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山捋著胡須,考慮她的話,若要突襲多方輜重隊伍,沒有比新月王軍更適合的了,只是……
他看向一直未說話的斥塵衣,想聽他的意思,這次行動是誘餌是機會還是個未知數,己方戰力和各路大軍將領編制對方一定也清楚,若是誘餌,那么引誘的就是新月王軍,因為只有新月軍熟悉格爾勒山的各處地形,一來報兩個月前的偷襲之仇,二來新月族長若被俘或被殺,都可以讓五萬新月王軍失去主導和斗志,更甚者還會挑起內訌。
龍山看了斥塵衣半晌,他正一手撐著頭,一手放在地圖上,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
龍山和蕭靜好對視一眼,均覺得監軍大人最近瞌睡多了,常常坐著就能睡著,前幾日大年大營中包餃子,耶律清喜滋滋端來一盤雞蛋餡子的,斥塵衣比較愛吃這種餡子,所以清兒盯著伙夫特意包的一盤,大家在中軍大帳邊吃邊聊,還有些過大年的味道,清兒也高興殿下好像食欲變好了,一口一個餃子吃的津津有味,哪知道大家聊著聊著沒了他的聲音,再一看,含著餃子睡著了。
當時龍山感慨晉王殿下十七歲從軍少年老成,不想過了這么些年才難得見他不強求自己,想睡就睡,倒是年紀大了才找回了些少年心性。
龍山感慨,蕭靜好卻是心下暗凜,在燕京他突然奇跡般的好轉,雖然數人曾把脈都說正常,但她心中那根弦卻一直緊緊繃著,斥塵衣好轉得太過突然,欣喜意外的同時疑慮也揮之不去,他的一個小小的反常在她眼中就會無限放大,總有些草木皆兵惶惶不安的感覺。
大年夜那那天斥塵衣含著餃子睡著時,在龍山的呵呵笑聲中,蕭靜好第一反應卻是伸出手試他的鼻息,手指感覺到溫熱的氣息時,她才發現自己的背心就在那一刻已經濕透,不禁苦笑自己幾時變得這樣悲觀。
龍山只當他的沒歇好補瞌睡,在衣架上拿了他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吹息了兩盞燈,和蕭靜好一起一同出了帳。
帳外天色尚明,離天黑大概還有兩個時辰,若現在動身趕至格爾勒山正是天黑,龍山左思右想,終覺得不能放棄這次機會,當即下個決心,道:“避過對方進入山脈人數不能多,以免打草驚蛇,你點兩千精英,和孟和各帶一對進山,其余的部署你們自行商議,一定要當心,將后路留好,若發覺中伏不得戀戰,迅速撤退,明白了嗎?”
“是!”
蕭靜好轉身就走,龍山在身后道:“將小妹帶上,那丫頭眼尖,可以幫到你們。”
蕭靜好聞言第一反應是拒絕,龍小妹是龍家唯一一根獨苗,對于出動這樣生死難料的任務,龍山卻堅持要小妹跟著,想必他也是舍不得的,但既入軍伍,任何人的命都是一樣的,她最終點了點頭,大步離開。
不多時,數千人的輕騎隊伍自大營兩出口先后出營,向格爾勒山出發。
三個時辰后,有一人攜信物在轅門口求見監軍大人,沒一會人被領進大營,聽了來人的講訴,斥塵衣略帶惺忪的眼睛陡然一亮,一旁的龍山則突然猛拍大腿,疾聲道:“睿王派你早來一步報信,本帥就不會派靜好去伏擊契丹的輜重隊伍了!哎呀……”
斥塵衣霍然站起,狠盯了龍山一眼,問道:“帶了多少人,往哪個方向進發?”
“兩隊輕騎,一隊一千人,往虎跳崖和白平溝去了。”
不知道為什么,斥塵衣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總覺得有什么預想不到的事要發生,但又理不出頭緒,冰藍帶著一萬人已經成功穿過山中隱秘小路,此舉正是雪中送炭,既避過了契丹耳目又避免了北淵軍長途跋涉虛耗物資,接下來全力備戰里應外合就能殺他的措手不及,但偏偏這時候龍山將蕭靜好派出去伏擊輜重隊伍,若是對方的虛招,那蕭靜好就是身處危境。
見斥塵衣神色木然不言不語,龍山低聲道:“既然已經出發了,我們光擔心也于事無補,現在最重要的是全力備戰,等前方消息。”
斥塵衣緩緩坐下,道:“那就準備吧,我要親自出戰。”
……
一萬人在迤邐的小道中穿行,一色夜行衣,右肘綁著利刃,便于行動。
在山中穿行了五天,這些打慣了山林戰的飛龍軍并未因為連日的趕路而顯疲態,五日來吃睡休息均在山中,新月族的兩個牧民聽說他們是打契丹蠻子的,很熱情的引路,此時走在隊伍最前方的邵風和沐悉停了下來,打了個手勢后,所有人原地整休。
“就是這地了。”一個牧民拄著樹枝劈成的拐杖上前,指著崖邊小道,道:“從這處下去就是契丹北路大營,再往前就會暴露。”
沐沂邯微笑著拍拍他的肩道謝,沐悉掏出兩個錢袋子遞給他們,兩人推脫了好一會,才不好意思的收下,順著原路返回了。
邵風一陣風似的從后面跑上來,伸著頭透過樹影打探了幾眼,臉上掩不住興奮的神色,問道:“怎么動手?”
沐沂邯笑道:“既然手癢,你便去打頭陣,先干掉幾個山中巡邏的崗哨,點一把小火。”
邵風一聽,兩腳一并,鏗然道:“遵命!”
“一切按照來時商議好的部署,弓弩手埋伏在崖壁兩側,其余人作后路,趁亂襲擊大營,見人就殺見帳篷就燒,回頭按人頭給賞,明白了嗎?”
“是!”
邵風一溜小跑,帶著一隊人打頭陣,身影在夜色下幾個起伏遍攀下了崖。
山麓附近巡邏的契丹哨兵穿梭不絕,邵風帶的數十人以黑夜為掩護,無聲的穿進巡邏崗哨處,只聽幾聲及其輕微的骨頭開裂聲響起,數名契丹兵還未發出喊聲就已經斃命。
往里深入,依山最近的營帳都是普通士兵營,數十人掩護邵風,邊殺人邊靠近營帳,先是微弱火光一閃,崗哨還未來得及發現,待到那火光突然變大,映出邵風一張興奮的臉時,已經來不及,他手中浸過猛火油的火把已經“咻”的一聲直搗某處營帳,火光立時騰起。
“快快快,有人偷襲!”
“快滅火!”
“抓住他們!”
契丹北路大營邊角處一時炸開了鍋,各處營帳的將領和軍士轟的一聲全擁了出來,軍中警備號角已經吹響。
邵風邊逃邊回頭看,飛身躍到山崖下,手中鐵爪一拋,一行數十人像壁虎一般,身手矯捷的往崖頂攀去,崖下利箭如雨,卻沒有一支箭招呼到他們身上,不多時便不見了人影。
從崖上能很清楚的聽到底下陣陣號角聲和兵員結集的號令,沐沂邯隱身在一處茂密的松林中,好整以暇的看著山下蜿蜒的火把亮光。
契丹軍大隊人馬強行進山,抄著最近探到的小路沒多時便快繞至崖頂,避過崗哨進入山里的隊伍不會超過兩千人,所以契丹軍雖吃了一次鱉也沒把山中偷襲的隊伍放在眼里。
在行至一半時,前頭一位將領似乎聽見輕微的咔咔聲,緊接著胯下的馬匹突然曲腿,一聲痛苦的長嘶后將那將領摔了出去,后面萬人的行軍隊伍收勢不及,背貼胸的撞在了一堆,喊叫聲還未起伏,山崖某處一人喝道:“放!”
尾音未落,成片的箭雨已經伴著呼嘯的風鋪天蓋地的襲來,在這種情況下,契丹軍也算是勇猛鎮定,個個拔出武器抵擋箭雨,一邊擋一邊試圖快速突圍,往崖頂平地上進發。
又是同一人的聲音,一聲斷喝:“射!”
這一聲更加凜然如冰,殺氣十足,話音方落崖壁兩側亮起無數火光,耳旁滿弦的聲音在此刻卻像一道道索命符。
霎時間火光連天,化作砰然迸射的點點流星,全招呼到了山道上的契丹軍人馬身上,“嗷嗷”慘呼不絕于耳。
馬匹見火光受驚,揚起前蹄長嘶,小道上人擠人馬踩人,兩邊的火箭還在不停的飛射,那些戰馬更是驚嚇,幾乎進入瘋狂狀態,見到有路就揚起前蹄往前奔,也不管蹄子底下踩著的是自己主人還是戰友,整個山間小道已經成了人間煉獄,人的慘呼,馬的嘶鳴,不絕于耳。
隊伍后面的人想撤退,還沒轉身就已經被萬人齊呼的氣勢震懾,飛龍軍自后路突襲,喊殺聲震天動地,契丹軍如受了驚的兔子,誰會估料到山里會埋伏有數萬人的軍隊。
崖下北路大營儼然已亂,山中那氣勢如虹的吼叫聲說明的埋伏的人數,主帥正要點齊后援進山,北淵軍大隊人馬已經如滾雷般呼嘯而至。
……
白平溝地勢奇特,兩側崖壁詭異的蜿蜒,處處看不到路實則處處都是路,對地形熟悉的這處就是伏擊的最佳地點,若對地形不熟悉的,那么這里就是絕命谷。
還沒看到車隊就聽到了車輪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蕭靜好舉起了手,一個作勢下令的動作。
車隊繞過山壁進入眼簾,龍小妹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再等等。
龍小妹尖銳的雙眼緊緊盯著底下的車隊,試圖從車輪在地上壓出的印子老判斷車上所裝載的究竟是什么。
目光慢慢掃向領頭的兩個將領,龍小妹眉頭一皺,低聲道:“好像有個女人。”
蕭靜好的眼力不如龍小妹,看不清那人面貌,只大概看到底下人馬差不多有兩千人,眼看著就要穿過崖壁了,她當機立斷揮下手臂,放落下,只聽一聲巨響,山尖子震的顫巍巍的搖晃,腳下碎石像雨點般落下。
兩人對視一眼,心道不好,那一聲爆炸聲響明顯是后路被斷,由此看來早已經落入的對方陷阱,只等著他們來個甕中捉鱉了。
此次行動機密,軍中除了龍山沒人知道,所以不可能是被奸細出賣,再則對方似乎也熟悉此處地形,這個陷阱是早就埋好了等著她來跳!
為今之計也只能硬拼了!
新月弓弩手早在她下令時已經連連發箭,下面人卻不慌不忙的在車上抽出盾牌,結成了盾牌防御陣,領頭將領一聲冷笑,各個山頭冒出了無數腦袋,劍戟森森!
喊殺聲起,進退失據的新月王軍收起弓弩,西面八方的涌過來,將蕭靜好圍在中間。
對方的人像海嘯一般從山壁后涌出,人數竟有上萬。
刀起刀落血霧塵擁,一排排新月軍在眼前倒下,后面又涌上批人,前仆后繼的倒在對方的人海攻勢下,慘烈的一戰在白平溝打響,卻是新月一千軍亡魂的歸處。
“后路已經斷了,我們向前沖!”龍小妹亂戰中疾聲招呼蕭靜好,此時蕭靜好已經殺紅了眼,她的將士足足一千人,就這樣被圍堵在山溝中任人宰割,就這樣一個個倒下,熱血長流染紅了溝壑。
手中的劍已經舞不出劍花,只是麻木的見人就刺,拼勁全力的刺,殺一個是一個。
飛濺的鮮血將五官染得猙獰,眼前只看到一個蓬蓬綻開的血花,龍小妹的叫喊她渾然不覺,卻有一道熟悉的笑聲落入耳中。
“哈哈哈……”
領頭將領拿下頭盔,一頭長發落至腰際,臉上自傲又鄙夷的笑容,眼中不掩飾的恨意和快意,蕭靜好一輩子都記得。
“溫寒櫻!”
四面圍滿了人,龍小妹和蕭靜好背貼著背站在一起,能感覺到她的憤怒和殺意已決到了爆發的邊緣,抓住她握成拳頭顫抖的手,低聲安撫道:“咱們死也不能便宜了他們,你放心,族中將士們不會白死。”手中一支旗花已經拉開了一半,被蕭靜好暗中按住,拿了過去。
溫寒櫻跳下馬,兩只眼睛緊緊盯著蕭靜好,一步步走過來。
“聽說你利用晉王殿下當上了新月族長?聽說你和睿王成親生了個兒子?聽說你燕京城鳴響登聞鼓?聽說你率新月五萬軍助北淵打契丹?哈哈哈……”
女人的笑聲尖利又凜冽,突然上前抓住蕭靜好的下巴,恨恨道:“左右逢源的本事真不小,讓男人圍著你止不住的轉,現在還想稱藩為王?”手下陡然用力,被蕭靜好使勁甩開。
“我可沒你的本事大。”蕭靜好將她上下打量幾眼,冷笑道:“燕京呆不下去了就跑到契丹自薦枕席,不知道溫小姐睡了幾個男人才撈到這身行頭?”
蕭靜好的話正刺中溫寒櫻的痛處,話音未落她的手已經搭上刀柄,一個欲待拔刀的姿勢,眼中殺意一閃而過后,反倒笑了起來,以前的溫家二小姐也許受不得這種激,但當自己名聲一夜之間淪為街頭巷尾的笑柄后,當自己的爹為了他的聲譽和面子將她送回老家后,當她發誓要報仇雪恥而委身于契丹部落族長后,她就已經不是以前的溫家小姐,而是只為活捉蕭靜好后慢慢羞辱折磨她的溫寒櫻。
“別想激怒我,你的命和甘貴的很,我不會這么容易讓你死。”溫寒櫻湊進蕭靜好,嗅著她臉上腌臜的污血腥味,低聲道:“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手下一撈,將蕭靜好握在手中的旗花撈進了自己手中,“啪”的一聲,丟進了山溝的血水中。
蕭靜好正欲全力反撲,人卻已經被制住,在龍小妹的怒吼聲中,沒幾下已經被綁了個結結實實,就連牙齒間也綁上了布條防止她咬舌自盡。
“丫頭!”溫寒櫻看向龍小妹,道:“你快滾吧,去告訴晉王,一人前來白平溝換人,若來晚了,能換到的是活人還是死人我就不敢保證了。”
蕭靜好被塞進了輜重木車中,依稀聽到龍小妹越來越遠的怒罵聲和廝打聲,漸漸平息后,車隊開始啟動,天色此時已經全黑,搖搖晃晃的趕了個把時辰的路,隊伍歇了下來,接著是挖土和敲擊木材的聲音,她深諳溫寒櫻的這隊人馬必然不屬于契丹大營,選擇在此處安營扎寨除非也是對山中地形十分熟悉,蕭靜好一直就在想溫寒櫻要對付的雖然是她,但是這格爾勒山的地形她又怎么會如此熟悉,除非是有新月族的內奸,但這個人是誰她卻怎么也想不出來,只到營帳建好的后半夜,溫寒櫻迫不及待的拎出了她,送進了一間帳篷里,唯一的擺設就是一個木架,旁邊一個似笑非笑的小胡子男人。
若能說話,她一定會說出最適合形容這兩個人的詞語——狼狽為奸!
蕭靜好冷笑一聲,一個新月的叛徒,一個北淵的叛徒,兩個同樣對她恨之入骨的人,落在他們手里,只怕落不得一張好皮了。
這樣想著,已經被上好了鎖鏈架上了木架,占著鹽水的皮鞭也已經迫不急待的招呼到了她身上。
鞭子上有倒刺,血連著肉還有衣服上的碎片在一鞭接一鞭的響聲中劃出一道道飛綻的紅花。
經過了剖腹產子,這種疼對蕭靜好來說小意思,左不過就是疼昏了再被水澆醒,接著挨打接著昏,一整晚,聽不到被打者的痛呼,也沒有揮鞭人的獰笑,只有鞭子揚起落下的聲音,純是為了打人而打,沒有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