光大咱們‘殭屍門’的門楣。”
另一個人是“青衣”龔邪。
他這個人好像從天而降,突然就出現在“殭屍門”,一出現就被父親委以重任,出任“紅煞堂”堂主,那是刑堂,執掌三千族人的生殺大權。
“青衣”龔邪上任後第一件事,親手嚴辦的第一件案子,就是將四叔“白僵”言伯壽的獨生子“屍沉大海,無影無蹤”言午許處死,罪名是言午許姦污了他自己的三嬸、三叔“綠僵”言伯祿的小老婆蔡花。
讓人感到驚訝和奇怪的是,對於有殺子之仇的“青衣”龔邪,一向心胸狹窄的四叔“白僵”言伯壽,非但沒有心存任何芥蒂,更對他大加讚賞,拍手稱快。
後來我年紀稍長,始想通並非四叔有什麼大量,而是因爲“青衣”龔邪背後有著強硬的主子和強大的靠山。
他是“京師”第一權臣、“權力幫”大佬蔡京的人!
當時我並不知道,父親正和蔡京父子秘密在進行一個不可告人的圖謀和計劃,而“青衣”龔邪就是蔡京派到“殭屍門”具體執行、協助、監督這項絕密計劃的代表人物。
我很不喜歡這個看上去就一臉壞笑的傢伙,他很討好我,他知道我喜歡養花花草草貓貓狗狗,就送了我一隻小烏龜,很小很小很小的一隻。
就連他送的小烏龜,看上去都是隻心術不正的“壞龜”。
我喜歡給我的花草和寵物冠上各種我喜歡的名字,我種的樹,栽的花,我養的小狗、小貓、小馬、小兔子、小猴子、小毛驢、小穿山甲都有名字,有的名字還起得跟江湖上的成名大人物一樣。
我有隻喜歡曬太陽的小貓叫“洛正熙”,我有尾熱衷吐泡泡的小魚叫“雲端”,我有個可愛的小兔子叫“布煙卿”,我有頭腿腳不好的小毛驢叫“辰源”,我有條孤僻的小穿山甲叫“冷北城”,我有匹任性的倔馬叫“奧巴”,我還有名賴皮猴叫“鞍賠進山”,“奧巴”馬有事沒事地就會尥尥蹶子、去欺負欺負死皮賴臉的“鞍賠進山”。
“青衣”龔邪送我的那隻小烏龜,我叫它“龔小邪”。
龔邪時常在“閻羅塔”外吹笛子給我和“龔小邪”聽,他的笛聲就像他夜色裡那雙妖異的瞳,充滿了誘惑和慾望,讓人聽了紅了面、赤了耳、動了心、離了魂,然後漸漸沉淪。
如果,我的生命一直那般繼續下去,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