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送走了舜禹,滿路阿彌陀佛謝天謝地。
本來舜禹還說要幫她告假幾天讓她好好休息,她費盡口舌才把他勸住。有這樣大驚小怪的哥,真不知是禍是福。
“滿路,行情不錯哦,昨天我在市醫(yī)院看到兩個大帥哥陪你進了呼吸內科室。”經過滿路身邊的時候,設計部的Apple特意停了下來。
拜感冒所賜,她聲音洪亮不少:“那是我哥!”
Apple嘖道:“你少來了,兩個都是你哥?”撂下手上的圖紙,Apple自信滿滿,“就算我瞎了也能認出來那是陸園林,陸大設計師!”
滿路語塞,向來越描只會越黑,索性埋頭工作,不聽也不想,萬事大吉。這是她一向的習慣。對于無能為力的事情,她總像鴕鳥,一頭扎進沙子里,以為這樣就聽不見任何聲音。
和許洛陽分手也是一樣。
她不會忘。那天距離許洛陽二十三歲生日還有一天,她給他畫了一幅畫,顏料還沒有干透,她怕弄臟,就擱在書桌上曬太陽。
有個女生站在她身后,盯著那幅畫看得出神,問她:“他很好看吧?”
滿路轉身,看見她露出兩只可愛的小虎牙,眼淚卻在那雙明亮的眸子里輕輕晃動。不知道她為了什么哭,滿路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
忽然很后悔自己一個人留在寢室。
“我知道你,你叫林滿路。”她抹了抹眼淚,“你好,我叫吳愿。”
滿路怔了怔,只是點頭微笑。
七月份的太陽已經足夠毒辣,照進屋子里,滿路整個背都是熱烘烘的。她穿著一條白色吊帶長裙,那是許洛陽送給她的一百天紀念日禮物。
她還記得當時跟許洛陽爭論了很久,她嫌貴,不愿意買。可是許洛陽不高興,說不希望她因為錢的緣故而放棄自己喜歡的東西。那時候她還小,不懂得維護一個男人的自尊對他而言是多么多么的重要。
許洛陽其實家境稱得上殷實,但因為跟家里關系一直不大好,大學四年堅持自力更生,不肯伸手向家里要一分錢。滿路心疼他身兼數(shù)職,不忍心讓他花不必要的錢。所以很多時候許洛陽給她買了禮物,她總是轉頭就掉眼淚,然后告訴自己要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
可是吳愿卻很奇怪,大熱天里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不過黑色的長袖上衣配一條當時很流行的嘻哈牛仔褲,真的很特別,一眼就能讓人記住。
吳愿問:“洛陽沒有跟你提起過我吧?”
滿路不明白,搖搖頭。
吳愿大方承認:“我是他的前女友。”
滿路一下子懵住,前女友找上現(xiàn)女友的橋段,原來不是電視劇才有。但無論如何,滿路想,她不是一個刻板的人。不管許洛陽和那個人曾經有過多少愛恨情仇,那都意味著過去,不值得她揪此不放。更何況,人怎么可能是一張白紙?
她理智得幾近冷血:“哦。”
“什么事?”頓了須臾,她還是問。
吳愿抬起衣袖擋住了臉,深深地吸了口氣:“我來,是想問你可不可以把洛陽還給我?”
她沒想到會是這個問題。那時候,許洛陽就像是另一個自己,她絕不可能輕易割舍。她承認她有些咄咄逼人:“憑什么?”
吳愿沒有回答,唯有眼淚像決堤的洪水,一發(fā)難收。
滿路自己也快被她逼哭了,只是一直逞能,告訴自己不能弱勢,不可以背叛自己,更不要辜負許洛陽。她有權利捍衛(wèi)她的愛情。
“滿路,我求你,好不好?”吳愿仰頭看著她,低到了塵埃。
滿路再也沒辦法把眼淚憋回去,邊落淚邊重重地搖頭。她本來還想跟吳愿說,她和許洛陽過得很好,她很喜歡他,他也是。許洛陽打算畢業(yè)以后就帶她回去見父母,不管滿不滿意,他們準備結婚。可是吳愿忽然在她面前脫下了衣服,一切都來不及開口。
“你在干什么!”滿路霎間被嚇住。
吳愿自嘲:“證明給你看,我比你愛他。”
腦門驀地一震。她的肌膚白皙卻不細膩,臂上布滿深深淺淺的疤痕,像是刀割的痕跡,還有手腕上幾個凸顯的圓圓的疤印,也許是燙傷。
“這個,”吳愿指著腕上一條傷疤,笑著說,“是他最后一次和我分手時我割的。”
滿路驚恐地僵直身子,眼淚唰唰地掉下來。
吳愿說了很久,把每一記烙印的故事都細細說給她聽。她并沒有聽進去。直到最后,吳愿說:“滿路,我有抑郁癥。”
滿路瞠著眼,眼眶又紅了一圈。她感覺到眼淚滑過臉頰的溫度,很燙,淌過嘴角的時候有點咸,夾著澀。可是她說不出話來。
許洛陽生日那天,滿路一個人從宿舍扛著那幅畫,走過從女生宿舍到男生宿舍最長的距離。
“生日快樂。”
許洛陽捏了捏她的臉蛋:“嗯。”又旁若無人地親了口她浮著薄汗的額頭,夸她,“畫得真好。”
滿路霎時眼角有點濕熱,又不好叫許洛陽看見,索性整個人貼在他懷里,把淚水逼回去。
許洛陽很喜歡吃粵菜,滿路笑他,哪有人生日還這么不浪漫的。于是他們才去吃了西餐。滿路訂了一個蛋糕,上面寫著小小的生日快樂,旁邊還有幾個簡短的英文單詞:Love - you - but - sorry(很愛你,很抱歉)。
許洛陽笑她傻,love - you他知道,但是為什么要sorry?
滿路回答:“沒什么,就是覺得對你不夠好。”
許洛陽笑著把臉低到她面前:“知道就好,以后可要好好補償我。”
滿路笑,心底卻抽搐著生疼。周身的痛感使她只顧埋頭往嘴里塞食物,根本沒有力氣抬頭。
“我說你要不要這么拼啊,公司少了你又不會倒,真是!”何曉一面罵一面給滿路倒了杯熱水。
滿路揉了揉鼻子:“我再搞不定這個客戶,經理真的會殺了我!”
何曉搖頭:“你們工作狂的世界我不懂!”
陸園林這幾天準時在樓下等滿路下班,滿路不曉得他為什么這樣殷勤,但想起第一次他為她撐傘時的情景,他好像一直這么熱心。遙遙的就看見那部法拉利,滿路走近:“不是說了嗎,我真的好多了,不用這么麻煩,還要你跑來跑去的。”
陸園林全當聽不見,隨手打開車門,笑說:“上車。”
滿路朝他翻了個白眼,不動。
“哎哎哎…………陸園林…………你…………”
陸園林強行把她塞進車里,關上車門。
坐上了車陸園林才開口解釋:“外面的東西吃多了不干凈,你好不容易才好些,還是回家做比較好。”
滿路愣神。陸園林說這句話的時候,自然到好像他理所應當為她做飯那樣。她恍惚一瞬,很是不好意思地別開頭。
天色有點晚了。車道兩旁亮起了紅燈,行人的影子一個個被拉得老長,每一個身影都跟著自己的腳步或匆或慢地行走在街頭。
秋天就是這樣,時間溜得特別快,常常是天黑才發(fā)覺,抓在指縫的東西都在年月的轉盤里無一幸免地流逝。一天天,一點點流逝。
滿路不自覺攤開十指,認真地琢磨掌心的每一道細紋。她的生命線出奇的短,感情線很長。有一次路過街角,看到有個算命大師在給別人卜命,她很想去問問。可是她不敢。
“你算過命嗎?”滿路突然問。
陸園林瞟了瞟后視鏡:“沒有。”
她打趣:“你就不想看看你的姻緣什么時候出現(xiàn)?”
陸園林打著方向盤的手停了停:“我不急。”
滿路剛想開口說話,手機屏幕卻在這時一閃一閃。
陌生來電,是否接聽?她猶豫,放下,又拿起。
陸園林用余光瞥見:“怎么不接?”
“大概是打錯了吧。”
陸園林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作為朋友,他極懂分寸。不該問的,不問。她不愿說的,不問。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滿路才會覺得跟他相處十分舒坦,也很心安。
他做菜很好吃。她以前從來不知道,素菜原來還可以做出這么多花樣。往嘴里塞了一塊大蘑菇,滿路感嘆:“你怎么什么都會?”想了一下又說,“可不可以免費教學?”
陸園林被她問得好笑:“這個不難,至于免費教學,”他認真考慮半晌,答她,“不可以,但可以免費下廚。”
滿路扁扁嘴,把陸園林碗里的菜全夾到自己碗里,罵他:“小氣!”
陸園林也不理論,只笑笑給她添了幾筷,戲說:“免費的。”
這些天兩個人相處久了,不覺話也漸漸多起來。陸園林正兒八經地給她講小時候的搗蛋故事,滿路奇怪:“三好學生也會調皮?”
“當然。”陸園林說,“我小時候對我媽的化妝柜特別好奇,因為她老說,在家里怎么玩都可以,但有一點,絕對不許靠近她的化妝臺。”
“所以我更加好奇。于是有一次趁我媽出差,阿姨做飯的一會兒功夫我就跑去翻她的化妝柜,結果一看,全是各色各樣的瓶瓶罐罐,每一格都塞得滿滿的。于是我就玩心大發(fā)啊,把她每一支口紅都翻出來給家里的墻添了一通天書。我媽回來氣得呀,臉紅一塊青一塊,罰我面壁思過半天還要我自己動手把它刷白。”
滿路被他逗得捧腹大笑,直不起腰來。
“還好那時候小,占了點便宜。”他說,“不然以我媽的性子,肯定要給她寫個萬字檢討書。”
滿路還是咯咯笑,見機落井下石:“你媽真是客氣,我要是她,沒準兒直接給你上鞭子!”
陸園林見她難得的笑得開懷,不由也漾起幾分笑意。
滿路看了看手表,八點十分,還來得及,于是拉過陸園林:“跟我來!”
人好像都非常喜歡絢麗奪目的東西。熱烈、璀璨,哪怕短暫。
第一次來看這里的燈光噴泉,是在搬進來的那個夜晚。一個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對著一間空蕩蕩的房子。那是父母和舜禹都無法填補的空虛。回憶就在那時候洶涌。她很累,很怕,想逃。
可是天臺的夜色很美。樓下的燈光噴泉不斷地變換霓虹,流動的斑斕色彩讓她舍不得丟下人間的繽紛。她杵在那兒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收住了腳。
這些,都是她的秘密。
“很美吧?”滿路問。
陸園林側頭看著她,清澈的雙瞳里閃過絢爛的色彩,兩片長長的睫毛因為瞇著眼睛而輕輕顫動。
她極少這樣。
他看得出神,也看得心虛。
寂靜片刻,他說:“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