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長途跋涉,士兵們早已身心俱憊。安分守己的士兵都已經入睡,軍帳中隱隱有鼾聲傳出。
戰爭之中最可怕的敵人并不是那些在戰場上騎馬揮刀的人,跟他們對戰,毫無恐懼可言,用自己的兵器,結果他們的性命就能夠完全勝利,但是另外一種敵人,卻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亦不知道他們的數量,甚至不知道他們的目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人類最深的恐懼,往往就是來自未知。
一道人影摸出了轅門外,鉆進大漠深處,不一會兒,那里便傳出幾聲狼嚎,大漠的另一頭很快了傳來的狼呼應的嚎叫。
人影又從門外摸進來,緊緊腰帶,大搖大擺地走向營帳。
火光照得周圍一片光明,大隊人馬沖出來將這人影團團圍住。
“你干什么去了?”龍焰分開眾人,走上前,問道。
那人支支吾吾了好久,終于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龍焰輕笑道:“既然無話可說,那就把他拿下。”
眾士兵擁上前來,正要動手,不料那人不甘束手就擒,抽出彎刀便要反抗。龍焰奪過一桿長矛,猛刺過去,正中那人的刀面。長矛點中刀面,刀身頓時不堪重壓,向內彎進,那人被彈出幾步,還未及他站穩,龍焰的長矛在手中一抖,刺在他的腿上。
龍焰丟開長矛,道:“以你現在的身份,是根本進不了我帥帳的,一定有人把軍中機要告訴你,如果你不想死的太難受,那就乖乖說出來,我會給你一個痛快。”
那人冷笑一聲,道:“用我一個人,換你樓蘭這么多人的性命,值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們是斗不過魏國的,滲入你軍中的人,不止我一個,也比你想象的要多,我們還有刺客……”
一陣疾風從耳后傳來,龍焰頭一偏,躲開了一柄彎刀,邇雅猱身而上,一刀斬下那人的頭顱。
龍焰一臉震驚地看著邇雅,似乎在等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邇雅丟掉彎刀,走到那無頭尸體旁邊,分開他緊握的手,抓出一柄短劍。
龍焰鐵青著臉,走向帥帳。
“把他丟進大漠喂狼。”
水修明趕上龍焰,悄悄對他說:“這個人不是樓蘭人,是當初跟隨王后到樓蘭來的侍從,不知何時,混進軍中。”
龍焰依舊沒有回頭,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有些許搖晃。
朵朵黑云飄過,遮住了大半個月亮,另外一半露在外面的,也顯露出極為不正常的顏色。淡淡的明黃,浮現出幾絲血紅,化作陣陣血腥,飄灑而下,讓人窒息。
大風攪得黑夜下的大漠支離破碎,一道道沙子聚成的幻影,飄忽而行,若隱若現,在眾多虛幻的掩飾下,一道真實的身影被風送出軍營,不久之后又被風送了回來,轉了幾個彎便不知道進了哪個營帳。
龍焰靜靜地躺在帥帳內,背對著帳門,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了,帳幕上的影子也拉成詭異的形狀,不知道會不會突然蹦出來。
水修明由帳外走進,俯下身子,對著龍焰道:“又有人溜出了軍營,是不是要把他抓起來?”
龍焰輕呼一口氣,道:“不用,提防著點就可以。修明,你猜猜看,這個細作送出軍營的是什么消息?”
水修明許久沒有說話。
龍焰輕笑一下,道:“刺客。”
水修明沒有說什么,輕輕退出了帥帳。龍焰依舊背對著帳門躺下,不知是醒著,還是睡了。
三支箭不知道從何處飛出來,齊齊釘在龍焰腦后,龍焰翻下身,笑道:“好準的箭。明天真相大白。”
周圍沒了動靜,沙子之間的摩擦清晰可聞,但是在這平靜之中,卻有一絲隱藏的寒意,那是沙子撞上刀劍的聲音,金屬特有的冰冷質感,在寒風的推波助瀾下,可以刺穿一切。
太陽仿佛要墜到地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沙子也要融化掉,冬日的余寒蕩然無存,盛夏的怒火已經燒到了眼前。樓蘭的營帳中擺著酒席,但是卻被一種奇怪的氣氛壓住了應有的歡愉。
龍焰用匕首切下一塊烤羊肉,喂進嘴里大嚼起來,他的眼神有些飄忽,視線始終沒有相交的地方,吃完羊肉,他將匕首插在羊腿上,而眼神依舊飄忽。
水修明端起酒來,一飲而盡,之后眼睛便死死地盯住面前的銀質酒杯,把玩了幾下,抬手將酒杯扔在席案上。
邇雅飲下一杯酒,抓起一盤羊肉,據案大嚼,他張開饕餮大口,用力地撕扯著羊腿上每一寸精肉,不一會兒,那羊腿便只剩下一塊塊骨頭。邇雅扔開骨頭,擦擦手和嘴,好像有些意猶未盡。
東鄉從帳外走進來,龍焰朝她使了個眼色,她隨即會意,將龍焰面前未吃完的羊腿,端到了邇雅面前。
邇雅看看東鄉,拔下插在羊腿上的匕首,拍在席案上,再次大嚼起來。
龍焰停住端著酒的手,問道:“為什么不用刀?”
邇雅咽下口中嚼爛的羊肉,道:“習慣了。”
龍焰一口氣吸干杯中酒,道:“以前的大宛王可不會有如此的形狀,唯一的解釋,你在掩飾。”
邇雅一下子停住,他放下羊腿,笑了幾聲,道:“我有什么好掩飾的呢?”
“因為你就是這軍中細作。”龍焰拔劍而出,劍鋒遙指邇雅。
邇雅頓了一下,道:“這個玩笑可不要亂開。”
龍焰道:“你已經裝不下去了。”
邇雅臉色暗下來,道:“我一直跟你在一起,泄露你的軍機,難道我有分身術嗎?”
龍焰道:“你在我身旁,根本不用入我軍帳就可以知道任何想知道的事情,而且,也不會有人懷疑到你頭上。昨晚那個人只是你安排的,他手中的匕首根本傷不了我,但是你卻等不及了,邇雅,你太心急了。”
邇雅道:“就憑這些,你就能斷定我已經投降了魏國嗎?”
龍焰苦笑道:“我以為,你的傲氣只會跟他們談條件,沒說過你會投降他們的。”
邇雅臉色變的更加難看,他知道,自己已經敗露了。
“其實我不愿意懷疑你的,但是你一開始就暴露了自己。我們剛見面時,你同行百余人所乘皆是汗血馬,可是在去年夏日一戰中,大宛的汗血馬已經被搜刮的差不多了;兩軍還未交戰,你便生退兵之意這可不是你大宛王的氣概。你,何時會變得如此膽怯?”
邇雅大笑幾聲,道:“樓蘭王不愧為一代英豪,謎底終究還是被你揭曉了。不錯,一切都是我所為。我們遠處西域,根本不是中原大國的對手,縱然現在魏國腹背受敵,但是他們很快可以緩過來,我不想大宛毀在我手里,只能投降他們。我的心情,你一定可以理解的。”
龍焰道:“總有一天,我會踩著他們的尸骨登上帝位,可惜你看不到了。好了,你該上路了。”
邇雅拍案而起,抓住被震飛的匕首,一手抓過,順勢刺向龍焰。龍焰用劍面抵住匕首,劍鞘砍向邇雅的手臂。邇雅急忙抽手,龍焰將劍一揮,斬斷了邇雅手中的匕首。
“換刀吧,我親自送你。”龍焰言語中滿是冷意。
邇雅雙手握刀,斜劈向龍焰身體,龍焰身子一轉,用劍支撐住身體,整個人斜臥半空。邇雅不依不饒,追上前來,揮刀便砍,龍焰用劍鞘迎上去,金鐵相交,火星兒四濺,邇雅被震退一步,龍焰身子重重一滑,落得更低。邇雅搶攻上來,砍向龍焰腰身。龍焰此時已經無可躲避,急忙撒手滾落,但是身子卻完全暴露在外面。邇雅飛身而起,狂斬而下。
龍焰大笑一聲,舉起劍鞘,迎向邇雅的刀,刀勢一緩,龍焰的腿重重踹在邇雅的胸口,他也順勢從地上爬了起來。
邇雅的刀脫手而出,但是他并沒有放棄的意思,又從腿上抽出一柄短劍。
龍焰整理好衣衫,拍掉身上的塵土,道:“你還想繼續打下去嗎?”
邇雅一笑,掠身而出,直奔帳外,他雖然中了龍焰一腳,但是此刻離帳門也更近了,更適合逃走,而不是繼續打下去。眼看邇雅就要逃走,龍焰卻悠悠然坐下,端起了酒杯。
泛著森森寒光的一排槍刺迎頭襲來,邇雅怒罵一聲,轉過身來,腳在地上一跺,便要沖破帳篷,從上面逃走,但是密集的尖刀馬上阻斷了他的去路。
“今天,你是不可能活著從這里出去的。”龍焰胸有成竹。
邇雅掄起短劍,欺身而上,但是卻并沒有沖向龍焰,而是不遠處的東鄉。東鄉花容失色,不知所措,龍焰急忙從邇雅身后攻去,想要攔住邇雅,不防邇雅突然回身,一劍刺回。龍焰雖驚不亂,身子一偏,長劍貫入邇雅腹部,而他長袍的一角也被邇雅劍鋒削掉,飄然落地。
龍焰手中長劍陡進一寸,邇雅痛哼一聲,鮮血從嘴角滑下,臉上卻多了一絲笑容。
“我以為我們可以做朋友的,可惜最后還是刀兵相見。所有的這一切,都跟我的士兵無關,不要羞辱他們,放他們回家,另立國主。”
龍焰看著一臉扭曲的邇雅,手中劍又遞進了一寸,道:“一路好走。”
邇雅看看龍焰,又看看東鄉,道:“公主,你真美。”
手中短劍無聲落地,直直插在地上,邇雅向后倒去,摔在地上,揚起一片塵沙,他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絲異樣的笑容,映著滿臉的血跡,更顯詭異。
一代梟雄,就此殞滅。
太陽漸漸沉下,暗下的天色拉長了影子,吹走嘆息聲,喚來無邊黑暗,掩蓋著嘆息后的感傷。
空氣中彌漫著巨大的沙塵,嗆得人喘不過氣,一場巨大的沙暴正在慢慢醞釀,天地一色,沙子的昏黃仿佛就是上古最初始的混沌,而這被拋棄在大漠的怒與怨正苦苦掙扎,想要重新占領曾經屬于它們的天下。
大隊人馬頂著風沙奔西而來,直沖樓蘭營地,他們座下汗血馬在昏黃之中格外顯眼,仿佛一團團隨著風沙蔓延的烈火。這群人不是軍人也不是商人,也看不出到這里來有什么目的。
樓蘭的士兵抓起長矛大戟,在轅門外列起楔形陣勢,對著這群不明身份來歷的人。風沙攪得周圍一片混亂,但是卻沒人敢眨一下眼睛,緊握著兵器的手更是青筋暴起。
一名士兵問道:“你們是什么人?來這里要干什么?”
那群人之中的一個縱馬上前,道:“請通稟一下樓蘭大王,就說是故人相邀。”
不等有人通稟,龍焰慢步踱出轅門,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馬上的那個人。
一身寬大白袍,高高的道冠,臉龐被一塊白絹遮住,只露出一雙眼睛。
龍焰微微一笑,道:“白天一,曹叡仍然不死心,又把你派來了。”
這人正是白天一,但是卻不知道這個時候到樓蘭大營來所為何事。
白天一翻身下馬,道:“不錯,正是為取大王項上人頭而來。”
龍焰依舊一笑,道:“希望這次你可以成功。”
白天一抖了一下夸大的道袍,將雙手籠進袖子里,道:“這里風沙太大,不如進你營內,我們小酌幾杯。”
龍焰露出一副笑臉,但是始終不表態。
“不歡迎嗎?”
龍焰看看眾人所騎汗血寶馬,終于點點頭,轉身回帳,白天一在前,龍焰在后,那些隨從也跟在兩人身后進了大營各自拴好自己的馬,仿佛這里不是敵營,而是自己的家。
兩人在帳中坐定,白天一環顧四周,嘴角一斜,道:“大王帶兵打仗,卻還將女子帶在軍中,這個可真是難得一見的。”
龍焰目露寒光,道:“閣下來軍中不到片刻,怎么會知道軍中有女子呢?”
白天一抄過一把裁刀,道:“這個玩意兒放在軍中是干什么的?難道大王想用這女紅之物來奪人性命不成?我不但知道大王軍中有女子,而且這女子還必是王后無疑。不知道上次進獻的寶物,王后是否喜歡?”
龍焰道:“天一先生果然是聰明過人,年紀輕輕便當上國師,也是當之無愧的。上次先生所送寶物,王后是極為喜歡的,不過不知道先生這次所帶的寶物是不是能讓我心甘情愿地交出人頭。”
白天一道:“這次并非為獻寶而來,只是代皇帝陛下見東鄉公主一面,不知道大王是否準許。”
龍焰示意帳中衛兵,水修明也跟進帳來,穩穩地站在白天一身后。
白天一突然嚴肅起來,問道:“本朝蘇建將軍帶兵兩萬進入大漠深處,竟無一人生還,卻不知大王是如何辦到的。”
龍焰冷笑道:“軍中機要你都能知曉,看來你與皇家頗有淵源。只是蘇建如何吃了敗仗,原因我暫時是不會告訴你的,但是很快你就會知道的,我會轉告蕭秦,讓他拖著殘兵敗將告訴你一切。”
白天一尷尬地一笑,碰巧此時東鄉從帳外走進來,東鄉撞上白天一的目光,臉上閃過一絲驚恐,身子不由得后退幾步,撞在跟進來的士兵身上。
龍焰起身拉住東鄉,道:“別怕,他只是代曹叡前來,與你有話說。”
白天一笑道:“王后娘娘別來無恙。”
東鄉似乎在躲避著,但是在龍焰身旁不能表現的太明顯,只能微微點點頭。
“皇帝陛下今日對王后多有思念,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談起與王后小時候的種種,你們的打鬧,嬉笑,還有,約定。”
東鄉幾欲昏厥,龍焰將她扶住,道:“身子不舒服嗎?那先下去休息一下吧。”
送走了東鄉,龍焰背對著白天一,冷冷道:“曹叡讓你來,就這些廢話嗎?”
“皇帝陛下只讓我說這些。”白天一一臉淡然。
龍焰冷哼一聲,道:“上次是獻寶,這次是傳信,但是每次都和東鄉有關,你們究竟有何陰謀?”
“陰謀只有一個,取大王項上人頭。”
龍焰回過身子,正對著白天一,怒吼道:“沒那么簡單,你們殺不了我就從東鄉這里下手,真歹毒啊。”
水修明一只手搭在白天一肩膀上,白天一猛地抽出腰間短劍,斬向身后,身子也努力向上,想要站起來,水修明并沒有跳開去躲那一劍,而是雙臂按在白天一雙肩上,整個人倒立在空中,用自己的重量壓住了白天一,這樣一來,白天一既無法逃走,也不能起身傷人。
龍焰的劍滑上了白天一的脖子,割開華美的袍子,冰冷的劍面僅僅貼在皮肉上。
“一切都太晚了,我不想讓你走,你就走不了。說,你跟魏國皇族有何淵源,為何曹叡如此信任你,連搶來的汗血馬都舍得供你驅使?”
白天一淡淡地一笑,道:“我要是不說呢?”
龍焰臉色一變,輕輕拉動手中劍,幾絲血珠隨著劍刃滾落至劍尖,滴在沙塵上。
蒙在臉上的白絹被染紅一片,但是白天一仍然面不改色,反而舉起手中的短劍,在龍焰的劍身上來回刮擦,聽那讓人骨頭發酸的聲音,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龍焰敗了,敗給了白天一的鎮定,他輕輕移開了手中的劍。
白天一用袖子擦干脖子上的血,問道:“又不想殺我了?”
龍焰收回劍,道:“昔年諸葛孔明為收服孟獲,對他七擒七縱,這其中固然有他的智慧,當然更多的是他的自信。我自信你是我的手下敗將,當然不用急著殺你,我還要留著你給曹叡報信,告訴他,我要用他的頭來祭樓蘭國千百年來枉死的子民。現在,你可以滾了,不過你要記住,你的頭,我也要。”
白天一抖了一下道袍,道:“告辭。”
望著白天一遠去的背影,水修明問道:“這樣放走他,是不是太草率了。”
“留著他,給曹叡陪葬。”
風沙終于爆發,數不清的沙粒夾雜在狂風之中,用力地抽打著同類和異類。沙丘早已碎成粉末,在回旋的風中努力掙扎,有的變換了位置,又恢復了往日巨大,更多的則是將細小的碎片發散揮灑在大漠之中。隨著夜幕的降臨,風沙也被染上顏色,連成一片暗無天日的深淵。
被風沙攪渾的夜幕垂下它在大地四角的簾子,將天地萬物裹進自己的胸膛,在它的內心,充滿了陰謀與寒冷,而它也將這陰暗傳染給胸膛里的世界,沒有光亮,沒有希望。
很少有人在營中走動,巡邏的士兵也比往常少了很多,大漠的風沙讓人不敢也無法抗拒,他們只能躲進帳篷,躲開寒冷的尖刺。
帥帳里依然亮著燈,帳篷不停搖晃,仿佛有一只巨手在外面使勁揉搓著它,燈火也在寒風中搖曳,龍焰閉著眼,背對著帳門,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了。
黑暗中閃出幾絲人影,從月黑沙黃的大漠摸進軍營。
一柄尖刀刺進了帳篷,燈火映在晃動的刀尖上,閃動的寒光從龍焰的臉上掠過,他的眼珠隔著眼皮滾動了幾下,翻了個身,背對著刺進來的刀尖。
尖刀猛劃幾下,將帳篷割開一道口子,灌進一股寒風,也進來兩個黑衣人,每人手中都是一柄刀。
兩人高舉著手中的刀,慢慢移向僅兩步之遙的龍焰,刀尖上的寒芒無比刺眼,也無比寒冷,它們仿佛正等待著用鮮血把自己溫暖。
“等等!”一個聲音傳來。
兩人同時一愣,猛然間回頭,望向那聲音發出來的地方,就在這時,兩支箭射過,洞穿了他們的咽喉,兩人未及發聲便倒地氣絕。
龍焰裹緊被子,道:“有點冷。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再不動手,我可就要跳起來了。”
沒有回答,只有寒風吹進帳篷的嗚嗚聲,如鬼哭泣,外面吵鬧了一下,但在一陣刀劍與血肉的摩擦聲中收歸平靜,只留下夜風孤獨哀號。
初升的太陽照耀著大地,縱然不是十分耀眼,但是紅彤彤的顏色已經可以驅走不少寒冷,風沙停息,大漠又是一陣平靜,平靜的看不到本質。
一個個陶土壇子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樓蘭大營內,壇口封著的泥還未完全干透,泛著潮濕的光,這些壇子足足有兩百多個,由幾名士兵看護著,不知道作何用。
龍焰走出帥帳,幾名百夫長已經等候在外,龍焰從他們身旁走過,道:“諸將聽令,不久前我們挖開一座古墓,墓中事物關乎中原天下氣運,我要你們護送這些東西回國,但是我想你們應該清楚,此途兇險無比,一切都要小心行事,路遇盜匪,無法戰勝之時,希望諸將能保全性命,這些東西關乎天下,但是沒有你們的命重要。”
“謹遵大王號令!”
搬運,裝車,眾人忙碌起來,不多時,千余人護送著這些壇子踏上西歸之路,龍焰則命其余人等原地駐扎,等候這千余人歸來之時再行東進。
很多人沉不住氣了,自從發現軍中有細作之時,龍焰便下令按兵不動,守著這甘涼大漠,由于害怕糧食被劫奪,軍中糧道時常變換,有時候繞遠了,糧食不能準時到達,就得餓著肚子,但是,在他們的東面,只要東行百里,挫敗蕭秦的軍隊,就能一路暢通無阻地攻入甘涼城,糧草無虞,開疆拓土,但是龍焰似乎一直沒有這個打算。
一名裨將再也忍不住,攔住正欲進帳的龍焰,問道:“大王,前方不遠就是魏軍,我們在此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為什么不直接殺過去,就這樣耗著,對我是不利的。”
龍焰看了那裨將一眼,道:“我們耗不起,可是魏國被蜀國拖著,他們更耗不起,將軍稍安勿躁,日后還需將軍獻陣殺敵。”
那裨將仍不肯放棄,道:“魏國疆域遼闊,如不速戰,日后等他們緩過來,我們就更難取勝了。”
龍焰臉色一寒,道:“軍中尚有細作,我們一舉一動皆在魏國掌控之下,此刻我們如果貿然進攻,不知道將軍你有幾顆腦袋夠他們砍?”
聽聞此言,眾人寒意頓生,不再有人說什么,龍焰頭也不回地扎進帥帳,留下一群面面相覷的武將。
水修明跟著進了帥帳。
龍焰擦拭著手中劍,問道:“諸將情緒如何?”
水修明道:“諸將多有牢騷,不過相信可以再撐幾日。”
龍焰猛地收回劍,道:“不會讓他們等太久的,我們的彎刀很快就會派上用場。”
太陽爬的很慢,像是失去了動力,但是依舊炙熱,讓人生出莫名的浮躁,沙子不安地滾動著,灌木焦急地搖晃著,吹過的風也顯得那么倉促,萬物都處在一片不安之中,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物正在緩緩靠近,焦急地等待,等待。
夜幕在無聲的期待中落下,沙子還沒有完全褪熱,空氣中浮動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氣息,月光飄灑而下,卻不再輕柔,而是帶著陽光的灼人威力,似乎月亮也是燥熱難安,心緒不定。遍地黃沙不再似以往的明黃色,而是成了奇怪的紅色。
原本應該寒冷的大漠,陡然間變成一個無間煉獄。
東鄉來到了帥帳前,在門口,她停住了,問道:“大王在嗎?”
帳門口的衛兵回答道:“帳內許久都沒有動靜,如果在,也應該是睡了。”
東鄉走進帳內,龍焰卻并沒有在里面。
帳中的幾案上堆放了許多羊皮紙卷,東鄉走進幾案,輕輕推開那些羊皮紙卷,從袖中取出一塊白色絲綢,平鋪在案上,提起筆在絲綢上疾書幾下,待絲綢上的墨跡半干之時,輕輕疊起,收進袖中。
一道人影猛地從帳后閃過,形如魔怪,東鄉驚叫一聲,跌坐在龍焰榻上,周圍突然沒有了聲音,沒了士兵巡邏時鎧片相擊的聲音,沒了士兵閑聊的聲音,甚至,沒了風呼嘯而過的聲音,只有死寂。
突然一聲慘呼,一道人影撞在帳篷上,一柄劍刺穿那身影,劍尖伸進帳篷,血染紅了大片的帳布,更多的則是從劍尖上滑下來,一滴滴滲進沙土。
東鄉又是一聲驚叫,可周圍仍舊是一片死寂,沒有人沖進來救她,沒有人沖進來殺她,仿佛這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
被劍釘在帳篷上的那個身影又動了起來,帶著刺中身體的劍動了起來,縱然長劍貫胸,但是卻依然靈動自如,那影子一步步走向帳門,東鄉明明看到守在門口那個士兵的身影,但是那士兵卻對周圍的一切視若無睹。
東鄉猛然想起,現在是晚上,從帳內是看不到帳外的,但是現在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宛如白晝。
一只帶血的手掀開帳門,東鄉的心快要碎掉,但是出現在她面前的卻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鬼怪,而是一個早已經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邇雅。
邇雅抽出插在胸口上的劍,割下一角帳幕,擦擦手和身子,不等東鄉出聲,他就道:“我不是死了嗎?我到底是人還是鬼?”
“你沒有死,你是人,是大宛王邇雅,一切都只是一場戲。”龍焰拖著一柄大斧子走進了軍帳。
邇雅笑道:“死而復生的感覺真好,不過最好是別死。”
龍焰從東鄉袖中抽出那片絲綢,看了一眼,道:“這上面寫的,每個字都很重要啊,確認邇雅是否投魏,順便還告訴你的皇兄古墓寶藏的事情,你們中原人,都這么不簡單嗎?”
邇雅道:“裝死也是值得的。”
龍焰瞟了東鄉一眼,道:“為何白天一要見的人一直是你,為何你要跟在軍中。你知道嗎?我真想砍了你的頭,但是現在我并不準備那樣干,等我抓住了曹叡,再跟你們一起算總賬。”
“你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我什么都清楚,現在你現在軍中稍待些時日,等我回來取你的人頭,放心,現在你還是樓蘭王后,沒人敢對你怎么樣的。”龍焰的聲音中滿是恨意。
東鄉走出軍帳,發現外面亮如白晝,樓蘭的士兵高舉火把,他們似乎一直等待著這一刻。
邇雅嘆息一聲,道:“不用難過,她欺騙你,自然會有她應有的下場,現在軍中的細作已經不再可能有大的作為,我們大可趁此機會,一路殺上長安。”
龍焰將白絹撕開,把一般遞給水修明,道:“派人裝作細作,將這情報送給魏國,還有兩百只壇子等著送給他們。”
“那些壇子不是關乎天下氣運嗎?就這么給他們?”邇雅不解。
龍焰看著搖曳的燈火,道:“那不是什么關乎天下的財寶,無論誰得到它,都只是一場噩夢。”
火光照耀著幾案上的筆墨,那是軍中僅有的,細作若想傳信,就必須動用,只要控制了這些,就控制了細作,但是結果卻讓人始料不及,濃的化不開的墨映著帳外無邊的夜色,恨與痛侵蝕心房。
長安。
春日的長安是極為美麗的,滿目皆是紅綠,或紅花綠葉,或紅綢綠紗。這里熱鬧依舊沒有緊張,沒有壓抑,國中的兩場大戰并未引起人們太大的恐慌,或許他們不知道,又或許,他們不在乎。
離宮。
宮內和宮外又是不一樣的,這里較之長安城很微小,但是其中的奇石怪木,珍禽異獸卻是長安城里其他地方都沒有的,宮內的一磚一瓦或許比宮外的一座豪宅還要珍貴,而那拔地而起,直沖云霄的宮殿更是只屬于一個人。
曹叡漫步長廊,隨手拍拍那漆的朱紅的立柱,坐在橫欄上小憩片刻,抓一把鳥食,灑向兩旁的禽鳥。
一個宦官匆匆跑過來,在地面踩出沉重的腳步聲。宦官跑到曹叡面前,彎下腰,道:“陛下,前方線報,張郃將軍出師大捷,一舉挫敗蜀國軍隊,諸葛亮已經停止行軍,大有退兵之意。”
曹叡將長袍的領子提起一些,輕輕撫了撫脖子,道:“很好,解了諸葛亮之圍,我們就能喘一口氣了。”
宦官接著道:“樓蘭那邊也有好消息。樓蘭王挖出一座古墓,墓中所得無數,用陶土壇子足足裝了兩百壇,準備運回樓蘭城。東鄉公主送出信來,蕭秦將軍親自率軍將財寶截獲,現已運回長安城。”
曹叡有些疑惑:“甘涼大漠,會是何人古墓呢?”
宦官道:“據蕭秦將軍猜測,是西楚霸王項羽賞賜給秦朝降將章邯的,后來被章邯帶回三秦封地,葬在甘涼。”
曹叡道:“不管是誰的墓,兩百壇財寶不是小數目,這兩場仗耗得我們國力大衰,以后這些財寶全都用得上。東鄉是朕的好妹妹,沒有讓朕失望。財寶現在何處?”
“已經送入離宮,現在擺放在前殿。”
曹叡撫了撫脖子,道:“去看看。”
兩百個壇子層層堆疊在一起,像一座等待的山,曹叡隨著那宦官來到這小山前,圍著它走了一圈又一圈,許久才停下來。
“如此之多,的確出乎朕的意料,不過秦滅六國所得,恐怕要超出這些千倍了。”曹叡帶著笑意感嘆道。
宦官笑嘻嘻地道:“陛下,秦朝的寶物素來不多,現在一下子見到這兩百壇,奴才真是三生有幸,不知陛下是否愿意讓奴才打開一壇來,好開開眼?”
曹叡笑道:“別說你,朕也是頭一回見到。準!”
“蕭秦害怕這些財寶被士兵偷拿,截獲它們之后沒送到軍營就直接往長安押送過來,壇口的泥封都還沒有動過。”
宦官嘴上說著話,手里也沒閑著,一下子拍開一個壇子的泥封,探著腦袋往壇子里面看。
突然,一條暗紅色的東西從壇子里面躥出來,噴出一股黃色**,頓時化開了宦官的頭,無頭的軀體搖晃了幾下便向前倒去,壇子又被打翻幾個,后來躥出的怪物亂搖亂擺,碰倒了更多的壇子。
曹叡一聲驚呼,侍衛們從四處趕來,曹叡在侍衛們的護送下離開前殿,但是離開前的最后一瞥,卻讓他見到從未遇見的恐怖。那些怪物輕而易舉地將侍衛們打倒,一通亂咬之后地上便留下一幅沾滿血肉血漿的殘軀,還有的侍衛根本來不及靠近這些怪物就渾身顫抖,倒在地上,被擁上前來的怪物吃得干干凈凈,而那怪物嘴里吐出來的黃色**則毫不費力地化掉了侍衛們的盔甲,兵器,還有血肉。
長安城內多了一抹恐慌,似乎是戰爭的氣味,因為空氣中浮出了怪異的血腥味。軍隊一批批地沖進離宮,但是血腥味卻越來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