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篇
正統(tǒng)十四年(1449)九月六日,朱祁鈺正式即大明皇帝位,定年號為景泰,第二年為景泰元年。
而朱祁鎮(zhèn)先生的皇帝身份自即日起失效,改為太上皇。此后凡新舊皇帝沖突者,均以新皇帝為準。
坐在皇位上的朱祁鈺想必是不太安心的,他這才明白,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要你干你就要干,不干也不行。
要處理政務,要承擔風險,要對大明帝國負責,千頭萬緒的事情擺在眼前,不能偷懶、不能怠慢,即使做對了很多事,但只要在一個問題上出現紕漏,就可能前功盡棄,遺臭萬年。
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啊。
從朱祁鈺先生推辭干皇帝的行動上看,他是認識到了這些的,但同時,他也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皇位的魔力。
如果干皇帝這么不好,為什么從古自今,還有那么多的人不惜性命,積極參加競爭,要做這份工作呢?
因為做皇帝雖然辛苦,卻也是世界上最有成就感,最有權威的工作,天老大,我老二,君臨天下,誰敢不服!
事實證明,封建皇權是一種容易讓人上癮的東西,且成癮性極大,一旦嘗試,極易形成藥物性依賴,無有效方法自動根除,易復吸。
唯一的戒除方法是死亡。
朱祁鈺和他的哥哥一樣,也是個溫和的人,兄弟倆人從小一起長大,關系很好,如果沒有意外,朱祁鎮(zhèn)會一直做他的皇帝哥哥,朱祁鈺則是安心作一個藩王弟弟,逢年過節(jié)弟弟會登門給哥哥拜年,互致問候。
但歷史的機緣巧合,將兄弟倆人推到了十字路口。
朱祁鈺帶著不安的心情登上了皇位,并嘗試了皇權的第一口滋味。
奇跡并沒有發(fā)生,他毫無例外地進入了成癮者的行列。
從此,任何敢于觸碰他權威的人都將成為他的敵人,朱祁鎮(zhèn)也不例外。
無論朱祁鈺將來變成什么樣子,至少在目前,于謙終于解決了這個最棘手的問題,他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防守北京的任務上了。
在他的努力下,京城人心漸漸穩(wěn)定下來,軍隊的素質裝備有了很大的提高。
此時,無論是京城的大臣還是老百姓和士兵,都已經有了對抗強敵的勇氣和決心,他們開始相信,即將到來的這個敵人并非不可戰(zhàn)勝,獲得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并非只是幻想。
這種信心和勇氣來自于站在他們背后的那個人——于謙。
從一盤散沙到眾志成城,于謙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所有的人都相信,這位兵部尚書有能力帶領他們擊敗任何敵人。
謙之所在,必勝!
從八月到九月,于謙不斷地忙碌著,大到糧食儲備,軍隊訓練,小到城內治安,修補城墻,所有的問題都要他來處理,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他沒有休息日,沒有假期,因為他很明白,現在他正在和時間賽跑,多爭取一點時間,多做一點事情,勝利的把握就大一分。
到了九月下旬,京城的防衛(wèi)基本完善,各大小關隘,要塞據點,都安置了人員防守,所有抽調軍隊經過嚴格訓練,已經有了與也先的精銳騎兵決戰(zhàn)的能力。士兵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待著也先的到來。
驚慌失措,士氣全無的景象已不復存在,勇氣又回到了城內士兵們的身上,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握著手中的武器,期待著也先的到來,期待著為土木堡死難的人們復仇。
也先,來吧,我等著你!
【試探】
也先最近比較煩。
近幾天,他經常會到弟弟伯顏帖木爾的營帳去轉轉,當然不是看他的弟弟,而是去看那個人質——朱祁鎮(zhèn)。
每次看到朱祁鎮(zhèn)的時候,也先都會意識到,這是一個無價之寶。
有了這個人,就能不斷從大明帝國那富庶的國庫中拿到金銀財寶,因為這個人是大明帝國的皇帝,為了贖回他,大明會交出所有的財富,但他卻不會把朱祁鎮(zhèn)還給大明。
有這么好的一張長期飯票,干嘛要一下子兌現呢,整存零取不是更好嗎?等到錢不夠花了,就去找對方要,而他們是不敢不給的,今后就不用再為錢發(fā)愁了。
所以,他經常會巡視這個叫朱祁鎮(zhèn)的人,每一次的巡視都會讓他十分開心,因為他明白,他正在巡視著自己的財寶。在他的眼中,朱祁鎮(zhèn)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金燦燦地黃金和白花花的白銀。
定期拿錢,一呼百應,衣食無憂。
這就是也先夢想中的幸福生活。
當然,只是夢想中的。
最初的生活是甜蜜的,他告知了人質家屬,并且索取贖金,不多久,就有人送來了大批金銀珠寶,他全部笑納后,做出的反應自然不是放人,而是接著索要。
在他看來,皇帝在自己手中,對方一定會乖乖聽話,把大明的國庫全部搬到自己這里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要求付贖金的要求提出了多次,卻遲遲沒有人來,別說金銀財寶,連個銅錢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一天、兩天、三天、也先就這樣在樹邊不停地等待著,可那撞樹的兔子就是不來。
漸漸地,也先開始煩躁起來,他恨不得自己帶著朱祁鎮(zhèn)到邊關去喊:“你們的皇帝在這里,拿錢來贖!”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也先的耐心也達到了極限,莫非他們不想要自己的皇帝了?
不久之后,消息傳來,大明帝國已經另立了皇帝,現在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了。所謂的皇帝朱祁鎮(zhèn)已經有了新的稱謂——太上皇。
過期作廢了?不能用了?
也先并不一定知道所謂太上皇是怎樣的一個設置,但從大明的態(tài)度來看,他很清楚,朱祁鎮(zhèn)已經是個廢物。他的生死也已經無關緊要,留在這里浪費糧食,要是殺了他,估計大明會比自己更加高興。
你要殺朱祁鎮(zhèn)?好啊,正好給我們省事,就這么定了,您受累了,早點動手吧,我們都盼著這一天呢!
雖然稍顯夸張,但當時的情況確實如此。
【廢物利用】
其實在也先向明朝索取贖金的同時,他還企圖利用朱祁鎮(zhèn)去騙開城門,具體操作方法是:
兵臨城下,并不開打,先叫守將在城頭說話,然后把朱祁鎮(zhèn)領出來給城內的人看,并傳達所謂皇帝的意旨,打開城門。
也先的如意算盤就是兵不血刃地攻克城池,反正有皇帝在手中,不用白不用。
這一招十分狠毒。
要知道,邊關的將領們平日和也先交道打得多,自然是不會乖乖投降的,但現在皇帝大人就在城門前訓話,是聽還是不聽呢?打開城門自然是不行的,但如果不答應朱祁鎮(zhèn)的要求,以后的處境就很難說了,要是這位俘虜兄將來回去繼續(xù)作了皇帝,自己豈不是要背上個大不敬的罪名?
正是抓住了這種心理,也先經常會帶著朱祁鎮(zhèn)四處叫門,企圖打開一條通道。
但同時要說明的是,這條計策并不是也先自己想出來的,而是那位叫喜寧的太監(jiān)的主意,也先雖然在戰(zhàn)場上十分狡猾,畢竟還是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像這種陰謀詭計,他是不太精通的。喜寧的出現正好彌補了這一空缺。
這也算是老傳統(tǒng)了,無論哪個朝代,漢奸從來都不是稀有動物。
也先對喜寧的意見十分贊賞,便準備把這一套用在他窺視已久的兩個目標上。
這兩個目標分別是宣府和大同。
有些細心的人可能已經發(fā)現,在我們前面的敘述中似乎有一個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也先在土木堡擊敗二十萬明軍,這一勝利已經徹底擊潰了明軍主力。可以說當時正是最好的進攻機會,因為明帝國短時間內已經不可能找出一支大規(guī)模的軍隊來對抗也先了。
但奇怪的是,也先卻沒有繼續(xù)進攻,而是收拾好東西回了家。
這是為什么呢?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雖然明軍主力被擊潰,但通往京城的大門卻始終關閉著,這就是宣府和大同。守住了這兩個地方,就守住了京城的外圍防線。
宣府和大同有很多軍隊嗎?
沒有,這兩個地方的駐軍并不多。但也先并沒有乘勝進攻,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的部隊也不多,而且這兩個地方城防堅固,并不好攻,但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這兩個地方都各有一名強悍的將領鎮(zhèn)守。
這兩個連也先都怕三分的人,就是郭登和楊洪。
【其一、大同鎮(zhèn)守者郭登】
郭登,智勇雙全,小心謹慎,而且是個,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定侯郭英,承繼著祖先的光榮傳統(tǒng),他也一直干著武將這一危險的工作。事實證明,他確實不是等閑之輩,在他守護下的大同,是也先完全無法逾越的障礙。
事實上,在土木堡事發(fā)的時候,郭登還不是總兵官,他是憑著自己的表現才獲得大同最高鎮(zhèn)守者的職位的。
土木堡失敗之時,大同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當時情況十分復雜,城內士兵慌亂,人心惶惶,加上還有也先軍隊不斷地發(fā)動小規(guī)模進攻,大家都認定大同也守不了多久。時任總兵官劉安能力不足,無法處理防務,穩(wěn)定軍心。
此時郭登挺身而出,他親自帶領士兵整頓防務,慰問受傷士卒,鼓勵他們繼續(xù)作戰(zhàn)。但當時的士兵們士氣十分低落,郭登的這一行為并沒有贏得多少人的信任,反而招來了不少風言風語。很多人認為,像郭登這樣有背景的人,就算也先攻下了大同,士兵們送了命,他還是能夠活著回去接著當官。
這些話也傳到了郭登的耳中。
不久之后的一天,郭登召集士兵們,神色嚴峻的注視著他們,并當眾拔劍立誓:
“請諸位放心,我誓與此城共存亡,要死我陪你們一起死!”(不使諸君獨死也)
在郭登的勇氣感召下,士兵們眾志成城,撐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刻。
此后,郭登正式為任命為大同總兵,守護住了這道大明帝國最重要的門戶。
【其二、宣府鎮(zhèn)守者楊洪】
楊洪,人稱正統(tǒng)年間第一智將,性格冷靜鎮(zhèn)定,屢出奇謀,作戰(zhàn)之時極為狡詐,善用佯攻,經常用少量兵力攪得也先軍雞犬不寧。此外,他還擅長守護城池,也先進攻多次,都被他輕易擊退,到后來,也先只要聽到楊洪的名字就頭疼,盡量避免與其交戰(zhàn)。
現在也先終于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武器去制服這兩位大將,他相信只要朱祁鎮(zhèn)站在城下喊一聲,這兩座城池就會兵不血刃地歸他所有。
當然,這只是也先的想法而已。
八月二十一日,也先挾持著朱祁鎮(zhèn)開始了他的“撞門”計劃。
也先首先到達的地方是宣府,這也是他以前經常來的地方,當然,每次迎接他的不是擂石就是弓箭。有時楊洪還會站在城頭,面帶微笑,十分有禮貌地手持火銃發(fā)射子彈為他送行。
但這次不同了,因為我手里有大明皇帝,楊洪,你還笑得出來嗎?
志得意滿的也先脅迫朱祁鎮(zhèn),發(fā)出了命令,要宣府守軍開門。
開門自然是引狼入室,但皇帝(當時還是)下了命令,不開門似乎又于理不合。
智將楊洪會如何應對呢?
城內守軍(實際上就是楊洪)的應答實在大出也先的意料。
“天色已晚,不敢開門!”(天已暮,門不敢開)
這就是楊洪的智慧,典型的外交辭令,管你是誰叫門,我只當不知道,反正政策規(guī)定晚上不能開門,如果有何意見,可以向本人上級部門(具體說來是兵部)投訴反映。
也先氣得鼻子冒煙,接著脅迫朱祁鎮(zhèn),命令楊洪親自出面說話。
這也是一招狠棋,楊洪無論怎么囂張,真的見了皇帝,也不敢當面違抗命令。
可是城里的回答差點讓也先從馬上摔下來。
“楊洪出差了!”(鎮(zhèn)臣楊洪已他往)
我相信,此刻的也先是十分痛苦的,這種痛苦并不在于他沒有能夠攻克宣府,而是因為他又被楊洪耍弄了一番。
楊洪真的出差了嗎?自然沒有,此時,他正手持寶劍,一邊站在城下指揮城上的士兵答話,一邊厲聲對士兵下令:“出城者斬!”
也先就此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出發(fā),去大同!
可是郭登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到達大同之后,也先吸取了教訓,直接命令朱祁鎮(zhèn)找郭登說話,朱祁鎮(zhèn)在脅迫之下,只能讓人傳話,讓郭登開門。
郭登不開門。
一來二去沒了結果,朱祁鎮(zhèn)只好派人傳話說:“我與郭登有姻親關系(朕與登有姻)《注,此處待查》,為何如此拒我啊。”
朱祁鎮(zhèn)也真是沒辦法了,估計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連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郭登還能毫無反應嗎?
郭登確實有了反應,不過是個比較強烈的反應:
“臣奉命守城,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不知其他)
于是,也先又一次被無情地拒絕了。
郭登,你好樣的,算你狠,今天先回去,下次再來!
之后的歲月對于也先來說是艱苦的,他帶著朱祁鎮(zhèn)四處旅游,卻沒有一個地方接納,贖金也從此了無音信,而大明也新立了朱祁鈺為皇帝,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不值錢了。
難道就此了事?
哪有那么容易!也先決定,即使手上的這個皇帝不值錢,畢竟還有威信,對邊關守將還是有一定的威懾作用的,繼續(xù)帶著他去撞門!
郭登的大同他是不敢再去了,畢竟這位仁兄已經撕破了臉,所謂“不知其他”言猶在耳,去了無異于自取其辱。
還是去宣府吧。
可是事實證明,楊洪也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前后去了三次,都被趕了回來。到后來,也先便脅迫朱祁鎮(zhèn)寫信給楊洪,讓他開門。
可是楊洪做得更絕,他收到信之后,連看也不看,就加上封印,派人送給京城的朱祁鈺,而朱祁鈺給他的答復是:“這些都是假的,今后收都不要收!”(偽書也,自今有書悉勿受)
說你假,你就假,真的也是假的。
攻擊!攻擊!
也先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沒有拿到多少贖金,喜寧的計策又完全行不通,被人像傻子一樣趕來趕去,實在是面子丟盡了。
他已經對身邊的這個喜寧失去了信心,事實證明,他所說的這些方法完全行不通。
既然行不通,那就用我的方法!
戰(zhàn)爭的意念沖上了也先的大腦,他的血液開始沸騰。
不就是拔劍出鞘嗎!?不就是沖鋒陷陣嗎?。?
他鄙視地看著那個叫喜寧的叛徒,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卑劣的小人而已。
不需要再耍什么陰謀詭計,不需要再靠投機取巧!
要恢復大元的天下,還是要靠我們自己!
集中所有的士兵,備好行囊,整裝上馬,拔刀,沖鋒!
目標,京城!
也先并不是傻瓜,他沒有帶領軍隊去攻擊宣府和大同,郭登和楊洪這兩位猛人他是惹不起的,于是他決定繞路走。
他已經選好了突破口,他相信,從這里他能夠打開通往京城的大門。
也先選擇的突破口,正是當時王振所放棄的行軍目標——紫荊關。
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十月一日,也先率領所有精銳兵力,向著最后的目標挺進。
當然,他不會忘記帶上朱祁鎮(zhèn),雖然他已經不是皇帝,但畢竟還是太上皇,起碼還可以用來擋擋刀劍,做個掩體。
也先的軍隊十分強悍,騎兵以猛虎下山之勢直撲紫荊關,在喜寧的引導下(所以說叛徒最為可恨),也先僅用了兩天時間就攻破了這座關口,守備都御史孫祥戰(zhàn)死。
這里要插一句,按說孫祥死后,應該追認榮譽,就算評不上什么光榮稱號,起碼也該是因公殉職,但他卻在死后被草草火化(焚之),什么也沒有得到,英雄得到如此下場,全拜我們前面提到過的一位老朋友所賜,這位老朋友就是言官。
孫祥戰(zhàn)死之后,有一些言官不經過調查研究,就胡亂發(fā)言告狀,說孫祥是棄關逃跑,結果在戰(zhàn)后,不但沒有給孫祥開追悼會,反而直接把他的尸體燒掉,就此了事,實在是比竇娥還冤。
一年之后,孫祥的弟弟上書為哥哥辯解,朱祁鈺這才了解到真實情況,給他的家人補發(fā)了撫恤金(詔恤其家)。
在大明王朝的緊要關頭插這么一句,不單是為孫祥討個公道,同時還要告訴大家,那些以直言敢諫留名青史的御史們,絕對不能一概論之。
說起御史大家可能會想起那些打死不低頭,直言不諱的偉大人物,其實明代言官中有很多人品行極端惡劣,純粹是為名而罵,為罵而罵。
這種敗類言官并不少見,在后面的歷史中,我們還會認識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并揭開他們臉上的面紗,顯示他們的丑陋真面目。
言官的問題以后再談,還是先來看看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大明帝國吧。
紫荊關是京城的門戶,此關被破,震驚了京城,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京城從此將無險可守。
【兵臨城下】
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十月十一日,北京城頭的士兵正在巡哨,突然,滿天的塵土呼嘯而來,隨后傳來的是急促的馬蹄聲和叫喊聲。
出人意料的是,城防士兵們并不驚慌,反而有一種放松的感覺,因為他們都十分清楚來的是什么人,以及來干什么。
該來的遲早會來的。
城外瓦剌軍主營。
也先的情緒已經高漲到了極點,兩個多月前,他在土木堡擊潰了明軍二十萬大軍,立下不朽奇功,還活捉了明朝皇帝,事后他才得知,這二十萬大軍已經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
既然明軍最強部隊都被自己輕易打垮,所謂的三大營也已經全軍覆沒,明朝還有什么能力和自己對抗?
這次出征的進程更加增強了他的信心,此次他一路攻擊前行,只用了十一天就打到了京城,此刻,這座宏偉的帝都已經完全暴露在也先的面前。
在也先看來,進城只是個儀式而已,他不相信主力已經被擊潰的明軍還能做什么樣的抵抗(視京城旦夕可破)。只要叫喊兩聲,嚇唬一下,城內的人就會嚇破膽,乖乖地出來辦理城防交接。
在攻擊前的軍事會議上,他自信地看著部落的其他首領們,用洪亮的聲音告訴他們,眼前的這座城市不堪一擊,大明的壯美河山,無數的金銀財寶、古玩希珍都將歸瓦剌所有,偉大的大元帝國將再一次屹立起來!
“京城必破,大元必興,只在明日!”
據說以前曾有一些餐館會在門前掛上一塊牌子,寫著“明日吃飯不要錢”七字。
當然,這些飯館絕對不是慈善機構,因為那塊牌子上的日期永遠都是“明日”兩個字,而這個明日是永遠不會到來的,如此做法不過是拿窮人開心而已。
歷史已經證明,也先的這個明日最終也沒到來。他又被耍弄了一回,但這次耍弄他的不是楊洪,而是命運。
六天后的也先可能會奇怪,自己的兵力強過土木堡之時數倍,且士氣高漲,士兵強悍,最終為什么會失?。?
其實這個問題不用別人回答,他的祖父馬哈木先生應該知道答案。
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最終因素,是人。
就在一個月前,也先眼前的這座城池還是那樣的不堪一擊,那樣的柔弱,經常還有外逃的百姓和士兵,但僅僅過了一個月,這里又恢復了帝都的氣勢,守城的士兵已經為也先的到來等待了很久,他們的眼神中透露出很多東西,有仇恨,有興奮,有焦慮,也有恐懼。
但并沒有畏縮。
他們的眼神中透露的信息其實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我們不會后退。
在這個月中,京城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兵多了,糧足了,防護增強了,但最根本的變化卻絕不是這些。
真正的變化在人們的心中,透過失敗的陰云,他們已經從開始的絕望中走了出來,并逐漸相信自己終將贏得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
這是意志和信念的力量。
這才是那些守護京城的人們最為強大的武器。
當然,當時的也先是意識不到這些的,畢竟到目前為止,他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絕對想不到,自己前進的步伐和恢復大元的夢想將在這里被一個人終止。
一個有勇氣的人。
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十月八日,兵部尚書于謙下達總動員令。
【決戰(zhàn)的信念】
得知也先進軍紫荊關后,于謙敏銳地判斷出,這次也先的目標是京城。
雖然現在京城內的士兵數量已經將近二十萬,但畢竟作戰(zhàn)經驗不足,為以防萬一,他立刻下令派出十五位御史去各地征集士兵充任預備隊。到十月八日,全部兵力集合完畢,總計二十二萬人。
勉強夠用了。
可能有人會覺得奇怪,也先的兵力總計也不過幾萬人,為什么城內有二十幾萬人還只是勉強夠用呢?
這是由具體情況決定的,絕不是于謙的能力不行,當年的朱文正能夠以數萬人馬擋住陳友諒六十萬大軍,是因為洪都城池不大,陳友諒雖然兵多,但在同一時間內無法全部展開,只有一批批地上,其實際攻擊效果并不好。
但現在于謙守衛(wèi)的是京城,是大明王朝的首都,這是真正的大城市,并不是比較大的城市(比如鐵嶺)。
也先攻擊的目標是北京外城九門,此九門分別是:
德勝門、安定門、東直門、朝陽門、西直門、阜成門、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
這九門的位置大致相當于今天北京市的二環(huán)到三環(huán)之間,當年的北京雖然遠遠比不上今天北京市的規(guī)模,但也是相當大的。
簡單做一個除法會發(fā)現,每個門的守衛(wèi)兵力也就在二萬人左右,而也先的兵力在單一攻擊其中一門時是占據優(yōu)勢的。更大的問題在于,也先的士兵素質要強于明軍,而且?guī)缀跞渴球T兵,機動性很強,一旦打開缺口,就能夠立刻集中兵力攻擊。
軍隊的戰(zhàn)斗力并不單單決定于人數,還有機動力。
所以明軍雖然在總的人數上占優(yōu),但平均到每個門的防守卻是不折不扣的劣勢。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只要一平均就會原形畢露。
這就是于謙所面臨的形勢,敵軍十分強大,己方兵力雖然也不少,但并不占據優(yōu)勢,形勢并不樂觀,但與此同時,于謙也找到了一個得力的助手,這位助手將幫助他完成防御北京的任務,并成為他的親密戰(zhàn)友,并肩作戰(zhàn)。
當然了,于謙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這位助手在八年后還會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致自己于死地。
從戰(zhàn)友到敵人,從朋友到對頭,那位完成這一戲劇性轉變的親密助手,就是石亨。
石亨,陜西渭南人,父親就是武官,他承襲父業(yè),也干了這一行,此人自幼好勇斗狠,極為驍勇,被稱為正統(tǒng)第一勇將,與楊洪并稱。
據說在石亨年青時,一次去街上玩,被一個算命的盯上了,那位算命先生抓住他仔細端詳,以極為驚訝的口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如今太平盛世,你怎么會有封侯的面相!”
且不說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算命先生有沒有收費,但起碼他總結出了一個規(guī)律:
亂世方出英雄。
話雖如此,但正統(tǒng)十四年七月身處陽和的石亨卻絕對不能算是個英雄,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在逃跑。
數萬大軍全部覆滅,主將被殺,也先的騎兵肆無忌憚地踩踏著明軍的尸體,這一切的一切全部發(fā)生在石亨的眼前,可是他無能為力,因為他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逃命。
作為統(tǒng)兵的將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統(tǒng)領的軍隊被敵人殲滅,士兵被殘殺、被俘虜,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對于一個武將而言,這是最大的侮辱和折磨。
窩囊,真是窩囊啊。
窩囊的石亨活著回來了,然而等待著他的并不是安慰和撫恤,由于他也是軍隊主將之一,根據軍令,他要負領導責任。于是他被罷免職務,貶為事官。
在他人生最為失意的時候,于謙幫助了他。
在于謙看來,這個失敗的將領并不是無能之輩,只要能夠善加使用,他是能夠成就大器的。
事實證明,于謙的判斷是正確的,石亨將成為一柄鋒利的復仇之劍,插入瓦剌的胸膛。
也先的軍旗在城外飄揚,蒙古騎兵們在城前騎馬來回馳騁,向城內的明軍顯示著他們的軍威,八十多年過去了,他們終于又回到了這個地方。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相信,在不久之后,他們將再次成為這里的主人。
也就在幾乎同一個時刻,城內的于謙正在召開他戰(zhàn)前的最后一次軍事會議。
參加會議的包括朝廷的主要大臣和石亨等防衛(wèi)北京的武將,這是一次氣氛壓抑的會議。因為與會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將要面對的是什么?,F在敵軍已經兵臨城下,只有戰(zhàn)勝敵人,才能保住帝都,才能挽救國運,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會議就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始,首先討論的是如何退敵的問題。
石亨發(fā)言認為,在目前的局勢下,敵軍的實力要強于明軍,要想退敵,最好的方法就是堅壁清野,等待敵軍疲憊,自然就會退軍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因為也先的士兵并不是機器人,他們也要吃飯,只要堅守城池,等到他們吃光了所有的糧食,自然是要走人的。
石亨深通兵法,他的這個提議也是行得通的。
大多數人支持。
只有一個人反對。
按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石亨的提議應該是會獲得通過的。但這次,即使贊成的人再多也沒有用,因為這個反對的人手中掌握著否決權。
此人正是于謙。
于謙是兵部尚書,也是會議召集人,在這個會議上雖然誰都可以說話,但只有他說了才算數。
他站起來,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也先率大軍前來,氣焰已經十分囂張,如果堅守不出,只會長他們的氣焰,我大明開國至今已近百年,昔日高皇帝布衣出身,尚可縱橫天下,橫掃暴元,我輩豈懼小小瓦剌!”
他環(huán)顧周圍眾人,停頓了一下,厲聲下達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大軍全部開出九門之外,列陣迎敵!”
眾臣鴉雀無聲。
確實也不用說話了,反正我們說了也不算,你看著辦就是了。
于謙接著下達了他的第二條命令:
“錦衣衛(wèi)巡查城內,但凡查到有盔甲軍士不出城作戰(zhàn)者,格殺勿論!”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文臣們萬萬想不到,平日看上去溫文爾雅的于謙竟然如此強悍,軍令之嚴厲,前所未聞,甚至連戰(zhàn)場殺慣了人的石亨也感到心驚。
還沒等他們喘過氣來,于謙那沉穩(wěn)又富含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
“九門為京城門戶,現分派諸將守護,如有丟失者,立斬!”
“安定門,陶瑾!”
“東直門,劉安!”
“朝陽門,朱瑛!”
“西直門,劉聚!”
“鎮(zhèn)陽門,李端!”
“崇文門,劉得新!”
“宣武門,楊節(jié)!”
“阜成門,顧興祖!”
他停了下來。
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停頓,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還有一個門他沒有說,這個門就是德勝門。
德勝門是最為重要的門戶,因為它在北京的北面,且正面對著也先的大軍。一旦開戰(zhàn),這里必然是最為激烈的戰(zhàn)場。
這里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啊。
眾人并沒有等待多久,因為于謙很快就說出了鎮(zhèn)守者:
“德勝門,于謙!”
他用堅定的眼光看著每一個人,這種眼光也告訴了眾人,他沒有開玩笑。
文武大臣們又一次吃驚了,可讓他們更吃驚的還在后面,因為于謙馬上要頒布的是一道他們聞所未聞的軍令。
“凡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戰(zhàn)端一開,即為死戰(zhàn)之時!”
“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
“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后隊斬前隊!”
“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
這就是明代歷史上著名的軍戰(zhàn)連坐法,此后的明代名將大都曾采用過這一方法。
聽到這殺氣騰騰的語言,眾人仿佛不認識這個正在說話的于謙了,就在一個月前,他還是一個從未指揮過戰(zhàn)爭的書生,還是儒雅的文官,是一個言談溫和,臉上始終保持著沉著鎮(zhèn)定的表情的人。
此刻的于謙依然沉著鎮(zhèn)定,卻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已經成為了一位意志堅定,果斷嚴厲的戰(zhàn)場指揮官。
在殘酷的戰(zhàn)場上,弱者是無法生存下去的,只有最為堅強、剛毅的強者才能活下來,并獲取最后的勝利。
于謙就是這樣的強者。
看起來會議要談的問題已經談完了,似乎也該散會了,正當眾人慶幸從于謙那令人窒息的軍令中解脫出來的時候,于謙下達了他的最后一道命令。
【最后一道命令】
于謙把手指向了兵部侍郎吳寧,下達了他的最后一道命令:
“大軍開戰(zhàn)之日,眾將率軍出城之后,立即關閉九門,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斬!”
聽到這道命令,連石亨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武將也被震驚了,這就意味著但凡出城者,只能死戰(zhàn)退敵,方有生路,如果不能取勝,必死無疑!
真的豁出去了!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著于謙,他們這才意識到,于謙這次是準備玩命了,不但玩他自己的命,還有大家的命。
于謙毫無懼意地看著這些驚訝的人,對他們說出了最后的話:
“數十萬大軍毀于一旦,上皇被俘,敵軍兵臨城下,國家到了如此境地,難道還有什么顧慮嗎,若此戰(zhàn)失敗,大明必蹈前宋之覆轍,諸位有何面目去見天下之人!”
“拚死一戰(zhàn),只在此時!”
于謙是對的,這是一場不能失敗的戰(zhàn)爭,如果失敗,北方半壁江山必然不保,大明的國運也將從此改變。
這場戰(zhàn)爭,于謙輸不起,大明也輸不起。
所以于謙為守護城池的人和他自己留下了唯一的選擇:
不勝,就死!
與會眾人終于散去了,于謙也回到了他的住處準備出發(fā)作戰(zhàn),之前那堅定強硬的講話已經成為過去,現在他要做的,是實踐他許下的承諾。
自古以來,發(fā)言演講是容易的,但實干起來卻是艱難無比。很多人口若懸河,豪言壯語呼之即來,能講得江水倒流,天花亂墜,但做起事來,卻是一無是處,瞻前怕后。
古代雅典的雄辯家們口才極好,擅長罵陣,指東喝西,十分威風,但馬其頓的亞歷山大長槍一指,便把他們打得東倒西歪,四散奔逃。
辯論和演講從來不能解決問題,因為這個世界是靠實力說話的。
下命令是容易的,但最終的目的是要擊敗敵人,如果不能達到這一目的,無論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
所以對于于謙而言,真正的挑戰(zhàn)才剛剛開始。
于謙看著房中準備齊備的盔甲,他知道,不久之后,他就要脫下身上的公服,穿上這套只有武將才會穿的鎧甲,第一次走上戰(zhàn)場。
于謙,你真的毫無畏懼嗎?
不,我畏懼過,我并不是武將,我沒有指揮過戰(zhàn)爭,沒有打過仗,沒有親手殺過人,在過去二十余年中,我的工作只是在文案前處理公務和政事。
那你為什么要站出來挽救危局,指揮戰(zhàn)爭?
在我看來,這是我應盡的責任。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走上戰(zhàn)場,去指揮你從未經歷過的戰(zhàn)爭?
是的,我已經準備好了,少年時,我曾立志做一個像文天祥那樣的人,無論寒暑,我在孤燈下苦讀不輟,踏入仕途,我曾青云直上,也曾郁不得志,曾經登堂入室,也曾身陷牢獄,經歷了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我終于走到了這一步。
我已無所畏懼。
于謙實踐了他的抉擇,穿上了那套沉重的鎧甲,離開了他的住所,向德勝門走去。
在那里,他將獲得他人生中的最大光榮。
十月十一日,北京保衛(wèi)戰(zhàn)前鋒戰(zhàn)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