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桌的菜,一壺溫熱的酒。
暖暖的菜香,還有升騰著的煙氣,若不是這熱氣,我會覺得眼前是一副美麗的畫,讓人不忍破壞這精致。
我深深的一吸氣,種種清香濃淡糅合在一起,我的肚子里馬上咕嚕一聲叫,不自覺咽了咽口水。
面前的人,已經半趔在椅子上了,仿佛這一桌子菜,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此刻已經快要昏睡過去了。
“夜,你豬投胎么?”我桌子下的腳踹了踹他,受不了他一副全身沒骨頭的懶散樣子。
頭也不抬,手晃了晃,垂在我面前,“給我一千兩,我馬上在衣服上寫我是豬,滿足你的想法。”
“夜,別人不了解你,我還是知道的,‘寒雪峰’你的寶庫里,只怕寶貝多的足以十輩子都用不完,何必這么摳?”我終于舉起了筷子,輕輕夾起一粒松子送入口中,頓時滿口芬芳,他的手藝再吃下去,讓我以后可怎么辦?
他幽幽的抬起頭,腦袋還一點一點的沒清醒,“我習慣了。”
“習慣?”我咀嚼著這兩個字,沒來由的有些心疼。
他輕輕一笑,“冷宮里沒吃沒穿的,伺人也是橫眉冷眼,有時候三五天也不送吃的,那時的我什么也不會,除了叫餓就是叫冷,可是叫也沒有用,一個饅頭要吃兩天,啃一口就不停的喝水,即使是冬天,因為沒有柴火也只能喝冰涼的井水,把自己喝的飽飽的,但是全身卻冰冷,不停的撒尿,最后一點溫度都被我撒光了。”
面前琳瑯滿目的菜色卻讓我沒有了半分胃口,他的聲音依然那么懶懶的,輕輕的,事不關己般,“每當我啃著硬硬的冷饅頭時,爹就和我說,說外面有什么樣的好吃的,說各種美味,于是我就發誓,以后一定要把這樣的美食親手端給他,也一定要吃遍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你做的菜,已經是天下間最美味的了。”我衷心的贊嘆著。
他動了動,臉抬了起來,“除了師傅婆婆,只有你吃過我做的菜。”
普普通通一句,我去沒來由的開心,有一種很獨特的得意。
我拿起面前的酒,不習慣用杯子,干脆的舉壺對唇,大灌了一口,“當年你怎么會挑上我?”
突然,他笑了,笑的肩頭一陣抖動,整個人都縮到了一起,我只看到青絲如瀑,晃動著完美的弧度,笑的幾乎要滑到地上,索性一把搶過我手中的酒壺,湊上唇就喝。
“我只是早踩好了那家的點,誰知道晚上你出現了,話都不說就甩給我一刀,那勁道讓我懷疑自己能不能拿下你,不想和你動手又舍不得那家的珠寶,只好說合作,一人一半咯,后悔啊,真后悔。”他捶胸頓足,痛心疾首的跺著腳,“沒想到你那么難養,吃好的喝好的,還不干活,每年賺的還不夠養你的,虧啊,真虧!”
“那為什么裝成女人?”沒發現,他居然有這樣一手絕妙的易容術,活活的瞞了我三年,三年居然沒有一點破綻,不知道是他的成功還是我的失敗?
他撐著脖子,壞笑的聲音就沒停過,“因為你是女的,我怕你對我有想法,扮成女人省很多事。”
“你還怕我□你不成?”我嗤之以鼻,“我沒記錯的話,喜歡蹭著粘著掛著我邊上的似乎是你。”
他晃蕩著二郎腿,得瑟的氣息看的人想捶扁,“如果我不是女人,你每個月的十五說不定就□我了。”
我的笑容突然變的緊繃繃,果然,夜對我的一舉一動其實早就心知肚明了。
“你那時候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三年,他敏銳的捕捉到了我的來歷,我卻對他一無所知。
他翹著椅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我管你是誰,只要在我眼中是日就行。”
“那個死巴拉著我的老太婆,也是你易容出來哄我娶你的,是不是?”我突然醒悟,為什么如此巧合,說丑男,丑男到。
他點點頭,“是!”
“你的易容術很高明。”我伸出手,大大的翹起大拇指,“能把后宮嚇到兵荒馬亂,真是厲害。”
他搖搖頭,“那不是易容,是真容。”
我嘿嘿起身,走到他身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是真容,卻也不是真容,對不對?”
他慵懶的晃著,沒回答我的話。
“夜,我能看看你的眼睛嗎?”我牢牢的盯著他,似乎想要透過那層面紗看穿他的容顏。
那雙被皇甫羽萱稱之為鬼神之眼的緋色雙瞳,那個金黃色的面具遮掩的連眼睛都看不到,可以說,那雙眼睛,可能就是他巨大的秘密所在。
“只看眼睛?”
“對,只看眼睛,應該不違背你的誓言吧?”
“好!”他輕輕的揚起了臉。
我的手剛剛伸了出去,又突然停在了空中,緩緩的縮了回來,“我可不敢摘,到時候你要我負責一輩子怎么辦?”
他的笑聲,輕輕柔柔,有些嬌媚,有些甜膩,更多的是嗤笑的嘲弄,手指抬上面頰,順勢一抽……
他那利索的一下,嚇著我的心怦怦跳,眼神一瞬不瞬的盯著他的臉,在那面紗被扯下的同時,我的心猛的一抽,差點蹦了出來。
“你腦子有問題啊,一層一層又一層,你當包粽子呢?”看著面紗下金黃色的面具,我大大的喘了口氣,突然發現自己也有如孩子一般難以按捺的心情。
手指敲敲那硬邦邦的黃金面具,這東西整整瞞了我三年,與以往我看到的面具不同的是,這一副面具,在眼睛的部位,沒有任何遮擋。
我看到,一排細密的長睫毛均勻的翹著,在他閉著的眼皮下投射下青色的陰影,彎彎的眼線勾勒的美麗的弧度,引誘著人心中無邊的遐想,想看看那雙眼皮下,究竟是什么樣的一雙明鏡?
我聽到,他細細的呼吸聲從面具后傳來。
夜,他也有心緒不穩的時候?不然,不該給我聽到他的呼吸聲。
“你,真的要看?”
我笑了,“夜,我不是他們,別說我不信那鬼眼的傳說,就是你真的長了張鬼臉,你覺得能嚇跑我?”
他的手猛的一抓我的手,我一驚,那雙閉著的眼已經睜開。
漆黑的瞳,朦朧著的神光。
依稀看到,深深的懸崖被無邊的云霧遮掩了,白色的煙凝滯不散,看不穿,望不盡。
清新的風,悠悠的打在我的身上,仿佛嗅到了,空氣中最虛無的氣息,飄渺淡雅的味道。
我站在懸崖邊不住的低頭,有一股力量,吸引著我,全身酥軟,沉溺著,想要縱身而下……
在那團團煙氣中,一道霜白清瘦緩緩的浮現,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靠近我。
“沄逸……”我輕輕的念著他的名字,看著他浮立云端,衣帶飄飄,翩躚而至,清冷的面容上,慢慢揚起一絲淺笑,牡丹白雪,儀態豐神。
我看著他,清瘦的手臂從衣袖下對我揚起,我伸出手,握上他。
入手溫潤,細膩如雪。
就在我即將握上他手的瞬間,所有的云霧突然消散,他的身體猛的沉落,掉入無底的懸崖中,我不停的伸著手,卻怎么也抓不住他,指尖與他擦著掠過,眼睜睜的望著他的身影越來越小。
“啊!”我一聲驚叫,猛的別開臉。
我呼呼的喘著氣,額頭上涼颼颼的,似乎有汗珠。
再看那雙眼,被薄薄的霧氣籠蓋,仿佛天上的云朵飄在他的眼瞳中,那點漆如墨,是黑夜的無邊無際。
依稀閃過幾點緋紅的光暈,彩霞舞動。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一雙眼。
融進了天地的蒼茫,孤寂,和遠古的荒涼。
剎那間,又換做了人世的靈動,跳躍。
這雙眼,已不叫美,因為美不足以形容它的姿態變換。
即使閉上眼,那雙瞳的煙雨空霽,雪冷霜華,月輝日暈卻已深深的刻在了心間。
不知道呆滯了多久,我才勉勉強強的吐出一口氣,再也不敢挪動臉,去看他。
我苦笑著,“我雖然猜到了,你擁有天生的攝魂眼,卻還是陷進去了,你好厲害。”
他手一動,面紗再一次的覆上臉,既沒有嘲笑我剛才的失態,也沒有對我的表揚有一點點的開心。
“他們看到鬼,是他們心中有鬼。”他的腳索性架上了桌子,不咸不淡的說著,“你呢,還要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