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無所獲的大理寺卿率衆(zhòng)離開之後，展昭又回到庫房，卻未能鬆一口氣。

他確實未曾從“外出”。

庫房，也有後窗。

越牆，更非那白老鼠的專利。

展昭不禁暗自苦笑，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也得在開封府內(nèi)偷偷摸摸。

靜聽西周聲響，感覺周遭已無閒人，他推開後窗越了出去，施展輕功離開了開封府。

似乎每一個城鎮(zhèn)都會有一間“悅來客棧”，到底哪裡的悅來客棧是首家，倒沒人記得了。但京城開封的悅來客棧，可算是名響四州的大客棧。

與熙攘樓面截然相反的寧靜後樓客房，容納數(shù)以百計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所以何時多來了一個客人，何時忽然少了半個也無人計較。

紅色的身影輕盈落腳後院，匆匆走上二樓天字第一號房，曲指輕敲房門。

房內(nèi)傳來一張儒雅聲音：“何人？”

“展昭。”

門被打開，開門的正是公孫策。

展昭踏入房內(nèi)，反手關(guān)上房門，氣尚未緩便急急問道：“公孫先生，他傷勢如何？”

公孫策稍稍搖頭，轉(zhuǎn)身回到房內(nèi)牀邊坐下。

寬闊的牀上，趴躺著展昭從大理寺牢救回來的白玉堂。

幛幔遮光，但見他身上衣物盡數(shù)褪去，□□身體趴在牀上昏睡未醒。

牀邊放了一盆染成絳紅的血水，地上散亂著經(jīng)已看不出曾是雪綢顏色的血衣以及大堆擦血廢棄的棉絮。

“他還沒醒。唉……”公孫策將滿手的血腥浸入水盆中清洗，輕嘆聲中帶了不忍，“其實不醒更好……”

展昭步至牀邊，方纔看清白玉堂背上傷勢，赫然瞪大了眼睛。

那一瞬間，心臟如同被萬把利刀穿射而過……痛至窒息。

他不敢致信，這居然是一個人的身軀。

如韌弓的後背以及緊翹的臀部，佈滿了縱橫交錯的割痕，雜亂無章地烙印其上，雖已止血，但彷彿被硬扒下一層皮般，沒有任何一小寸的地方完整，乾涸的血塊凝固在露出血絲漫布的人肉上，更有不少竹刺殘留肉內(nèi)。

展昭身在公門已久，一眼便知此傷由竹鞭所笞造成。這根本就是生生地用鞭子殘忍抽爛渾身皮肉……

觸目，驚心。

自大牢救走白玉堂，展昭馬上就到悅來客棧與公孫策會合，將傷者交與他，便急在那秦子槐率兵到達之前趕回開封府用公孫策整理的戶冊矇混過關(guān)，因此並未真正目睹白玉堂身上傷勢。

雖曾見那白衣盡紅，他心中早作最壞打算，未料親眼所見之時，卻是無法形容的震撼。

如此酷刑，竟然施加在白玉堂身上！！

他錯了。

錯得離譜。

怎可在那一刻，將他獨自遺下？

明知那裡是龍?zhí)痘⒀ǎ髦茄e是暗藏高手，明知那裡是酷吏殘虐。

因爲(wèi)他有不能被發(fā)現(xiàn)的原因，因爲(wèi)他有不可牽連衆(zhòng)人的藉口，因爲(wèi)他有保護包大人的理由。所以，他舍他而去。

猙獰的血紅，殘忍的刑傷，蒼白的臉容……

牀上之人沒了昔日的吵鬧，仿以無言斥責(zé)他的無情。

一絲鮮豔的殷紅，從展昭嘴角緩緩滑下。

公孫策剛一回頭，見他此般自責(zé)自抑，連忙說道：“展護衛(wèi)，切忌心亂。白義士除了外傷，還中了劇毒。”

“劇毒？！”

展昭大驚失色，以白玉堂此時虛弱情況，一點兒毒都會令他喪命。

“不錯。白義士左腿之處中了一枚透骨釘，釘上塗有烈毒。此毒雖非罕見，但由於並無及時解毒，全賴以內(nèi)勁強壓阻緩蔓延，毒居左腳之處太久，縱解而難清，恐會廢去一足。”

廢去一足？！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他是白玉堂，是輕功獨步天下的錦毛鼠白玉堂。怎可以一足殘廢？！

以他高傲個性，若要殘廢，不如身死。

救他，等於殺他。

展昭一把扯住公孫策，情緒極爲(wèi)失控：“公孫先生，他的腿不能廢。絕對不能廢。不行的話！我的腳給他！”

公孫策手腕被抓得生痛。

雖知他二人經(jīng)常打鬧，但驕傲自持的白玉堂肯爲(wèi)展昭犯險，而沉著冷靜的展昭亦願爲(wèi)白玉堂捨身，可見二人早是相交相知。

友情至於此地，朋友論稱亦嫌單薄。

“學(xué)生有一方法，但較爲(wèi)危險。”

“先生請講！”展昭一聽有轉(zhuǎn)機，頓時冷靜下來放開公孫策。

“以金針刺穴，將此毒導(dǎo)流全身，然後迅即施藥解毒。此方法需展護衛(wèi)以內(nèi)勁護住白義士心脈，免毒性反噬害他性命。但若過程中稍有差遲，白義士中毒立死，展護衛(wèi)也會性命難保。”

展昭一雙黑礫銳眸閃爍堅定光芒，無物可阻他救人決心。

公孫策知再說無用，打開鍼灸布包取出金針，說道：“有勞展護衛(wèi)。”

展昭點頭，脫了靴子上去牀鋪，小心地將那傷痕累累的身體輕輕摟起，超乎平常的熾熱體溫?zé)脿C心。

凝神，聚氣。

手掌，按到白玉堂胸膛上。

一股渾厚的內(nèi)勁，緩緩送入虛軟的體內(nèi)。

公孫策見狀，手中金針準(zhǔn)確無誤地刺入白玉堂穴道。已翻皮碎肉的背部，不得已又紮上了支支金針。血脈受刺，虛弱的顫抖著。至那毒液蔓延，更從針下滲出黑色污血。

此情此景，叫展昭再難自控。

一行清淚無聲無色地滑下光潔的臉龐。

他不忍再看，但卻強迫著自己睜開眼睛。他必須記住，記住白玉堂所受每一分每一毫的痛楚。

這本來是他展昭該受的。

忽然，懷內(nèi)的白玉堂咳嗽了一聲，彷彿有什麼噎在喉嚨令其窒息。

“毒血反衝！”

公孫策驚呼，但手中刺穴金針尚未導(dǎo)引完成，此時撤手白玉堂是必死無疑。

眼見白玉堂臉色發(fā)青，嘴巴半張拼命抽搐，甚至從那禁閉的眼簾內(nèi)流出大量淚水，表情扭曲痛苦至極。

展昭知再不能緩，左掌仍按在白玉堂胸口繼續(xù)運功，右手鬆開摟抱之姿一指迅拈他咽喉，順勁輕摁，巧力往上推拿，隨即湊與上前，以嘴封晗允住那青紫薄脣，猛地一吸。

一口腥臭惡血硬是讓他從白玉堂喉內(nèi)哺了出來。

分離之時，居然帶出一絲混了紫黑血色的唾液，妖異接連在二人脣間。

展昭連忙吐去口中腥血，看白玉堂恢復(fù)平靜，方纔稍稍定下驚悸的心。

此時公孫策已施針完畢，急忙從藥箱內(nèi)拿出瓷瓶倒了一顆藥丹，碾碎和水喂到白玉堂口裡。

方纔鬆了口氣，對展昭說道：“展護衛(wèi)，不礙事了。”

展昭不敢鬆懈，依舊輸勁護住白玉堂，直至有抹淺淡的微紅掠上那張慘白臉龐，這才放下心來緩緩收勁，將他輕輕放回牀上。

下得牀去，方覺汗溼襟衫，渾身虛軟。

恐怕此一折騰，耗了約莫八成功力。

多事之秋、查案脫冤之類，早已被拋住腦後。他唯一記得的，便是要白玉堂安然無恙。

公孫策又倒了顆解□□丹遞給展昭：“展護衛(wèi)，你也服一顆，莫要中了殘毒。剛纔還幸你反應(yīng)敏捷，吸去白義士咽中毒血，否則恐怕功虧一簣。”那時危急關(guān)頭，公孫策倒也沒甚在意這救人動作有何不妥，但展昭聽到卻已紅了兩頰。

儘管尚不能算是一吻，可他居然與同是男人的白玉堂碰了脣！

心裡重複重複再重複地說著這不算什麼，只是眼睛看到那染了紫紅血污的脣在蒼白的臉上如此突兀，教他無法忘記適才柔軟的觸覺。

他醒來之後若得知此事，定必大發(fā)雷霆，氣得連連跳腳，然後操著劍來找自己決鬥吧？……

展昭無意識地挽了衣袖，伸去擦拭殘留在嘴脣上的紫紅，呢喃著說道：“快點好起來吧，展某等你來找晦氣……”

“那……是……當(dāng)……然……”

蠕動的嘴脣傳出沙啞聲音，展昭大喜過望，緊盯著那雙緩緩開啓的眼睛，幾近失控的歡呼：“醒了！公孫先生，他醒了！！”

公孫策連忙替白玉堂把脈，深皺眉頭稍有鬆弛：“白義士已無性命之虞。”

白玉堂疲憊地扯扯脣角，露出個絕不成功的笑容：“……想死……也……被……這隻……死貓……吵……醒……啦……”

“你不要說話。快好好休息！”

展昭見他衰竭模樣，連忙要制止他繼續(xù)說話，但白玉堂本就喜歡與他擡槓，他要他如何，他就偏不如何，便是痛累至極，仍是不肯乖乖聽話。

“死貓……包……大人……託……我……傳言……”

“不要說了，快睡吧！”

白玉堂完全不管他幾番好言勸阻，仍是斷續(xù)地將那夜夜探大理寺包拯與他之言盡數(shù)說出，言罷已是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好不容易稍轉(zhuǎn)紅潤的臉色又蒼白了回去。

雖惱他任性妄爲(wèi)，但帶回來的消息卻極有幫助。

展昭腦海馬上浮現(xiàn)出不少疑點線索，可凝視著白玉堂那身傷痕，卻立即打消去查案的念頭。

“笨貓……”白玉堂哪會不懂，“莫……要……辜……負我……一……番……心意……”

對付這隻死腦筋的貓兒，出言相激是可行，可現(xiàn)在他白五爺身負重傷沒那樣的精力。所以，只好下三濫的拋出人情債。

展昭果然不願辜負他一番厚意，神色凝重地與公孫策交待一番之後，又僵著臉硬要白玉堂答應(yīng)回來之前絕不下榻，這才匆匆離去。

待他那絳紅身影消失無蹤，一旁公孫策幽幽說道：“白義士，何必勉強自己？”

“……”

此時白玉堂已沒有與公孫策回嘴能力了，裡側(cè)的右手早將牀單撕抓至條條布碎，硬忍著不願在展昭面前宣泄的痛楚終是無法剋制，痛得他青筋凸現(xiàn)，指陷掌肉。

公孫策不忍，拔出金針刺入他頸椎重穴。

白玉堂像斷了線的木偶般軟在牀上，緩了痛楚的他終於能夠說話：“白某……只……是……不想……他……再……看下……去……”

“唉……”

便是知他用心良苦，公孫策才更加難受。從藥箱取出小鉗：“竹刺深陷皮肉，恐怕要挑開傷口才能取出……白義士，可要軟木咬齒？”

“……”

見那白玉堂已痛得半昏半醒，公孫策只好將一塊軟木塞入他口中架住雙齒，免他痛楚至極之時咬斷舌頭。

“忍住了……”

“……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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