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正心殿里,蕭敬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他躡著腳,悄悄地走到朱佑樘跟前,那張蒼老的臉略顯蒼白,秉筆太監、東廠廠公,地位何其尊貴,可是尊貴的同時也意味著壓力。
蕭敬慢悠悠地道:“午門外頭鬧事的官員還沒有散去,不過有一個兵部主事又暈倒了,太醫們正在為他看病,奴婢來問問,是不是……”
朱佑樘聽到蕭敬說話的聲音,眼眸兒微微抬了抬,隨即又闔起來,慢悠悠地道:“你怎么看?”
蕭敬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的主意就是奴婢的主意。”
東廠這邊確實不想趟這趟渾水,蕭敬心里也清楚,陛下的舉止很異常,看他的神色似乎已經胸有成竹,這件事不會像表面這樣簡單,自己還是謹慎些的好。
隔岸觀火,似乎也不錯。
朱佑樘不由笑了,欣賞地看了蕭敬一眼,至始至終,蕭敬在這件事上幾乎沒有任何表示,可越是如此,越顯出了老成,他輕撫著案牘,慢悠悠地道:“朕也很為難哪,開海對大明有好處,可是大臣們這樣鬧也不是辦法,君臣離心是大忌,朕豈能無動于衷?”
朱佑樘沉吟了片刻,繼續道:“傳旨意吧,收回開海的旨意,告訴午門外的官員,讓他們各自回值房辦公,不得再做這等斯文掃地的事,朕有些乏了,今個兒還要歇一歇,明日朝議仍舊進行。”
朱佑樘做出了讓步。
這個讓步很艱巨。
似乎為了表現自己的余怒未消,朱佑樘又補上了一句:“告訴朕的愛卿們,朕很生氣,朕想問問他們,他們到底是朕的臣子,還是江南某些人的臣子。”
蕭敬駭然地看了朱佑樘一眼,這句話實在太嚴重了,朱佑樘這是質疑文武百官的忠誠問題了。而且直接把江南說出來,也很是不客氣,一副撕破臉的樣子。
只是這些和蕭敬似乎也沒有關系,他只是淡淡一笑,道:“奴婢知道了,奴婢這就去知會。”
陛下讓步了。午門外不少官員彈冠相慶,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勝利,只是有些人卻高興不起來,勝利了嗎?一場莫名其妙的開海、禁海之爭,來得太過突然。緊接著就是宮里和朝廷的對立,雙方不斷周旋,最后皇上做出了讓步。同時也發出了警告。
當今皇上雖然脾氣好,可是并不代表他沒有脾氣,很明顯,龍顏大怒了,只是為了大局,陛下隱忍不發,隱忍不發有時候比爆發出來更可怕,君臣相諧的局面若為了這一次莫名其妙的沖突而讓陛下生出什么抵觸情緒。哪里談得上什么勝利?
不過陛下已經傳出消息,明日的朝議繼續進行,這倒是讓內閣這邊松了口氣。不過還有一條宮里的小道消息讓人一頭霧水,明日的朝議,陛下特意召廉州侯柳乘風參加。柳乘風雖是廉州侯。可畢竟只是個錦衣衛千戶,以他現在的地位距離參與朝議還差得遠了,陛下在故弄什么玄虛?或者是這個柳乘風在玩什么把戲?
劉健聽到這消息時,一頭霧水地看向了李東陽,李東陽畢竟足智多謀,而且他的族弟也在柳乘風那邊,或許他能得到什么風聲。
李東陽苦笑,道:“劉公不必看我,這件事,我也不知,不過這個節骨眼上召柳乘風入朝,必定包藏了什么,切記小心在意。”
劉健頜首點頭,隨即道:“再說吧。”
這時候,劉健已經疲倦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事情會到這個地步,現在整個人頗有幾分萬念俱焚之感。
次日清早。
斗爭了這么久,其實文武百官們都松了口氣,一切似乎都已經恢復如初,再也沒有了所謂的海禁之爭,陛下也開始署理起政務,甚至是一些告假的官員也回到了自己的崗位,午門之外,文武百官們公魚貫入宮,巍峨的紫禁城,在黎明的光暈之下折射出暈紅的光色。
插在文武百官之中,有個特殊的來客,這個家伙年輕輕輕,穿著欽賜的飛魚服,如沐春風,四處與人打著招呼。
“原來是戶部侍郎大人,失敬、失敬,卑下柳乘風,這廂有禮。”
“咦,你便是順天府府尹嗎?大人聲名遠播,如雷貫耳……”
柳乘風雖然活躍,可愿意搭理這個家伙的實在不多,倒不是這些官員端架子,實在是柳乘風這個家伙太沒規矩,本來入宮都是有規格的,什么人站在什么人后頭,什么官排在什么官前頭,規矩都很森嚴,而柳乘風這個家伙卻是插在戶部侍郎和順天府府尹之間,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大聲喧嘩,實在讓人無言以對。
倒是有人想叫他挪挪位置,往后站一站,不過話剛到嘴邊又縮了回去,這種愣頭青,理他作甚?
兩行文武過了金水橋,步上階梯走入大殿,分班站好之后,看到這丹陛之上,朱佑樘已經穩當當地坐著等候多時,眾人一齊拜下行禮,口呼萬歲。
朱佑樘今日的心情似乎還不錯,朗聲道:“諸卿都免禮吧,朕前幾日身體有恙,不能署理政務,這是朕的過失。”
第一句開口就是認了個錯,足見朱佑樘的心胸廣闊,也讓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氣。
緊接著朱佑樘繼續道:“太祖皇帝在的時候就曾說過,片板不得下海,禁海是太祖皇帝時制定下來的規矩,朕一時不察,若非眾卿勸阻,差點鑄下彌天大過,今日咱們也不忙著議論國政,就先從這祖宗制度說起吧。”
朱佑樘帶著笑,眉目和藹,言辭親切,讓所有人都不禁有些呆了。
皇上的轉變未免也太快了,昨天還怒氣沖沖呢,怎么今個兒又是致歉,道出自己的過失,又聲言要維護祖制?還真是讓人有點兒措手不及。
眾人見陛下說到這個份上,一齊道:“陛下何錯之有?就算是錯,那也是微臣們錯了。”
朱佑樘爽朗一笑,道:“朕不愛聽這些,朕今日要和你們講的就是祖制,當年元人暴戾,太祖皇帝順天應命起于阡陌之間,伐暴元,驅韃虜,而得天下,因此定下祖制,令后世子孫遵守,以使后人不得重蹈元人惡政的覆轍,這些規矩都很有道理,其中這禁海之策,雖已時過境遷,卻也不是沒有廢黜的必要。大家說,朕說的對嗎?”
眾人一起道:“陛下所言甚是。”
朱佑樘擺擺手,道:“朕只是隨口說說,什么甚是,大家暢所欲言,不必客氣。”
朱佑樘眼睛掃了殿下文武一眼,等待了片刻,見無人暢所欲言,便接著道:“你們既然不說,那朕就來說吧,先祖們打江山不易,朕的江山社稷皆賴祖宗之德,身為人孫者,豈可擅自更改先祖們定下來的國策?祖制即是金科玉律,不容更改。本來嘛,朕總是覺得祖宗的制度未必與當世不符,所以呢,就想改一改,可是這幾日大臣們上書言事,說了許多道理,朕現在算是醒悟了過來,說起來也是慚愧得緊,朕享國這么多年,卻還要諸位卿家們力諫,才得意幡然悔悟,差點釀成大錯。”
朱佑樘一副慚愧的樣子,卻更讓大家摸不著頭腦了,陛下這是唱戲嗎?這唱的又是哪一出?
皇上越是如此,越是讓所有人迷惑了,昨個兒還龍顏大怒呢,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今個兒卻又換了一副嘴臉,虛懷若谷,進行自我批評。
朱佑樘撫摸著案牘,心里不由笑了,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隨即抿抿嘴,繼續道:“好吧,該說的,朕也說了。國事繁雜,今個兒的話就此打住,還是先說說政務吧,諸卿可有國事要奏請的嗎?”
一時之間,整個大殿鴉雀無聲,倒不是沒有人想上奏,只是大家覺得這氣氛太詭異,所以一時之間有點兒不知道現在該不該站出來說話。
“陛下,微臣有奏!”
短暫的沉默之后,一個清脆的聲音傳出來,眾人不禁朝聲源看過去,卻發現柳乘風這時候一副冠冕堂皇的樣子站出班來,到了殿中,朝丹陛上的朱佑樘行了個禮。
“這個家伙……”
不少人心里冒出了疑問,皇上突然請柳乘風過來,現在大家還沒緩過勁來呢,這個柳乘風就要上奏了,這家伙要奏請什么?
朱佑樘微微一笑,很是隨和的樣子,道:“原來是柳愛卿,柳愛卿回到京師也有些日子了,朕一直沒有召問,所以今日趁著朝議,索性請他來見一見,怎么?柳愛卿有話要說?”
柳乘風鎮定自若地躬身道:“陛下,微臣確實有事要奏,微臣的封地在廉州,廉州本來地寡民少,倒也沒什么,只是自從山蠻下了山,大量的山蠻編入戶籍,人口劇增之下,廉州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加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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