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鐵俠大大方方承認了斗毆事實:“日前兩家爭水,不合起了爭斗,事畢各有死傷,如此而已。”
來縣令聽到這里,就知道又是一筆糊涂賬。
中古時代生產力落后,農人沒有本事打機井修水利工程,所以鄉民對那點活水看得很重。
在這種情況下,爭水這種事幾乎就成了農人的日常。大明朝治下,為此發生的鄉村械斗幾乎是月月有,天天有。
通常來說,民不舉官不究,這種糊涂事官府也沒辦法管,都是由鄉民自冾。少數鬧上官府的,那也只能和稀泥——兩鄉打群架的農民,誰對誰錯?
這種事在后世同樣無解。
抗旱時為了爭一點水庫的水,鄉民們打群架死人的事件同樣有。而政府呢?政府也只能調解,安撫,召集村長開協調會,順便討論給死者家屬的撫恤金額......不然呢?雙方都死了人,誰對誰錯?一個鄉的都是同謀犯,難道全抓走?
所以來縣令聽到這里后,便神態輕松地將目光投向了徐管家方向。
徐管家自然不會坐以待斃:“稟縣尊,日前這幫軍漢蓄意挑事,先斷河,再放毒煙熏倒鄉民,全莊佃戶無一不遭其毒手。如今徐家莊戶戶有傷號,婦孺哭嚎,其狀慘不忍睹,還請縣尊治這幫軍漢凌虐鄉民之罪。”
控方陳完詞狀后,又輪到辯方了。
燕鐵俠叫起了撞天屈:“大人,常言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日前那場爭斗,從桑園飄來的火煙四處彌漫,我手下兄弟也被放倒了不少。再加上徐莊男女老少當日個個勢若瘋虎,悍不畏死,手持鋤鏟,弟兄們受傷的也不老少,還有幾個兄弟眼看著就不治了......”
燕鐵俠說到這里,虎目含淚,一副要去風波亭的樣子。
“混賬,一派胡言!”徐管家這時捂著手指,跳腳大罵道:“你這幫丘八設計埋伏鄉民,一兵未損,就將鄉民盡數打倒,還要補棍,真真是不當人子!”
“再有!”徐管家罵到這里又想起來一件事:“私港又不種地,你說,斷河做什么!?”
燕鐵俠又一次叫起了撞天屈:“如今物價騰貴,糙米一擔便要一兩銀,不開些田土蓄水種糧,活不下去哇!”
隨著燕鐵俠的叫屈聲,堂上堂下頓時翻起了一片白眼——流淌著金山銀水的私港若是也窮得買不起米了,大伙今天跑來縣衙又是為了何事?
然而在公堂上可不一樣。公堂講究的是控訴、辯論和舉證,哪怕再離譜的論證和主張,那也要按規矩一條條用舉證來駁斥。
后世倫敦富豪Ehsan在自家豪宅強上了女孩,然后在法庭辯論時,他說出了那句著名的“我沒有性侵她,只是不小心滑了進去”。
事后的結果呢?30分鐘的律師辯論,討論,舉證后,最終法庭宣判Ehsan無罪。
也就是說,法官認為,他的那個部位,當時確實是不小心滑了進去。
......
把戲年年有,古今無不同。
回到17世紀的嘉定縣衙。現在的情況是,徐管家除非拿出私港的收入賬本來證明這幫丘八不用種地也能活得很好,否則光靠道聽途說的流言來“誣陷”對手是大富豪,這是沒用的。
事實上這種指鹿為馬的事,徐管家前半生干的太多了。同樣的公堂,同樣的控辯雙方,只不過平時賣慘的是徐管家。而他的對手則是一些即將被徐家侵吞田產家業的自耕農和小地主而已。
今天換了強力對手之后,徐管家極其不適應地發現,一旦離開了官面上的支持,或者說,官府只需要保持中立,那么別人同樣可以在他面前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徐管家這一刻,終于感受到了那些自耕農的悲憤和無奈。
訴完物價高漲,買不起糧米的苦后,燕鐵俠又義正言辭地駁斥了徐管家關于“一兵未損”的不實指控。
在這里燕鐵俠光明正大地表示:可以由縣衙出面組織“社會各界熱心人士”成立考察團,去港口倉庫里看一看那些筋斷骨折的可憐老乞丐......錯,是他手下的親兵。
這些人三五百沒有,一二百是肯定有的,可見雙方那天械斗,大家都吃了虧,不存在誰占了便宜一說。
另外,如果實在不行的話,他也可以組織所有“傷員”拄著拐來縣衙驗傷,以正視聽。
當來縣尊聽到這里后,就曉得某些人已經做好了善后準備。
這樣一來,“鄉民械斗——各有損傷——各自回家舔傷口”這條邏輯線,就打通了。
......
在發現徐管家提不出新的有效證據后,這半天如坐針氈的來縣令于是迅速敲響了最后一次驚堂木,對這場鬧劇進行了結案:“各自約束部眾,不得再生事端。”
如此,來大縣令便起身準備走人......他今天已經失去了很多,不想再在堂上待多一秒。
然而不識時務的貨色總是不缺的。就在所有人掉頭準備散伙回家的時候,被巨大落差打擊到的徐管家依舊不依不饒,當堂撒潑,大吵大鬧,意圖將比賽拖入加時賽。
早已忍到極限的某縣令終于爆發了:“來人那,將這狗才拉下去重打二十......五板子!”
“尊令!”
徐府管家在縣衙挨了二十五板子的事,當天就以閃電般的速度在“有心人”這個層面傳開了。
雖說衙役們怕得罪徐家從而沒有真打,但是打板子這件事本身,就意味者徐家在第一回合交鋒中的失敗和被打臉,這讓很多得知消息的“有心人”,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中。
而坐在書房聽匯報的徐瑾徐老爺,也第一次感到了對頭的棘手。無視了跪在地上訴苦的管家,徐瑾背起雙手,走到門廊下,沉思半晌后,輕嘆了一聲:“料敵于輕,看來要從長計較了。”
事實上今天這一出,原本是在徐瑾意料之內的。
......
前日里當徐瑾將入股的話說出去后,這就等于是攤牌了。徐瑾從那一刻起,看似表面云淡風輕,其實他和他的同盟都在密切關注港口動向——牽扯到如此大的財富,引來對方強力反彈是大概率事件。
令徐瑾沒想到的是,熊道那邊居然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當天深夜)就組織了人手去燒了桑園,第二天一早,又策劃了斷水械斗事件。
反擊來得如此凌厲兇狠,是徐瑾壓根沒有想到的。尤其是對方那種毒煙,能令幾百佃戶全滅而自身不傷一人,這個最新信息頓時令蓄勢待發的“地契聯盟”緊急住了手。
而反擊行動也間接促成了聯盟臨時改變主意,從雷霆一擊變成了徐徐圖之——派人去縣衙出告,利用縣衙試探對手,就是徐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后的應對和試探......花費的代價就是徹底得罪了來縣令。
然而代價終歸還是有點重了。從管家挨板子這一舉動來看,嘉定縣衙,至少是嘉定正堂本人,已經意思到自家被當了炮灰,所以和地契聯盟徹底翻了臉。今后徐家這邊再要有什么動作,嘉定縣勢必再不會出頭,沒準熊道那邊好處給足的話,嘉定縣暗地里幫忙也是有可能的。
與此同時,花費偌大代價試探來的結果也很不好:天上又掉下來一個林妹妹......熊文燦。
所以徐瑾站在廊下沉思半天后,終究是感覺到了對手的難纏。他甚至從當晚燒桑這件事上得到了一種預感:熊道那邊一直以來也在蓄勢,就在等他出手。
“還是料敵于輕。”說出這句感慨后,徐瑾當即回到書房,召來一干人等開始逐條分派任務。
第一條:命人去聯盟其余幾家那里報信,看誰家能和熊文燦搭上話,就趕緊以最快速度派人去福建商談溝通。
第二條:命管家帶著糧米、郎中和銀錢去莊子慰問,并且向佃戶宣布:全莊去歲和今年的租子全免。
徐家被燒的莊園,毫無疑問將會在下一階段成為雙方拉鋸的前沿戰場。所以當徐瑾反應過來后,就急忙派人去安撫。否則的話,一旦那些沒了生計著落的佃戶開始逃亡或者退佃,抑或是更糟糕的被人挑唆窩里反,那勢必會令徐家更加被動。
第三條:徐瑾命人去聯盟各家通知,明日府上有茶會,請各位老爺來品茗。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感覺到對手從一個硬核桃變成了長滿刺的鐵球后,徐瑾現在迫切要和聯盟其他人重新商議,制定戰略計劃。
三條應急措施發出去后,徐府這邊開始了緊急運作。而聯盟這邊在接到徐府的快馬通知后,也紛紛表示明日會過府一敘——這個時候就顧不得什么預約上門的禮數了,說明天就是明天。
然而第二天中午,就在客人紛紛上門的時候,從各處趕來報信的人又帶來了幾個噩耗:圍繞著港口周邊的那些縉紳地塊上,昨夜又有三處新的桑園被燒。另外,還有兩處魚塘里的魚,在今晨全數翻著肚皮浮上了水面,一戶養魚的已經上吊了。
聞知消息后,坐在花廳里的幾位老爺當場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