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謙話中毫不掩飾的鄙夷讓李欣不由戰栗,她一瞬間明白,薛謙定然是認識這個女子的,不僅認識,甚至可以說是極為相熟。
否則他不會拿這樣的語氣說一個女子,更加不會當著如此多人的面一點兒不給女子面子。
李欣怔怔地抬頭,她看到薛謙的臉上極為難看,眸中散發出的惱怒和厭惡讓李欣也是為之一震。
薛謙漸漸直起了身,慢慢踱步下樓。
臺架上唱戲的杜大班中的戲子都停了下來,掌柜的雙眼一瞪,臺上的戲子這才了然地點頭繼續唱了起來。
一時間樂音又起,消弭了一點兒方才整個樓中的尷尬。
本以為薛謙下樓去要跟那女子說點兒什么,然后薛謙卻看也未曾看那女子一眼,徑自走出了福滿樓門口。
上次見過一面的薛謙的長隨秦順兒在福滿樓門口一晃而過,似乎是朝樓中望了一眼,卻又很快地收回了視線。
而那名女子自薛謙出聲的時候就呆滯在原地,方才是臉漲得通紅,等薛謙經過她身邊卻連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后,她的臉就變得煞白了起來。
大掌柜好心走到她身邊,聲音平平地說道:“這位夫人可要換下身上的臟衣服?福滿樓雖未曾設置有住宿之地,廂房卻是有的。”
女子急促呼吸了幾下,良久才憋出一句話道:“不必了。”
大掌柜一頓,女子卻另起了個話題問說:“大掌柜,方才那位夫人……是什么來頭?”
大掌柜見她確實不知道。只得告知她道:“那是我們東家夫人。”
女子倒吸一口冷氣。
她扭頭看向大掌柜,見他面色并不像是說來嚇她的,臉色則變得青紫起來,死死咬了咬唇。問:“東家夫人……便是沈家夫人?輝縣,數一數二的商戶,沈家?”
“正是。”
大掌柜笑著答一句。第三次開口問女子:“夫人可要換一身干凈的……”
然而他話還沒問完,就見女子“蹬蹬蹬”地提起裙擺跑進了一樓偏遠的一個包廂中,不一會兒她又從那包廂里跑了出來,臉上極為慌張地跑出了福滿樓。
“這位夫人……”
大掌柜急忙叫她,那女子卻置若罔聞,像是吃了霸王餐似的,生怕跑得慢了就被酒樓中的人逮住。
她才跑出去不一會兒的功夫。那間包廂中又著急忙慌地出來了兩個大人一個小孩兒,看那樣子應該是丫鬟和乳娘。三四歲的小丫頭卻是長得水靈靈的極為可愛,正模模糊糊地揉著眼睛。
丫鬟手里握著帕子,從袖籠里掏出一錠銀子擱在大掌柜的手里,急急忙忙地說了句:“不用找了!”然后拽著抱小丫頭的奶娘往樓外而去。
整個過程都被李欣和關文看在眼里。
關氏“阿彌陀佛”了一聲。招呼了趙昌會過來,喜上眉梢地問:“你如今跟東家夫人都能說上話了?”
趙昌會笑得靦腆:“夫人平易近人,樓里大半伙計都跟夫人說過話的。”
關氏便微微有些失望,可也還是笑著道:“你好好干,必定會更加得東家夫人的賞識。”
趙昌會當然只說:“是。”
沈家的打岔告一段落,這會兒總算是恢復了平靜。李欣正打算扭頭過去問揚兒吃好了沒,視線一轉,卻看見胡月英雙眼微微亮地看著她。
李欣不由一怔,倒也移開了視線裝作沒注意到胡月英的眼神。低聲詢問揚兒是否吃飽了云云。
關氏也知道關文等人來鎮上一趟并不輕巧,也不多留他們,在福滿樓與他們寒暄了兩句便要告辭。
李欣和杏兒都趁著旁人不注意塞給了關氏里祝壽的禮錢,只說是自家男人要給的,雖然數量上有所差別,但是關氏還是笑得合不攏嘴。她自然是希望侄子侄媳婦兒對她好,有孝敬她。
而關全則是他自己偷偷塞給關氏的。因為他動作比較晚,所以關氏難免拿他和李欣杏兒做比較,心中不由想,這個侄兒怎么不是讓媳婦兒拿禮錢?
關全卻只笑說:“姑不要嫌棄,最近……我也就那么些錢了。”
想起阿秀說的,關全這會兒跟他爹鬧分家,關氏心里就澀澀的。
她點了點頭,摩挲了會兒關全的胳膊,到底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說,便也只是嘆了口氣,說:“你爹年紀到了,就算是要分家,也好好說。”
說著便朝老關頭望去,見李欣正團了帕子給他擦嘴,而杏兒則細心地給老關頭翻了翻袖子,眼眶微微一熱。
“你爺爺也就這樣了,這也是命,以后你們還得好生照顧著他。”關氏抹了抹眼,道:“你要分家的事兒,跟你大哥二哥他們好好商量著辦,到底他們歲數比你長,也是自家兄弟,多聽聽他們的話沒壞處。”
關全只應“是”。
胡月英見關全和關氏說話,湊過去笑道:“姑跟全哥說什么呢?”
關氏擦了擦眼,勉強笑了笑道:“說讓你們倆好好過日子呢,啥時候你倆也生個娃啊。”
胡月英頓時臉色一紅,想到橫在自己前頭已經懷孕了的二嫂子,心里又有些不大爽利,勉強應了一聲移了話題,不想就此事多談。
關氏也不勉強,又囑咐了關全兩句,就揮揮手讓他們回去了。
目送關文等人走后關氏嘆了口氣,她身邊的趙光明笑說:“你這幾個侄子都是好的,你又嘆什么氣。岳父雖然這樣,但小輩子肯悉心照料,你也就能放下心了。我看啊,阿文阿武的媳婦兒都是好的,會過日子的,咱們把自家日子過好,不要讓阿文繼續牽掛著,就不錯了。”
關氏只搖了搖頭,趙光明握了她手道:“以前麻煩阿文給咱們擋病擋災的,這會兒他成了家,也有了娃子,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也算是有了能孝順他的后人不是?只要他日子過得舒心,咱們也就多求什么。”
關氏頓了頓,說:“當家的,阿武媳婦兒懷娃子了。”
“嗯。”趙光明笑了笑,“你娘家這也有后了,這是喜事兒,你以后也別愁眉苦臉的。”
關氏笑了笑,又是嘆了一聲說:“我當然高興,雖然阿文收養的那孩子,和阿武媳婦兒帶來的那個孩子看著都挺乖巧的,但是到底不是自己的血脈,要說親也親不到哪兒去。”
說著雙手合什拜了拜,說:“但愿老天爺開眼,能生個兒子……”
趙光明便笑:“你這會兒拜還早著呢。”
說著頓了下,道:“現在最主要的,還是昌會的親事兒。”
關氏頓時正色。
“昌會也老大不小了,再拖下去,更加不好說親。要不了多少日子他可就要翻過二十一這道坎了,以后哪家適齡的姑娘愿意配他這個‘老夫’?”趙光明頓了頓,道:“要不,你還是先跟阿秀提一提?”
關氏頓時蹙了下眉,道:“阿秀這會兒在醫館做活計……”
趙光明則嘆道:“你就是這般畏畏縮縮的一直不肯把話捅明了,才拖到如今。阿秀歲數也不小了,兩個孩子歲數相差不大,也都是老大不小的了,要能湊一塊兒不正好?說不定阿文媳婦兒也正愁阿秀的婚事兒,那丫頭歲數擺那兒,村里也有說她是潑婦的名聲,也不好嫁。兩個孩子的事兒要是能成,不正是省了各自的兩樁事兒嗎?”
趙光明頓了頓,低聲說:“咱們那兒子的心思,你未必還看不出來?”
關氏想起幾回要跟李欣說這件事,不是有這樣事情突然打岔,就是李欣含糊不清地,不說應也不說不應,她觀察一番也沒見阿秀對她表哥有什么不一樣的感情,心里邊兒就覺得這事兒怕是說不大好。
但是自己兒子那心思她自然是知道的,若是可以,跟自己娘家親上加親不也很好?
關氏微微嘆了聲,趙昌生樂呵呵地跑了過來,說:“爹,娘,大哥忙去了,都交代好了,咱們這回家去吧?”
說著趙昌生就蹲到了趙光明前頭,朝肩膀上拍了拍:“爹,上!”
趙關明一樂,伸手打了下他的腦袋,笑罵道:“恁大個人了,都該說親了,還一點兒不穩重。”
趙昌生微微紅了臉,隨即嘻嘻笑道:“爹胡說,大哥都還沒娶大嫂呢,我哪兒就那么快了。”
趙光明心中嘆氣,說笑的心思也沒了,伸手摟住趙昌生的脖子任由自己兒子把自己背了起來。
關氏挎著包袱走在他們邊上,趙昌生并不大清楚自己大哥的心思,他為人畢竟有些憨直,心思不怎么細膩,這會兒見趙光明和關氏不怎么說話,倒也逗起趣來,哄二老說:“爹這次這壽做得不錯吧?大哥可是花了好些心思的,他說他們自己伙計在樓里吃飯,還能減些銀錢。咱們這可是大福利呢!”
說著笑了笑道:“我那酒坊就沒福滿樓那么大方了,也不說自己買酒喝能少付點兒錢啥的。”
關氏頓時笑道:“你又不怎么喝酒的,買酒做什么?”
“總有要用到的時候,要是我自己在酒坊買能夠便宜些就好了。”趙昌生樂呵呵地道:“這好歹也昭顯著我們老板是好人不是?”
關氏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去擦了擦趙昌生額角溢出的汗。
大兒子小兒子都是孝順的兒子,可總不能一直拖著不成家啊……
關氏回頭看了看,三層樓高的福滿樓是那么顯眼。在那里邊兒,有她快滿二十一歲的長子。
關氏暗暗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