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婆只得接著來。
沐沂邯拿起榻邊的參湯一口一口的嘴對嘴繼續哺,不停的輕聲念叨:“元兒,你行的……”
參湯吊著精氣神,蕭靜好睜大眼睛。
一定要生下來,否則怎么對的起沐沂邯?怎么對的起塵衣拼死的保護?怎么對的起兩個月前那兩只無私的山雞?
用力!
努力地向下使著力,一次又一次……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內的四個人已經是筋疲力盡。
“真的不行,真的不行……大人孩子只怕……都保不住啊……”穩婆一身熱汗,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不住朝沐沂邯磕頭。
“滾出去!”
門一打開,兩人忙不失迭的跑沒了影。
蕭靜好迷迷糊糊聽到龍小妹的哭聲,沐悉跳腳的聲音,沐沂邯的……抽泣聲。
“我又沒死……你哭什么?”蕭靜好有氣無力的學著他曾經說過的話。
“誰哭了?”沐沂邯揉揉眼睛突然抬起頭,啞著聲音道:“都是被你驚嚇的,我就來回一趟你就頂著肚子要生了,緩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將她平放至榻上,俯下身,道:“我怎么會讓你死,孩子和你我都要!”
說罷大步出門。
……
“什么?”
門外所有人膛目結舌——開腹取子???
沐沂邯揉了揉眉心,此時沒有心情和時間跟他們一一解釋。
若不這樣做,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不足月生產本來胎位就不正,加上水牢中寒氣襲體又經受刺激引發出血,能熬到現在已經是元兒努力撐著一口氣,若是胎死腹中就更加難辦。
“將大殿的水晶燈座搬過來,準備烈酒,濃濃的參湯,干凈的布巾,紗布,火盆,熱水,再將我的藥箱拿過來,將族中的大夫全部叫來……”
“我來吧!”
沐沂邯回頭,只見斥塵衣自走廊盡頭慢慢走過來,臉色蒼白的可怕。
“已經調息過,沒大礙!”斥塵衣淡淡堵住沐沂邯的話。
“嗯”沐沂邯點點頭,對其他人道:“快去準備!”
大家伙不敢耽誤,有條不紊的開始各自準備。
“她對麻藥免疫!”斥塵衣提醒。
“我知道。”沐沂邯強自鎮定心神,“這是唯一的辦法。”
“可她能否熬過?”斥塵衣閉上眼睛,“都怨我,早些離開就不會……”
屋里傳來蕭靜好的聲音。
兩人奪門而入,榻上的人看見兩人一齊進來,擠出一抹笑:“就依他說的,這點疼受不了還怎么當娘!”
不多時所有東西全部準備好了,沐沂邯和斥塵衣用烈酒反復擦洗雙手和刀具,看著手里寒芒閃耀的各種刀具,沐沂邯一陣頭暈目眩,這是他做的決定,卻在看到這些尖利的刀具后不禁膽寒,手也無意識開始顫抖。
斥塵衣抓過他的手,輕聲問道:“能行嗎?”
沐沂邯無聲的點點頭。
蕭靜好被龍小妹抱起,榕兒換上了干凈的床單,兩人用熱水給她擦了身,烈酒在腹部消了毒,整個過程,只有兩個人顫抖的手,蕭靜好卻沒有動一下,努力的配合,肚子抽痛越來越甚,卻不得不忍著痛不哼出一聲,對于她來說只需要躺在榻上忍著疼痛。可對于其他人,特別是將要操刀的沐沂邯來說,卻是緊繃著全身的神經,此刻最難最痛的就是他。
水晶燈被點亮,擺滿了屋子里的各個角落,陡然一亮,沐沂邯眼睛一瞇,淚水涌出眼眶,他背過身擦去眼淚,手臂一緊被斥塵衣帶到一旁。
“你究竟行不行?”斥塵衣緊盯著他的眼睛,蹙眉問道:“你眼睛怎么了?”
“姐夫眼睛盲過。”龍小妹從榻邊湊過來,“姐夫,這時候不能逞強,讓三殿下來吧。”
“小妹。”蕭靜好吃力的轉過頭,虛虛的輕聲道:“殿下才受過傷,怎么可以做這樣傷精神的事。”
“沒關系。”斥塵衣溫言道:“我沒大礙,倒是你,若麻藥無效,你能受得住么?”
蕭靜好抽了口氣,笑道:“誰讓我百毒不侵呢,不可能好事都占盡,放心割吧,趕快把臭小子給拿出來。”
“你怎么知道是小子?”沐沂邯微微一笑,試圖活躍氣氛讓她分心:“我就喜歡丫頭。”
“呸!”蕭靜好道:“我生還是你生?我說了算。”
“好,你說了算。”沐沂邯邊說邊在肚皮上涂滿麻藥,縱然是沒有效果,也要試試。
說著話的功夫,屋里只剩下了三個人。
沐沂邯走到床榻右側,執著蕭靜好的手,手指按著三陰經,開始源源不斷的輸入真氣護住她的心脈。
斥塵衣穩穩執起細長如柳葉般的薄刃,一道寒芒印上他的眸子,誰也看不到他布巾下的唇已經被咬的泛出了血跡。
四歲開始研習醫理,人體筋脈穴位五臟六腑各個部位的分布都已經了然于心,操刀卻是頭一次,若是一個陌生人,也許還會心無旁騖的完成這樣的開腹術,但她是元兒,更甚者就連麻沸散都沒有效果,在這樣的情況下,卻是對他最大的考驗。
不止要手快,還要穩,更加不能分心!
他已經代替冰藍拿起這把刀,等于是背負了三個人的生死,再沒有退路。
沐沂邯突然抬頭,給了斥塵衣一個眼色。
他一愣,即刻會意——若是無法,保大人!
斥塵衣微不可見的點點頭,不需要冰藍的示意,他也會這樣做。
腦中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個眼神的示意,除了讓自己知道他的選擇,還有就是減輕他的壓力。
斥塵衣不再猶豫,手中刀光一閃,一條細細的血口在下腹處出現,眨眼間血痕變寬,左手紗布迅速沾盡血液。
逼著自己不去看那皮膚上陡然出現的顫栗,他深知麻藥還是無用,這一刀就像剜在他的身上,剎那間背心的汗液已經浸透了衣衫。
縱然是有心理準備,縱然是已經被疼痛折磨了將近幾個時辰,縱然是沐沂邯和斥塵衣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在她身邊,卻化解不了這種撕裂體膚實實在在的疼。
只有疼!
五內具焚鋪天蓋地無法言喻的疼,滿腦子滿世界滿眼滿身滿天滿地的疼!
身體被撕裂,被扯成一片一片的連著肉帶著血,肌骨被巨磨斬碾至碎裂,想來五馬分尸也不過如此,碎裂了也便死了,可是這樣的疼何時才能結束,好像就這樣死掉,哪怕是陷入阿鼻地獄,哪怕被油鍋炸被烈火燎也好過現在無休止的疼。
眼睛和耳朵被沐沂邯緊緊蓋住,劇痛中她仍然保持著清醒,這是用真氣護住心脈的原因,麻藥既然無用,那么只能硬生生的去承受這份痛楚,昏迷就代表著死亡。
不不不……不能死,死了就是三條命,還有斥塵衣一輩子的自責。
不能死,不能死……
覆著眼睛的手在顫抖中漸漸冰涼,臉頰上除了冷汗還有莫名的水滴,一滴一滴滴落在臉頰,匯聚成一汪溫熱的水源,順著臉頰鼻梁流到唇角,舌尖嘗到了眼淚的滋味,這家伙的眼淚原來也是澀的。
“元兒……元兒……”
沙啞的聲音一遍一遍不停歇的喚著,仿佛泣著血一般。
若說疼,這里三個人都在承受這此生最大的痛苦。
床鋪被褥已經被汗水浸透,昏天地暗無止無休……
孩子已經露頭,那么大一片血口中,微微蠕動的臟器之間一團白色的膜。
斥塵衣咬牙咽進心力交瘁喉管涌出的血,伸出了滿是鮮血的雙手……
一聲悶哼,一聲驚呼,一聲長吁,一聲啼哭!
孩子被挖出身體的那一刻,蕭靜好發出了第一聲痛呼,也許是此生最后一個聲音。
那一刻她已經不想在堅持,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死!
無盡的黑暗,看不到一絲光源,劇痛過后已經麻痹,這種麻痹感席卷至心臟,沒來由的一種大厭惡,想吐,想撕裂自己,想立即跳入萬丈深淵,想一千種一萬種最痛苦的死法。
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一樣只想快些死去快些解脫,她已經沒有多余的閑心去考慮孩子,沐沂邯和斥塵衣。
他們的死活已經不關她的事,厭惡這種活著需要承受的痛苦,厭惡這世間的一切一切……
眼神在渙散,呼吸越來越慢。
隱約聽到孩子嘹亮的啼哭,沐沂邯顫聲的呼喚,斥塵衣壓抑許久后空洞的咳嗽。
“元兒,不能睡……看看孩子……是兒子……元兒……你要敢睡……我……我就把這小子給掐死……”
“嗚哇……”
好吵!
蕭靜好沒力氣揮開耳邊讓人毛躁的哭叫,再一次睜開了眼睛,手腕上的真氣順著三陰經強行灌注到身體里的大穴小脈,暖流頑固的穿過身體,匯入心臟,感覺胸腔里那顆心慢慢恢復跳動。
斥塵衣松了口氣,手下有條不紊的快速清理傷口,紗布沾血,金針縫合,里里外外兩層刀口在手下漸漸密合。
只到最后一針結束,剪刀“咔擦”一聲,鴨腸線應聲而斷,強撐了一個時辰的神經瞬間崩斷。
他只覺得自己在飄,滿室的水晶燈光似乎齊齊熄滅,耳邊再聽不到任何聲音,滿目的血紅……
沐沂邯長吐了一口氣,點了蕭靜好周身大穴,止血,護心,安眠。
接著包好孩子,清理蕭靜好身下的血跡,在刀口上涂了一層冰肌凝膠,再用紗布將小腹緊緊綁了一層,做完這一切,打開了房門。
門口一堆人,在門開的那一刻看到的就是。
開門的人開完門就倒了,榻下倒著一個,榻上躺著一個。
龍小妹首先沖進去,一眼看到榻上已經被整理好的蕭靜好,人雖蒼白,但看上去還好,只是地上堆滿了浸了血的紗布,看上去觸目驚心。
沐悉和十七在地宮時救人已經救出了經驗,此時并不慌亂,一人抱一個分開出了屋子,榕兒跟在龍小妹身后,招呼外面的下人將燒好的熱水搬進來。
兩人輕輕掀開被褥,用熱布巾清理下身的污血,清理地上的紗布,整理房間……
各人干各人的活,有條不紊。
直到一聲貓叫引起了龍小妹的注意。
兩人先是面面相覷,陡然傻了眼——孩子!
居然忘記了最重要的東西,今兒個一場驚天動地的生死搏斗,倒了三個人,全是為了那個小祖宗。
龍小妹慌忙火急的避過蕭靜好,在榻上撈了半晌,才找到那個小肉球——被蓋在了一窩被褥里。
“好丑!”
睿王的寶貝兒子得到的第一句評價。
榕兒湊過去接過孩子,她實在是不放心龍小妹毛手毛腳的性子,千辛萬苦得來的小寶貝可不能摔了。
“是很丑!”
老實的榕兒很中肯的評價。
皺巴巴軟蔫蔫,臉上都是血跡,頭上沒有一根毛,大鼻子小嘴巴,眼睛只有一條縫,想睜不想睜的翻呀翻,一個字——丑!
兩人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最后將穩婆找來了,兩個落荒而逃的穩婆本以為一尸兩命過來幫忙收裹孩子的尸體,在看到孩子的那一刻臉上的神情是驚詫的。
“哎呦……老天保佑,還是個兒子,感謝長生天……”
兩個穩婆又是笑又是喜,隨著龍小妹轉到另外一間屋子里給小家伙洗澡。
……
蕭靜好醒來的時候是第三天,睜開眼就感覺到了疼,瞬間找回了那些可怕的記憶,渾身下意識抖了一下。
耳畔一身悶悶沙啞的聲音。
“醒了?”
她轉過頭,看進一張不像人的臉。
沐沂邯,你他媽睡在旁邊是專門來嚇人的么?
緊接著另一張更嚇人的臉陡然放大在眼前——某人獻寶似的舉起兒子給她瞧。
“拿開。”蕭靜好開口就扯動著傷口,有氣無力的罵道:“都死開!”
“你兒子。”沐沂邯舉著寶貝強調加提醒。
蕭靜好眼珠子轉了轉,瞟了一眼其丑無比的小家伙,再瞟了一眼不像人樣的大家伙,抽了抽嘴角,問道:“你確定這是我肚子里掏出來的東西?”
沐沂邯眼眸里閃過痛色,三天前的那一幕就像噩夢一樣,時時在眼前晃過,提醒著她所受的非人的苦,全是為了他。
半晌沒聲音,蕭靜好忍不住拿眼瞧了瞧,他正咬著唇,紅紅的兔子眼睛眨巴眨巴著。
“好了!”蕭靜好立馬大聲制止,傷口一痛心也跟著一痛,又放緩了語氣,“好了……”
沐沂邯“破涕為笑”,看在蕭靜好眼里真想抽他兩下。
什么世道,肉疼的還要去安慰心疼的!
不過,心疼的更加不好受吧……瞧這一臉褶子,哪里還找的出半點風華絕代的美貌。
鼻子突然就酸了,顫抖著嘴唇吸氣,兩顆豆大的淚珠子“啪嗒”掉落。
娃他爹一看,急了。
手里的小丑娃往旁邊一丟便來抱蕭靜好,嘴里卻是埋怨牢騷一扒拉:“你還知道哭,八個月沒有一封信一個字的交待,我不來你預備要瞞我到幾時?難道等到臭小子下地走路了讓他自己千里尋爹去?”
蕭靜好委屈的不得了,又聽他聲音沙啞滿臉憔悴,想罵兩句心疼,想打兩下沒勁,滿腔悲憤和幾個月的相思之苦全化成了淚水,一個勁的哭,“嗚……懷八個月我容易么……誰會想到你丫一箭中靶……你吃干抹凈完了拍屁股走人……留下我受累受苦,嗚……”突然抬頭眨著眼淚,鼻翼翕動,這回哭聲更委屈,“他怎么那么丑哦……跟你一個樣啊啊啊……”
沐沂邯受到的打擊不小,前日輸真氣輸到內傷,醒了就守著她,孩子沒足月假手奶娘照顧又不放心,這兩日端屎端尿洗澡換衣除了喂奶全是他,還真沒功夫照照鏡子到底變成了何等慫樣。
沐沂邯摸摸自己的臉,手感就不對,沖到柜子前拿起銅鏡一照,蔫著腦袋頹喪了半晌。
這時候孩子哭了,門外的奶娘忙進來把孩子抱走,沐沂邯起身招了招手,一堆人魚貫而入。
照顧產褥期的婆子兩名,負責膳食的廚娘兩名,通曉醫理的醫女兩名,打雜漿洗的丫鬟四名。
“這些都是剛從瀛洲請來專門照顧你的,好好聽聽她們的對你產褥期的安排和養護保健。”
“何必這樣麻煩。”蕭靜好噗之以鼻。
“別多廢話。”沐沂邯白了她一眼,轉向幾位下人,“一個個說。”
廚娘道:“族長未足月生產,加上失血過多,每日的膳食會分五餐,主要是補血散瘀收傷口補氣血的藥膳,少鹽少油葷素均衡,黑魚湯每日必不可少。”
蕭靜好呲牙,最討厭黑魚湯。
沐沂邯很滿意的點頭。
婆子道:“族長傷口恢復的比較好,明日就要下床走動,適量活動筋骨對身體恢復有利,四十五天第一次葵水后看恢復情況,方可計較房事問題。”
蕭靜好撫額,偷看沐沂邯,那家伙干咳了兩聲,插嘴:“那啥,不是四十五天過了就行了么?”
婆子的臉僵了僵,實在沒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丫鬟道:“族長最近十天不能沐浴不能洗頭不能見強光不能沾冷水不能梳頭不能剪指甲不能看書不能……”
蕭靜好忍無可忍,“夠了!”
醫女端上一碗黑乎乎的補藥,“族長先喝了補藥,待我們給您推宮活血。”
按摩推宮那叫一個痛,不過比生孩子那會要強多了,大概兩柱香時間做完,先和婆子們一齊出去的沐沂邯端著餐盤回來了。
醫女出去后,奶娘抱著吃好了奶的孩子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