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藍(lán)色知音

我不愿再看見那些糟糕墮落的人，不愿再聞到混濁的酒肉氣味，獨(dú)自向冷靜的空間漫步而去。不知從何時起，疊疊蕩蕩的聲音縈繞在耳畔，這聲音震撼人心。循聲音尋找，發(fā)現(xiàn)了一片用琴鍵鋪成的大地，聲音便是從這地上傳來。琴鍵的田地怎么會響呢？我心懷疑惑地走過去，走到琴地邊。望望想想，邁一腳踏了上去。

“轟……！”腳踩在一個琴鍵上，剛剛踩上去，就發(fā)出了一聲響亮又宏偉的轟鳴。轟鳴聲震透了我的心魂，我動彈不得。

轟鳴聲久久才散去，我沉浸在轟鳴的尾聲里，直到看見有個人走近，才回過神來。因?yàn)榇说乩潇o、清黑，所以我只看清了他的身形，卻看不清他的面貌，更不知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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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音樂。”他對我說。我無言以對。

“為了生命而譜曲，可以耗盡生命。在這片由琴鍵鋪成的廣闊天地里，我一直在沉思、徘徊、搜尋、探索，有時侯奔跑跳躍，有時侯默立不動，聲音，就是這樣從我的腳下發(fā)出的，這是生命的音樂。”

“我不懂生命。”我回答說。

“讓我們這樣來。”他說，“我在這兒奏響一段生命曲，你從這兒開始走路，如果我的鳴奏正是生命的聲音，如果你又能聽得準(zhǔn)確，那么我們現(xiàn)在進(jìn)行的就是生命。”

也好。我把那只腳抽回來，背轉(zhuǎn)身，等候他的鳴奏。

鳴奏的聲音響了，我閉上眼睛，循著聲音的催引走上一領(lǐng)山脈。山脈綿延而起，引向高原，高原上冰寒雪冷。聲音轟鳴在耳邊，大山踩在我腳下，偉大的音樂家奏響了生命之曲，催引我上前途。前途根本沒有路，全憑我自己開闖。大概生命和走路是同等的含義，可能沒有一種生命不需要移動，移動啊，移動！

邁左腿，擺右手，邁右腿，擺左手，這樣走起來很勻稱。我反過來試也行，邁左腿擺左手，邁右腿擺右手，這樣的走法挺自在。走路不但可以正面朝前走，還可以轉(zhuǎn)過身來往后倒退，還可以側(cè)著身子排腳印，可以腳尖先落地，還可以腳跟先落地，可以翹著腳，可以單條腿，還可以跪下用膝蓋邁小步，還可以蹦起來，跳躍著，大步伐飛身奔跑，大面積連續(xù)翻跟頭……走路真是很自由，我還可以趴在地上手腳并用，還可以貼著地面匍匐前進(jìn)，還可以手撐地腳蹬天倒身而行，還可以橫躺在地上，輾轉(zhuǎn)著身體向前滾動，可以邊走邊舞，還可以邊走邊唱……等到我走夠了的時候，還會使用工具，可以騎馬、騎車、開汽車、乘火車，可以游泳、溜冰、滑翔、揚(yáng)帆，還可以乘飛機(jī)、駕飛船，還可以幻想、翱翔……為了走路，方法應(yīng)有盡有。

有一種熒熒的藍(lán)光透過眼瞼照亮了我的眼睛，忍不住睜開眼睛來觀看。在冰雪層中，生長著一種藍(lán)色的花，熒熒的藍(lán)光就是來自這花兒。定睛望去，這花奇麗絕倫。因?yàn)槲覄倓倧拇螽嫷钭邅恚钥吹贸觯@花的形狀是畫筆和線條都描繪不出的，它所獨(dú)有的藍(lán)色，在大畫師的色譜里是找不到的，所以這花必是畫之不及。想那大自然里的花草樹木，只能在春光雨霧里爭芳斗艷，卻從未有一棵敢于生在這雪山冰峰上，因此這花高潔不群。

似乎是因?yàn)槲业膩砼R，藍(lán)花盛開得更加蓬勃了，光韻愈來愈藍(lán)，藍(lán)得發(fā)出驚人的熒熒光芒，顫顫抖抖，波波折折，把旁邊的冰雪和巖石都映得透明了。

“好啊……美麗！”“嗬也……可愛！”望著盛開的藍(lán)色花，我由衷地發(fā)出簡單的驚嘆。

哪曾想——這花本是寒冷的，受不住突然而來的熱情贊美，頓時受傷了，開始融化了，熒光暗淡下去，葉子向下枯萎，花朵凋零而落……就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兩句驚嘆，盛開的鮮花就蔫掉了，惋惜！這怎么……

哎呀……驚奇呀！

藍(lán)色花并非蔫掉，而是神奇地發(fā)生了變化！那彎下來的葉子，融化了的花瓣，也就是那剛剛被贊美聲驚動了的藍(lán)色花發(fā)生了變化，變成了一個……一個娉婷的女郎！眨眼之間！

又是一場苦難啊！我知道從黑洞里走出來化身為人體時的辛酸悲楚，那么這樣一個由花兒變身的女郎，她怎能擎受？因而，我像天堂大畫師那樣向她走去，要伸手把她扶起來……忽然，忽然有一首奇妙的小歌，隨著叮咚叮咚的音樂聲，在耳邊唱了起來，不由得站住了，細(xì)細(xì)地聆聽，那歌兒唱喲：

“不要碰，不要碰，我的好心人，你千萬不要碰……”

我怔住了。藍(lán)花化身的女郎自己站起來了，她昂起頭，挺起胸，以微笑面對著我，眼睛里充滿了幸福的光韻……為什么？為什么藍(lán)色花兒化身為女郎時，沒有痛苦？

女郎的身形顫抖如電，光韻比鮮花更柔，手搖、腳踮、張開口，發(fā)出一連串清脆、悅耳、流利的聲音：

“如啦啦……如啦啦啦……如啦啦……如啦嗚啦啦嗚啦……”

“如啦……如啦……如啦啦……”

這是她在笑？她在說？她在唱？她在哭？

哦！知道了，原來雖然都是人，都來到了天堂的家園里，可還是有所不同，語言不相通。我講的是東邊語，她可能講西邊語，山上語，鋒面語？我是個客人，從上帝的家里走出來，她可能從來都在這冰寒的雪山上，或者此地并非天堂？

“你？……是你嗎？真的是你嗎？是你來了嗎？”正當(dāng)猜疑的時候，藍(lán)色的女郎突然說話了。

“什么？你說什么？”我不是沒聽清，而是不明白她的問。

“那是，你的音樂嗎？那些隨你邇來的聲音？”

是的，是這聲音摧引我來的，音樂家把它叫做音樂，并且是生命之曲。不知是音樂家對生命的鳴奏不夠準(zhǔn)確，還是因?yàn)槲业穆犃Σ蛔恪⑴袛嗖粔颍M管走法應(yīng)有盡有，但是一路走來，失敗、失敗、再失敗，摔倒、摔倒、又摔倒，懊惱了、懊惱了、更加懊惱了！行程艱苦不要緊，好在能夠演繹生命。可是，當(dāng)生命與走路同等含義的時候……音樂困窘了，我也走懨了。生命就是在失敗、摔倒和懊惱中走路——生命何必要走路？

正如此時，美麗的藍(lán)花女郎及時地向我發(fā)出了召喚：

“請你下來吧，走到旁邊來，這里無聲音，安安靜靜的……沒有的污染，沒有的時間，沒有的辛苦和勞累……這兒永遠(yuǎn)的無限的好，比什么都好……”

我停住了。

原來地球本沒有地球，生命本沒有生命。那是在百億年前，飛馳于太空的無名物激烈地碰撞著，無數(shù)碰撞的碎塊聚結(jié)在一起，聚成一個結(jié)實(shí)的圓球。這圓球并不安寧，大碎塊小碎塊在球體內(nèi)部繼續(xù)碰撞擁擠，爆炸、翻騰、燃燒，煙熏火燎，霧氣滄滄……后來就變成了這樣，地球上劃分了內(nèi)外結(jié)構(gòu)，高低強(qiáng)弱，輕重緩急，陸地和大海，溫暖與寒冷，地球因此而形成。

地球是怎樣形成的，生命就怎樣形成，從而生命之曲就怎樣鳴奏，每個人的生命就怎樣進(jìn)行。看我腳下所走的路，往上往前看，延深而去，那不是一座雄偉的山峰嗎？那不是珠穆朗瑪峰的山巔嗎？是啊，那正是地球之最、生命之最啊！我正是走在通向山巔的途中！看那大山，雄巍巍，浩蕩蕩，無限偉大！豪邁、堅韌、消魂、巨尊、獨(dú)立！只要邁開步伐向上走去，就可以——到達(dá)山峰最頂！就可以把生命演繹到最、最最、最最最！啊……立刻！我感到豁然開朗，一種激動的情緒沖動起來，在體內(nèi)、在心胸、在頭腦，涌起了無比喜悅的沖動！

“啊，你看！……嗨呀！……哈哈，哈哈哈……你看！”

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歡笑起來，大聲地歡笑！

“哈哈哈哈……你看啊，哈哈哈……！”

這笑聲才開朗舒暢！真想不到，做人也有痛快如意的時候，“啊，是這么的……”

“那么，你是要在無數(shù)失敗、摔倒和懊惱中走向峰頂呢，還是轉(zhuǎn)身走向旁邊來，到這山腳底處，無限的安靜和無限的好？”

“啊呀，問得好！”自從得來了人的生命，又曉得了人生途中的怒與喜，藍(lán)色女郎給我出了一個難題，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感謝音樂家，這是一曲生命的音樂，而不是生命。

“先不要我回答吧，叫我親自試試看！對，就要親自試試看！”

說完，我便拋開那音樂，跳下山脈來。跳下來的時候，又看見了天堂家里的主人公，于是我向他走去，要對他說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