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慢慢融化,滋養新的生命。樹兒長出新芽,草兒探出腦袋,天地煥然一新,恢復勃勃生機。春天,終于來了。
而未央,也終于等來了程希。
當時她正坐在棧橋邊,遠遠看見有人走來。她激動地立刻站起,不停地張望,想要看清那朝她走來的人的臉。當她確定那個人就是他時,她立刻奔向他。是他,是他,真的是他。她跑到他的面前,卻停了下來。
他們之間隔著一尺的距離,她卻不再靠近。
她看著他的臉,嘴角上揚,露出潔白的牙齒。他瘦了,黑了,嘴角還留著未剃的胡須,眼神卻是更加的堅毅。
他身著戎裝,都還沒來得及換,就趕來見她。他心有抱歉,他讓她一個人太久了。但也只有這樣,她才是安全的。只有她安全了,他才有心思去做他想做的事情——那些他應該做的事情。他見她停在了一尺以外,他也停下腳步。眼前就是那個明媚的女子,那個刻在他心里的女子。
這幾個月來,他每天忙忙碌碌,可一想著她還在等他,他就充滿了力量。如今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帶著微笑,帶著期待。她不顧一切地追隨他,從不逼迫他,只是默默地陪著他,等著他。她一個小女子,是什么讓她在他殘忍地離開之后還能一如既往地這樣對他呢?
是愛情。
他想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心里咯噔了一下。這兩個字曾對他來說是那么的遙遠。在澈影離開后,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愛上別人。但他低估了愛情的力量。
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曾經太多的決心都土崩瓦解。他知道他一直努力地逃開這段感情,逃開未央,卻始終逃不過命運的指引。在看到她笑容的那一瞬間,他終于下定決心,他要給眼前的這個女子一輩子的幸福,他要保護她一輩子,他要給她所有,他要讓她呼風喚雨。
他疲憊的臉上閃現出不一樣的神采,他也對著她笑,“不想我嗎?”
她被這一問弄得不知所措,收起笑容,顯得局促不安。她面有羞赧,岔開話題道,“你好久沒剃胡子了吧。”
他被她逗笑,終于邁出了那一步,填補了他們之間那一尺的距離。他伸開雙臂,擁她入懷,親吻著她的秀發,“可是我很想你……”
她愣在他懷中,感受他胸膛的溫度。聽到這句話,她猶猶豫豫的手終于勇敢地抱下去。
這個擁抱,遲到了,也久違了,但終究是等到了。
春天,真的來了……
她的手突然被他拉起,只覺得掌心一熱。她攤開手,一顆火紅的明珠正在她的掌心,發出火一樣的光芒。
“這是……?”她抬頭問道。
程希微微一笑,“這是冰火石,我娘留給我的。它會根據天氣自動調節溫度,冬天它就像火一樣發熱,夏天它就像冰一樣。放在衣服里,你冬天就不再怕冷,夏天就不再怕熱了。今天還有點涼,所以你看它現在是通紅的。等到了夏天,它通體藍色透明,非常漂亮。”
未央伸手就要還給程希,“這個太貴重了,而且是你娘留給你的,我不能要。”
程希握住未央的手,“你我如今還要分這么清嗎?”
未央看著手中的冰火石,像一團火焰在手心燃燒,她握住冰火石,塞入袖口,“那,我給你做好吃的。”
程希點頭笑笑,跟著未央朝屋內走去。
屋內充滿了陣陣幽香,帶著橙花的香甜,又似乎帶著某種幽怨的苦澀。這定是未央等待時的心境吧,程希心里想著。他看著滿桌亂成一團的制香材料,笑而不語。
這幾個月來,他真的太累了。軍事、國事全是他在忙,寧國公已經不理朝政,專心頤養天年去了。他那滿眼的血絲、滿臉的倦容,都在訴說著他這幾個月的辛苦。他已經連續趕了好幾夜的路,就是想快點見到未央,怕她等得著急。此時的他終于全身心地放松下來。他不知為何,每次聞著未央制的香,總是覺得格外地舒心。
他閉上眼,卻不自覺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飯香把他喚醒。未央已大功告成,擺菜上桌。
“餓了吧?”未央邊盛飯邊問道。
他摸摸扁扁的肚皮,忙著趕路,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飯了,“是有點餓了。”
未央的手藝總是能輕易攏住男人的胃,他忍不住多吃了一碗飯。
吃飯間,他跟未央講這些日子發生的事。許多事他都輕描淡寫,他不愿她知道太多政治的黑暗,戰爭的殘忍。他只跟她說說有趣的事,看著她被逗樂的笑臉,他覺得什么都值得。
她也跟他說說近幾個月的見聞。
“你知道嗎?”她故作神秘地說道,“這陣子我每天都去集市上晃蕩。一來可以打發時間,二來可以打聽打聽戰事。后來有一天,我在集市上看見一名乞丐。他每天都到集市上吹簫,那簫聲很不一般。從里面可以聽出他是有故事的人。他很大年紀了,胡子都花白了。但他就坐在墻角吹,不說一句話,也不笑。偶爾有行人路過,給他幾個銅板。”
他饒有興趣地聽她講,不打斷不評論,誠然一名最稱職的聽眾。
飯后,他忍不住提議去見見這位乞丐。會吹簫的有故事的乞丐,究竟是怎么樣的故事呢?
待程希和未央站在了乞丐的面前時,乞丐正在認真地吹著簫。簫聲時而明快時而悲傷時而慷慨激昂。乞丐一連吹了三首,當吹到第四首時,程希突然跟著簫聲念起來:“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乞丐停了下來,看了一眼程希。空洞無神的眼睛中想表達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表達。他又低下頭,拿起簫,吹起了另一首曲子。程希又跟著曲子念起來,“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
程希還沒念完,乞丐又換了一首曲子。哪知程希又跟著念起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采薇……”
似乎乞丐每變換一首曲子,程希總能領會出曲子背后的意義。乞丐不停地變換曲目,似乎在不停地試探。最后乞丐剛吹出一兩個音,程希就已能跟著曲子念出詩句。
乞丐終于停下來,看著程希道,“年輕人,能不能別再念了?今天因為你,還沒人給我投錢呢!”
程希笑笑,從懷里掏出一錠金子放在乞丐的碗中,然后默默退至一旁。程希沒有要走的意思,就在旁邊默默地靜聽這位乞丐的簫聲。
“死老頭,吹什么吹,吵到我們公子的耳朵!”
聞聲而去,一名紈绔公子和他身后的幾名隨從走到乞丐面前。一名隨從一把搶過老頭的簫摔在地上,其他幾人把乞丐碗中的錢收入自己的囊中,嘴里還罵罵咧咧道,“吹什么吹,吵死了人。”
一旁的程希看不過去,走上前,“這位老者辛苦吹了一天,你們何苦要搶一名乞丐的錢!”
那紈绔公子大搖大擺地走到程希面前,“你是哪棵蔥?你管得著嗎?”說完對著隨從大喊一句,“我們走。”
程希伸手按住這紈绔公子的肩膀,“把錢留下來。”
紈绔公子不耐煩地轉頭,“我說你是不是沒長眼,不知道我是誰嗎?”
程希聳聳肩,“不知道。再說一遍,把錢留下,跟他道歉。”
紈绔公子大笑起來,對他身邊的隨從說道,“他讓我道歉?哈哈哈。”隨從也跟著大笑起來。紈绔公子一個手勢,隨從們就沖上去要打程希。
程希低頭一笑,三兩下便把這幾個人撂倒在地。紈绔公子見狀,頓時變了嘴臉,“大哥,大俠,大圣,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大人高抬貴手。”
“我說了,錢留下,跟他道歉。”
“是是是,”紈绔公子點頭哈腰道。他把錢全放回乞丐的碗中,然后撿起簫,遞給乞丐,“對不起對不起,多包涵多包涵。”然后笑著看著程希。程希一個默許的眼神,紈绔公子和他的幾個隨從便一溜煙地消失的無影無蹤。
程希和未央扶起乞丐,問道,“沒事吧?”
乞丐笑笑,“年輕人你博學多才,又身手不凡,可愿請我喝一杯?”
程希笑道,“求之不得。”
程希、未央和乞丐三人一起走進酒家包廂。
酒菜一上,程希就舉杯敬乞丐道:“重老前輩,請受晚輩一敬。”
“重老前輩?”未央在一旁疑惑道。
重老舉起酒杯,“程世子有禮了。”兩人一飲而盡,相視一看,哈哈大笑起來。
程希跟未央介紹道,“他就是當年寧國大夫重景元。”
“重老?”未央驚訝道,“當年重老不是告老還鄉了嗎?為何在此乞討?是不是錢不夠用?程希有很多啊,他可以給你。”
重老大笑出來,“這位姑娘很是可愛啊。”轉而問程希道,“她是……”
“哦,她是未央。”程希說道。
重老上下打量未央一番,不停地點頭稱贊,“這眉眼間倒是有點當年越國夫人的神采。那越國夫人可是百年難遇的美人,不錯不錯。”
未央道,“但我可是正宗的寧國人啊。”
“哈哈,”重老忍不住笑出來,“世子別說是你,我跟她說幾句話,都覺得自己年輕了。”
“重老本來就不老啊,您意氣風發、老當益壯、鶴發童顏、神采奕奕……”
未央說出一大串成語,樂得重老合不上嘴。
“得得得,世子你迎娶這樣一位伶牙俐齒的妻子,要小心咯!”重老打趣道。
未央突然害羞起來,“重老!”
“恩,重老說得對,我得好好考慮考慮。”程希笑道。
三人都忍不住笑出來,舉杯相碰。
程希對未央道,“重老在街邊吹簫行乞,很特別吧?如此特立獨行,這就是他的行事作風。當年他當大夫的時候,天天不穿官服就上朝。有一次還酒氣熏熏地讓人抬來上朝……”
未央聽得津津有味,重老卻打斷程希的話,“世子,讓我在這丫頭面前留點神秘吧。”
程希笑笑,不再說往事,“重老身體依然健碩,不如回來幫我。如今正是用人之際……”
“誒,”重老打斷程希的話,“不回去啦。現在的生活很愜意,我還想多活幾年呢。不過,是該有個人來幫你了。”
程希和未央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重老。重老卻不慌不忙,用手沾酒在桌上寫下了兩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