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十六歲到三十二歲這六年之間,夏承斌給人的印象是一貫的。
他不太愛笑,但笑起來總給人一種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感覺,因為他的目光太冷,冰到極點,像是一陣黏膩濕滑的風鉆到骨子里,冷得令人心寒。
再說這個人的手腕陰狠果決,不至于兇惡殘忍,但卻也從不給敵人留任何的退路。
此外他沒有任何背景和關系,完全是靠自己的一雙手,在暗潮洶涌的黑道組織中,爬到了現在的位置。
他不拉幫結派、不阿諛奉承,是一個孤膽惡魔。
然而在這個叫藍覓的二十歲女孩出現之后,夏承斌就出現了疑似人格分裂的癥狀。
人格分裂癥狀之一,他前腳下了必須將藍覓送走的死命令,后腳就在藍覓的眼淚中改變了主意,決定先暫時把她留下,安撫小女生受傷的心靈。
人格分裂癥狀之二,他半個小時之前才用槍口抵著廖淳的腦袋讓他整理好藍覓的行李,可現在卻又改變了主意,一腳把廖淳踹出了公寓,讓他買可樂去。
廖淳揉著屁股抱怨,「真是的,差別待遇、喜怒無常……」
夏承斌來到三樓,第六次敲響藍覓所在房間的門。
對方顯然還在生氣,沒來替他開門,夏承斌也不惱,插著口袋走到隔壁房間,那里面放著藍覓的行李箱。
藍覓身為一個女孩子,行李箱里肯定少不了內衣等私人物品,夏承斌真是腦袋秀逗了才會想到讓廖淳幫她整理,不過幸好他及時反應了過來,沒有讓那個臭小子一飽眼福,至于他自己,他比藍覓大十二歲,如兄如父,整理個行李也不過分吧。
于是夏承斌將藍覓被碰壞的行李箱打開,將她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
藍覓是個典型的小女生,愛美又細心,她所有的衣服都分門別類的疊放在箱子里,疊得棱角分明,而色系則以海藍色為主,圖案也都是小女生喜歡的。
而在衣服的最上面,是一個棕色的熊玩偶,夏承斌打開客房里空蕩蕩的衣柜,將她的衣服都擺進去,按照她自己的分類放好,然后拉開抽屜,將內衣原封不動的也放進去,最后他拿起熊玩偶,與它對視了幾秒,接著將它放到了床頭柜上。
大功告成后,廖淳回來了。
他抱著一箱可樂擺到茶幾上,然后等待著夏承斌訓示。
夏承斌整理完行李后走下樓,看了廖淳一眼,「拿出十瓶來,轉開瓶蓋,把氣放盡。」
廖淳「啊」了一聲,又放松了舌頭,「為什么放氣?可樂喝的不就是氣嗎?」
夏承斌臉一沉,「叫你放氣,沒叫你放屁。」
廖淳抿上嘴,乖乖的開瓶放氣。
夏承斌走下樓梯,拐彎進了開放式廚房,他翻出一個玻璃杯,打開冰箱拿出冰水倒進杯里,然后拉開冰箱里的抽屜,目光在那排放整齊的檸檬片上一掃,隨意挑了一片丟進杯里,等他端著杯子慢悠悠的踱出廚房之后,正看見在拿著一瓶可樂、目瞪口呆的站在廚房門口的廖淳。
「干什么?」
「老大……」廖淳吞了吞口水,唇瓣顫抖,「你背上有襪子。」
夏承斌臉色一僵。
「還是女式的。」廖淳的顫抖絕對是憋笑憋出來的。
藍覓喜歡藍色,喜歡喝放光了氣的可樂,喜歡熊玩偶。
夏承斌十分了解她,強硬趕走她不容易,哄開心了卻是小菜一碟,于是當他把無氣的加冰可樂遞給她,又給她看了掛有她衣服的房間之后,藍覓那憤怒的小火苗就煙消云散了。
她開心的跳進房間,拿起床頭柜上的熊玩偶抱在懷里,然后喜笑顏開的說:「阿承哥你不趕我走了是不是?這個房間是我的嗎?這么大的房間是給我的……喔,還有陽臺!」
看她這么開心,夏承斌更是沒辦法了,「嗯,你就住這間。」
藍覓歡呼了一聲,縱身一躍跳上了床,然后打了幾個滾,最后翻身跪起來,咬著唇看向夏承斌,臉上的表情由喜悅變成了小心與試探,「你真的不會趕我走了嗎?阿承哥,我真的不會打擾你太久的……我知道自己不該任性撒潑,不過你不會怪我的對嗎?」
她吐了吐舌頭,把熊玩偶擋在胸口,縮著肩膀看他,「阿承哥,你生氣了嗎?」
「我看起來像是生氣了嗎?」夏承斌無奈的攤手。
「不像。」藍覓笑起來,搖頭,「阿承哥不會跟我生氣的。」
「嗯。」夏承斌看她的樣子忍不住也跟著笑,滿眼都是寵溺,「我不會生你的氣。」
「謝謝你,阿承哥。」藍覓放心下來,抱著熊玩偶仰面又躺了下去。
「不過你不可以到處亂跑,想去哪和我說,我會讓人接送你。」
夏承斌雖然心里打著暫時妥協、但最終還是得把她送走的算盤,不過就算留她在身邊幾天,也不得不小心保護,「我會讓人二十四小時保護著你,或許會有些不自在,但……」夏承斌一停,看了眼在床上躺著的藍覓,問:「覓覓,你在聽嗎?」
回答他的是均勻的呼吸聲。
夏承斌走過去,發現藍覓已經抱著熊睡著了,被綁架之后藍覓就一直被驅趕,因為和他嘔氣也沒有好好休息,所以她現在應該是累極了。
夏承斌搖頭,扯開她壓在身下的薄被蓋上去,接著他走到窗邊將窗子鎖好,又把窗簾拉上,而當他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卻聽見床上的藍覓突然囈語了幾句,然后開始細細的啜泣,似乎在作惡夢。
夏承斌幾步走過去,緊張的俯首看著她。
藍覓的小臉煞白,發絲被汗黏在鬢間,小手在被子上無力的抓撓,夏承斌幾乎是下意識的爬上床,將她瘦小的身軀摟在了懷里,那雙握槍的寬厚大掌此刻熟稔的在她背上撫拍,好像一個照顧小妹的大哥一般,他的懷抱令藍覓安穩了下來。
夏承斌低下頭,近距離的打量她秀致的五官,藍覓儼然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幼稚單純的小女孩了,她已滿二十歲,不只是臉,她的身材也這么告訴夏承斌。
夏承斌近距離的感受著她凹凸有致的線條,漸漸的,竟升出了一種不該有的欲 望。
此刻她的頭墊在自己的胸口,小手無力的搭在他的大腿上,柔軟的胸部正隨著呼吸在他的腹肌上起起伏伏,雖然他年長她十二歲,雖然他一直以來都當她是親妹妹,可他還是無恥的硬了。
就在他準備放下這個熟睡的小女人,跳下去做幾個伏地挺身的時候,她醒了。
藍覓睡眼惺忪的睜開眼,看見夏承斌之后眼底閃過了一絲安心,然后下意識的反手摟住了夏承斌,小腦袋瓜在他的胸口蹭了幾下,依賴的模樣好像在父親懷中撒嬌的女兒一樣。
夏承斌的手松了松,露出了略帶緊張的笑來,「醒了?」
他閃躲似的移開目光,「你才剛睡了不到五分鐘,怎么就作惡夢了?我看你在哭,所以就……」
藍覓閉著眼搖了搖頭,沒有說什么。
這個夢魘糾纏了她好幾年,就算是淺眠也會夢見,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算被陌生人綁去了破舊廠房她都不曾掉過淚,可每每回想起夢中的那一幕,她就會恐慌無助到無法呼吸,好像深海中的浮萍,必須要抓住什么才能使自己不被淹沒,于是她更加用力的摟著夏承斌,突然有一種把什么都傾訴出來的沖動,可她還是忍住了。
雖然懷抱還是那個懷抱、人還是那個人,似乎什么都沒有變,但其實還是有什么改變了。
藍覓的眼淚溫熱了夏承斌堅硬的胸膛,單薄的衣衫之下,糾結的肌肉之上,是同樣糾結的斑駁傷痕。
咸澀的淚似乎滲入傷口,令夏承斌微微刺痛,他摟緊了藍覓,沒有發問,將她突如其來的眼淚歸結為對這幾天發生事件的恐懼,于是他像數年前那樣溫柔的撫拍著她的背脊,直到懷中人變得不再那么顫抖、直到她的抽泣聲趨于平穩、直到她再度睡去,夏承斌沒有試圖將她放下,就這樣靜靜的摟著她,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翻騰。
暫時留她幾天吧,為了幫助她,也為了幫自己。
夏承斌的原計劃是暫時把她留下來,安撫好情緒之后再委婉的把她送走,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完全打破了夏承斌的計畫,也讓他醒悟,自己一直以來不去打聽藍覓的情況是多么的愚蠢!起因是他在安撫好藍覓之后,便開始尋找藍覓現在的住處和父母的所在。
這么多年他對藍覓一無所知,是因為他刻意回避,不過這并不代表夏承斌沒有找到她的能力,要知道,他別號御人,最擅訓人、尋人,這世上,還沒有他找不到的人物,所以幾乎只用了幾個小時,他就已經弄到了幾年之間所有與藍覓有關的資料,而正是這些資料,令夏承斌在幾天之內又被雷劈了第三次。
藍覓的父母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
夏承斌在看見這個消息的瞬間就立即站了起來,脫口而出,「不可能!」
前來送資料的廖淳被他嚇了一跳,說明,「老大,是車禍,他們當場就……」
夏承斌的目光唰的射過去,又讓廖淳一哆嗦,乖乖閉嘴了。
夏承斌下巴的線條緊繃,眉頭擰成川字,一雙向來陰翳的眸子此刻瞪到了最大,眼眶有些發紅,悲慟的情緒在他胸腔燃燒洶涌,幾乎就要化成眼淚漫了出來,不過他是沒有眼淚的,他就這樣死死的瞪了廖淳一會兒,便又坐了回去,用手抵住雙眼,「給我一支煙。」
廖淳立刻摸出一根遞上去,又為他點燃。
夏承斌深吸了一口,喉結滾動,接著煙霧自鼻中撲出。
再擡眼時,發紅的眼眶已經恢復了正常,只剩下燃燒過后的陰霾灰燼,他夾著煙的手指仍有些微顫,令煙頭上的火光更加閃爍,夏承斌凝視著香煙,陷入了沉思。
他是個孤兒,一直獨自居住在爺爺留給他的日式小庭院里,而藍家三口就住在他的對面,在他慘澹的少年時期,藍家夫婦一直對他照顧有加,直到他二十五歲離開了一直居住的彩虹鎮,才與他們斷了聯系。
最初不聯系,是因為夏承斌混得太過凄慘,沒臉回去;而后來不聯系,則是因為夏承斌加入了狼王府,更不敢回去,可就是因為這種懦弱,讓夏承斌時隔七年先聽到的竟是藍家夫婦的死訊。
他又闔上眼,微微仰頭,直到廖淳腿都站麻了也一言不發,而這時候,突然傳來咚咚的下樓聲,夏承斌眉心一動,睜開眼的瞬間門也立即被推開了,是藍覓拿著一張紙跑進來,「阿承哥,你幫我看看這個大學志愿表,我……」她說了一半,終于察覺氣氛不太對。
夏承斌一臉凝重的捏著煙不抽,廖淳則是目瞪口呆的看著她。
藍覓拿著表后退了幾步,大眼睛一轉,「我打擾到你們工作了嗎?」
問句石沉大海,沒有人回答她。
夏承斌紋絲不動,廖淳看看他又看看藍覓,默默的抹了抹額角的汗,而藍覓悄悄的吞了口口水,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于是捏著志愿表準備退出去,「不、不好意思,你們繼續忙,我一會再來好了。」她退到門口,倏的一轉身,準備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