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心里七上八下的,問婆子怎么只讓自己一個人去?到底有何事?
那婆子是長房的,文箐倒是見過,好似專門侍候周魏氏的,姓崔。此時她欲言又止,要笑不笑,眉間帶著一些文箐當時沒能領會到的意味。只道是好事,四小姐去了便曉得。
文箐疑惑之極,小西扶她起身,崔氏則在外頭招來一身強力壯的婦人來,背了文箐過去。文箐也曉得這是長房對自己的好意,既是伯祖母安排過來的人,也不好推卻,順從地趴在那婦人背上。
周敘在外廳,那婆子欲待推門而入時,文箐由著小西攙扶著跟在后頭,便聽得里面隱隱有笑聲,在開門的那一瞬間,聽得一個陌生的男人在說:“顓兒,還不快向伯祖父道謝”于是,一個清脆的少年聲音響起:“多謝伯祖父指……”那一個“教”字卻是卡在嗓子眼里了,因為,他見到文箐挪進來了。
文箐進得廳里,發現這里比方才的花廳要暖和得多。長房本來下人少,沒料到這廳里侍候周敘的下人竟也不在,出不知去做甚了,連周榮亦不在。
周敘已換了一身暗青新道袍,臉上氣色明顯比昨日要強,笑容可掬的對著一個少年,贊道:“來日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同時亦見得文箐進來,便柔聲道:“箐兒,來,來,快來見過你大舅與大表哥”
大舅?這就是沈恒吉?也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面容清俊,下巴上留了些胡須,也不太長,不過兩三寸,顯然也是日日打理過的。要說特別突出的,便是一雙眼十分醒目。文箐一見,就想到“如來佛眼”,她不知這般叫甚么名,同丹鳳眼又有所不同,就是上雙眼皮十分明顯的張開,眼長而大,由著他注視,就好比一種慈悲之感油然則生。
這樣的一雙眼,旁邊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倒是繼承得更加明顯,他瞪大眼的時候,雙眼皮痕跡猶在,一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臉卻是比文箐還先紅,慌得原本手上捏著的棋子便松脫,掉到了地上。于是他本人越發窘迫起來,誰曾料到,那棋子竟然滴溜溜地倒是轉到了文箐腳跟前。這下,他哪里好再去拾那顆棋,只把頭低下去,反倒是象個嬌羞的少女一般情態。
文箐拖著傷腳,慢慢挪過去,正緩緩給大舅沈恒吉行禮。亦沒料到棋子滾到自己腳下來,害得她差點兒連日常請安的那句話都結巴了一下。小西趁彎腰行禮的時候,迅速地將棋子撿起來。
沈恒吉失了往日的沉穩,按捺不住,起身,自覺失態,又看一眼周敘,道:“這,這,沒想到,幾年不見,箐兒竟這么大了……”
既說是大表哥,那想來沈顓了,文箐亦含笑對沈顓行禮請安:“大表哥,日安。”
沈顓臉紅透脖子,手腳不聽指揮,他在窘迫中起身,結果動作大了,腳碰到了椅子腿,發出一陣“吱嘎”的聲音,于是恨不得有條地縫一般,頭更是不敢抬。越是想說話,卻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張嘴竟說不出一個完整的詞來,只“表”字出口后,便一個勁兒是“表,表,表……”其他字再也發不出來聲。心里越發急,可是憋得脖子都粗了,這舌頭就是打結,后面的詞也不知是跑丟了還是全然就被吞了,反正是急得連聲音都沒了……
沈恒吉沒想到兒子平時木訥,可見到表妹、未來的妻子,竟這般失態,催著兒子道:“你表妹問候你,你也不回話?真是失禮。”說完又有幾分歉意地看向文箐與周敘。“這孩子,平日太內斂,沒見過甚世面……”
文箐本來是想大大方方地打量他的,沒想到遇到一個這么害羞的人,要不是自己方才在開門聽得他那一句話說得十分暢快,此時一定認為他是個十分口吃的。只覺心里好笑,又有些失落:這樣的人,是將來的依靠嗎?
周敘先是喜沈顓,不過絕大部分是客套,只是見他眼下言行失矩,微有些失望,沒想到沈家的人這般不經事體。可是吧,周敘這人極信命,好研相術與命理這些,見得那棋子滾落的一條線,只覺這是天定。此時笑道:“顓兒,甚好。”
簡單二字,卻讓沈顓覺得從半窒息狀態中解脫出來,呼吸順暢了些,終于抬起頭。其實這人長得真不錯,面如玉,眉長眼大鼻挺嘴潤,雖還沒長開來,卻是小帥哥一枚。奈何太緊張了,他自己也說不出來為何見得表妹就嗓子里吐不出字來,如今只憋得鼻子好似亦出了汗來,試著再張嘴,還是發不出聲來……
正在這尷尬之下,便聽到門又開了,周榮抱了文簡來。
文簡因為去歲在蘇州,見過沈恒吉,只是表哥卻是第一次見得。這下,很是聽話地給大舅磕頭請安,舉止嚴守禮儀,連旁邊的周敘看得亦是點頭。沈恒吉拉著他坐下,左右打量,又是一番夸贊。
文箐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竟然能見到有口頭婚約的未來表哥,還在納悶,周敘是個守禮極講規矩的人,怎么把自個兒叫來了。此時耳旁聽得沈恒吉對文簡的話,方才明白緣故。是大舅著急,原來沈家以為他們二人被拐這幾個月沒了影蹤,沒想到居然能找到杭州,這種失而復得的心情,周家沈家心里都深有感觸。那日要同周同一道去杭州,又怕人說嫌話,加上沈家老祖宗氣喘病發作,便只等著外甥到得蘇州再來見面。
至于帶沈顓過來的意思,瞧這情形,只怕不是今日,也是過幾日周魏氏大壽到時是一定要來見面的。沈家的想法是,彼時周家來客較多,周家亦是無暇顧及其他,便今日借探望之名,來同周敘再次敲定文箐與沈顓婚事的了。
這些,文箐當然不知,她也不曉得古代之親事還可以讓男女見上一面,是正常還是不正常。當年阿素小綠結婚,文箐向陳嫂打聽,結果被她打趣,再也不敢多提這些,沒想到這才不過一年,就輪到自己面對這些了。雖然離成親,還有好些年。只是這事,就這么懸在那,以前是曉得,可沒見到人,就當沒這回事。如今人是活生生在面前,卻是避不得也,終有一天要面對。逃避再不是辦法,總得要了解沈顓這人到底如何。這是這第一次印象,文箐想著他不過是一個不經事的小男孩,同自己的心理年齡,差出十來歲了。這般尋思,只覺得有些哭笑不得,無奈之極。
這人是見過了,文箐卻是更增加了一份悵然。卻聽得伯祖父道:“箐兒,方才你送來的硯,我同你大舅見得,實是吃驚不已。今日也不用講那些禮,你且坐下來說說這硯是何來歷?”
文箐走攏過去,才發現那棋枰上的棋子沒布多少,顯然是才開盤不久,不過是雙方在布局,她還沒得來看清何模樣,周榮已收走了,小西手里的棋子都沒顧得上放回去。硯已于桌擺著,硯盒已打開。看來方才肯定是賞過了。
文箐坐下來,簡而言之,將事情說了一下。這回,在大舅面前,有沈顓在,她自然不會象方才同周魏氏一起說故事了,而是只講賞硯評硯的事,十分謹慎地將小黑子只一帶而過,半點兒不敢多說。
周敘感慨道:“你也真是好運。沒想到尋常人不能得的葉家硯,倒是落到你了這。實在是罕物,罕物啊。”
沈恒吉這人善畫,在蘇州亦是出了名的,于文房四寶上面亦有些鉆研,只怕較周敘與周同更為喜好這些。亦是嘆道:“如今龍尾觀石難求,何況是葉家制的。說起來,不止是運氣,更是箐兒具得一雙慧眼,能識出這門道來。”
文箐哪里敢擔當這個“慧眼”這一詞,謙遜地道:“大舅過譽,實在是狂妄無知,我連那銘文都沒認全……哪里想到一番胡言,竟賺了這方硯。”
文簡在一旁揭露,道:“那店里還有幾方呢,店家讓姐姐挑,姐姐說買不起,不敢看……”
文箐急得想去堵他的嘴,文簡總是恨不得在旁人面前說盡姐姐如何如何厲害。于是只好苦笑道,“那,看了只會心存貪念。箐兒不敢多想,人家送得這硯,已是惶恐。”
這話卻是極得周敘與沈恒吉的心。周敘捻著胡子點頭,沈恒吉聽得滿心歡喜,如此知足的人,定是不會嫌棄顓兒老實厚道的。先時家中諸人聞聽劉四喜講其故事,便以為文箐太過于聰敏,過于鋒芒,人人捧之,便有了驕縱,沒想到她這般謙遜,自家兒子必是不及,不過要真是能成為兒媳,定是自家福份。
其實,也沒談多久,一個是快到飯點了,另一個文箐終究是女人,在這外廳仍是不便,了解得事情始末后,周敘便打發她走了。文箐還想同她說說小黑子孫豪的事,想著他在朝為官,試探一下他的看法。奈何眼下時機不對,如今孫豪送的禮,倒是一座大山壓在她心頭,實是燙手得恨。只恨當時為何不狠心推拒了鄭家的下人,另外一則,她也終究是藏了“皮袍下的小”,不過是為自己謀一個退路。現下歸家,才曉得孫家不被周家所容,于是兩難起來,那禮收下,倒成了萬不該的事。
歸了家,有了陳媽夫婦之事,她才有些醒悟過來,古代真不是自己任意妄為的地方,別說是改變歷史,就是想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想活得自在一些,都是拼盡了力氣,連累他人,日夜難安,過得何其艱難?而眼下以她這點單薄之力,要去與家族作對,那實在是無異于螳臂擋車——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