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興高彩烈地回來,一個勁兒向姐姐夸耀自己今日隨著大舅所學(xué)到的,比如甚么畫片,手卷,又是甚么砑光等等,他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說得手舞足蹈,文箐是根本沒聽明白。只是弟弟這般高興,也給她驅(qū)走了心中的惆悵。
文簡說沈撰很笨,大舅都生氣了,他還沒學(xué)會,需要自己在一旁提點(diǎn)。然后提到了沈顓,也只詞組帶過。說大表哥只顧自己在那兒洗畫,都不招呼自己,活該他也挨訓(xùn)了。
文箐聽著弟弟有頭無腦地說一些話,也約略了解沈貞吉不在自己面前的是另一副樣子,可以說是一個嚴(yán)父。他外表看上去似乎十分隨和,內(nèi)里卻是嚴(yán)謹(jǐn)認(rèn)真的人,在他作畫、裝裱等活計(jì)時,那是半點(diǎn)兒不馬虎的,要求十分的嚴(yán)苛。沈撰年幼,不過是見著父親與哥哥在做這項(xiàng)活計(jì)便也動了心思,想玩一玩,哪里想到,他一說要學(xué),沈貞吉便立時嚴(yán)格要求,可沈撰不是個坐得住的人,頑皮好動,裝裱可是講求細(xì)心。于是,沈貞吉一教再教,屢教,可沈撰仍是不時犯些意想不到的錯,差點(diǎn)兒將一幅畫毀了。于是,沈貞吉發(fā)怒,將小兒子趕出了書房。
沈貞吉喜大兒子,覺得他那般,便是聽話、孝順,但凡大人說的什么話,在沈顓那邊都是言聽計(jì)從,從來沒有半句疑問的。可沈撰卻大不一樣,時不時地闖些小禍,害得家中上下都訓(xùn)斥他幾句。兩兄弟對比鮮明。
事實(shí)上,在小一輩中,沈顓以懂事聽話出名,不過他平時更喜調(diào)弄蘭花,或者一個心思鉆到棋盤中;而堂弟沈周更喜字畫一些,似乎是受兩個長輩沈貞吉與沈恒吉的愛好遺全了。只是家中,沈顓即是嫡長孫,打小受到的關(guān)注也多,故而很是得沈老太夫人于氏的喜愛。沈顓言詞不多,太夫人極喜這個性,道是這個曾孫十分沉穩(wěn)內(nèi)斂。
文箐帶著文簡去給于氏請安,在門口碰到了一個女子,后來才曉得,按輩份來說,文箐該稱她表姐,不過是沈家族人罷了。可這人,行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反沈家人的小腳,一雙天足邁出門坎,文箐還好奇呢,卻聽得這人快嘴快舌地笑道:“啊呀,這就是令顓弟念念不忘的表妹啊,差點(diǎn)兒沒認(rèn)出來。”
她身后跟著的是華婧,忙替文箐介紹道:“這是族中的姍姐。”文箐那時還沒聽明白是”三”還是”珊”呢,只忙著行禮,道:“表姐好。”見她發(fā)型,是個婦人的低髻,插著一只木釵,衣著倒是十分整潔。想來是二月份回娘家,恰逢太夫人生日,于是過來拜賀。
華姍上上下下打量著文箐,對華婧笑道:“幾年不見,如今文箐倒是出落成一個真正美人兒。顓弟長得俊秀,你們二人若是站到一處,可不正是天造地設(shè)一雙。華婧,你這弟妹,可是把你我都比得沒法見人了。”
華婧其實(shí)長得也十分漂亮,只是她向來習(xí)慣低頭垂首,于是有了一枝曲梅的婉約氣質(zhì),卻少了一股玉立之態(tài)。
華婧很高興別人夸文箐,尤其還夸了弟弟,稍微矜持一下,笑道:“我這表妹,那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你可莫要眼紅……”
華姍佯怒,假”哼”了一聲,道:“你如今倒是得意了。當(dāng)日,文箐那句話,誰個曉得是對小牛說的,還是對你弟說的,又或者是對我那小堂弟說的呢。”
小牛兒,是沈周的小名。說及此陳年舊事,便是六年多前,文箐被周夫人帶回沈家探親,結(jié)果那時的本尊活潑好動異常,見沈家有人娶親,幾個孩子包括沈顓、沈周、還有華姍的弟弟等人再一塊玩著,小”文箐”那時便說自己要做新娘子,”要嫁于你”,只這句話卻不知是對誰講的。姜氏聽了,動了心思,雖然文箐是妾室所生不是周夫人親生,卻已養(yǎng)在她名下,旁人也說不得。周夫人喜沈顓十分聽話的個性,”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也認(rèn)為侄兒十分不錯,二人便一說合,竟然就把這事定了。齊氏落后一步,便也恭喜大嫂與大姑子。
所以說,沈顓從小受人寵愛,卻沒成為一個驕矜的人,這還得歸功于姜氏這個好母親。姜氏常常把”長子”責(zé)任掛在嘴邊,不時教導(dǎo)她,最常說的就一句話便是”顓兒聽話”,于是竟讓他性格從小就打上了”聽話”的烙印。他打略懂事時起,更力求讓自己滿足家中人的期望,而家人見他如此,其他也不再多要求。于是他的兩個愛好,竟也得了眾人的大力支持。
偏偏有人不喜歡這種”沉穩(wěn)”,那就是文簡。
文簡在這種情況下,突然曉得姐姐要嫁給大表哥沈顓,便不高興了。到了沈老夫人壽誕那天,他想起了這事,便噘著嘴,呆呆地做在床上。直到文箐讓小玉幫他檢查一下衣袍可穿得整齊了。
文簡怏怏不樂地道:“姐,大表哥不好玩。”他這幾日,由著沈撰與沈周還有沈昭陪著玩,基本上就沒顧得去找沈顓玩。另一個原因也是玩不到一塊去。好不容易隨沈撰去找了沈顓兩次,不巧的是,沈顓正在打棋譜,每到這個時候,他早就沉迷其中了,半點(diǎn)兒不理身外之事。故而,文簡在他屋里,兩次受了冷落,認(rèn)為大表哥不喜自己,那自己也犯不上去喜歡他。等沈顓抽出時間去找他們一干小孩時,他們卻已玩在興頭上,而沈顓也不會去玩這些小小孩的把戲,在一旁瞧得無趣,便索性又回屋忙自己的。
這事兒,要是放在席韌身上,他隨著父親周旋過一些世事,在人情世故上吃得開,所以當(dāng)初雖與文簡只呆了幾日,卻讓文簡留下很深的印象,偶爾,也與姐姐提及:席大哥與小柔妹妹現(xiàn)在可好?
要是小黑子在,文簡就算不玩某些事,都會被他攛縋著鬧到一塊去,二人在一起時,打打鬧鬧,那是極其熱鬧。哪怕是陸二郎,都留給了文簡很深的印象,因?yàn)槟鞘亲约骸本让魅恕敝纭?
文箐不知弟弟的這些心事,她此時心里想著的于氏的壽禮。雖然是讓大家都說”好”,只是不知是真好還是假好,畢竟那只是一個太平車。這個太平車,卻是他委托郭良買的。要說郭良隨周同身邊見多識廣,尤其玩物方面也成了半個小專家,辦這些事倒是沒花兩天工夫就給買了回來。文箐讓他一下子買了四個,魏氏、劉氏、方氏還有于氏,一人一個,這也算是尊老吧。
她現(xiàn)下沒有人幫著出這些主意,這次來沈家送禮,又欠三嬸李氏一次情,李氏打點(diǎn)了一些拜壽的禮品,道:“雖說是分了家,只是你們年小,但凡你哪家親戚要來往,還是跟嬸子我說一聲。我好歹也能幫你出些主意。畢竟不能丟了周家臉面。”文箐的禮送出去,雖然是代表文簡,可實(shí)際上,他們年幼,終歸還是落實(shí)在周家的體面上,李氏雖不喜文箐,也曾打過主意不想管這些事,想讓文箐出丑,可又怕她出丑,另外,但凡能讓文箐欠自己人情,她便十分得意。
那天的拜壽對于文箐來說,乏善可陳,因?yàn)橛谑线€躺在床上呢。只是沈肇不論是在宴會上,還是在拜壽時,都沒出現(xiàn)。但沈博吉有過外室,并且有私生子一事,捂是捂不住的,還是如風(fēng)一般急速地在親戚與鄉(xiāng)鄰間傳了開來。
到了二月初六,文箐卻想歸家了,因?yàn)榘⑺匾惨S祈五郎反山西了。另一則便是因?yàn)樯蛘卦冢Y(jié)果孩子之間鬧了好些十分不和諧的事來。文簡回屋,也譏笑他,竟是忘了當(dāng)初在杭州時他對沈肇曾有過同情,被沈家孩子聯(lián)合一致排斥沈肇,或者說有事沒事還要去挑釁。
趙氏討好沈家,便只想著多做些活計(jì),可她不過是會做些北地的飯菜,便想著做蜂窩包子給這些小孩,希望能讓大家接受沈肇。可是孩子吃歸吃,吃完之后,照樣尋沈肇的事。趙氏帶著沈肇不離左右,可是孩子要起心思,那也會尋事,只遣了趙氏離開,獨(dú)留下沈肇,便對他發(fā)難。
沈肇唯有以沉默反抗。
可是他這種態(tài)度,加上他那倔強(qiáng)的眼神,只會讓其他孩子更惱火,于是便動了手。這里打一拳,那里踢一腳,嘴里罵著:“野種。”孩子小,不懂得他們這么罵,其實(shí)是罵沈博吉。
文簡雖不去打沈肇,可是他與華庭親厚,自是感情上偏向表哥。華庭說自己母親因?yàn)樯蛘厮锒鴤牟灰眩靶┤兆佣疾×撕镁茫汗?jié)都沒過好,這一切都是因?yàn)樯蛘貋砹耍蝗徊粫羞@些事,便要文簡幫著他一起鄙視沈肇。他對文簡講的是:他不是我姆媽生的!
文簡在屋里學(xué)著華庭那般十分輕蔑地罵著沈肇的話。文箐聽了,有些生氣,可是她卻沒法與弟弟說清這些事,只能讓他不參與。可是她不說,文簡又活在矛盾中了,有幾分難過地問道:“姐,那咱們也不是母親生的,是不是……”
他話還沒說完,文箐卻難得地生氣一回,緊擰眉毛,暍道:“文簡,莫要跟著說人胡言亂語!你這是從哪里聽來的話?你……”她又急又氣,不知該與弟弟說甚么好。文簡說懂事又不懂事,正是與人學(xué)樣的年紀(jì),但凡聽到的便有著跟了說的沖動,或者看到的便會暗里記在心中。
文簡從來沒有被姐姐大小聲過,一時吃了驚,便哭道:“我……”他哭哭啼啼地說是定旺家的那幾個野小子說的,說他是妾生的、娼妓生的……
文簡不懂什么是妾生的,昨日問華庭,才曉得原來就是說不是母親生的。他腦子轉(zhuǎn)得快,別說年小,可是該有的思維還是有,于是心里就尋思著:若是母親也生了一個哥哥或弟弟,那自己是不是和沈肇一般了?他越想,便越難過,一度一時之間,便十分自卑起來。當(dāng)然,那時他還不懂得什么叫做字卑。
文箐是好一陣子言語哄勸,才算是聽明白文簡難過的事。在某些方面,他認(rèn)為自己與沈肇差不多,所以不和其他表哥一般去欺負(fù)沈肇;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認(rèn)為自己得表哥們喜歡,與沈肇不一樣,所以暗里學(xué)著表哥們的話來譏笑沈肇,以此來昭示自己與其不同。至于將這些事說與姐姐聽,他認(rèn)為這一切既新鮮,卻又不太明白。
沈肇在沈家必受百眼、受冷落、受欺負(fù),至于將來如何,文箐有心無力。她自己亦是差不多處境在周家,雖沒有人當(dāng)著她的面說這些事,可定旺家里罵人的話,還是傳到了她耳里,尤其是文簡挨罵。所幸的事,三叔四叔本來也是妾所生的,故在家中,誰也沒法看輕誰,”妾生”一詞,在周家院里便是無人提及的。
古有”孟母三遷”之例。而今,文箐認(rèn)為在沈家呆著,終究這是外姓之家,對文簡并沒有太多好處,而且因?yàn)樯蛘剡€要在這里呆上很好一段時間,怕弟弟因此與其它表兄弟混得時間久了,便忘卻了本來的善良,也開始學(xué)會欺負(fù)人。
她著急歸家,卻苦于沒有借口,既說要在沈家住到清明節(jié),不過是才來幾天,就說”告辭”,只怕是會得罪沈家人,尤其是姜氏,煞費(fèi)苦心。
她這邊發(fā)愁著,沈家大人們也有事發(fā)愁,顧不得小孩的事,除了張羅沈肇認(rèn)祖歸宗的事,另外則是因?yàn)橼w氏所言,還得需去山西證實(shí),不能僅憑趙氏所言,便信以為真,并且也有必要去查看一下,虞氏一家到底占去了多少家產(chǎn),能否討回,這一點(diǎn),是沈老太太的堅(jiān)持,她一心要錢還債,自是能討回多少便算多少。可是討債這事兒,沈貞吉沈恒吉半點(diǎn)不會營生的,去也不過是書生一回──純說里。沈恒吉與一族兄一道去,由劉四喜陪同,可是又擔(dān)心山西那邊人說話,他們聽不懂,出門千里之外,到得北地,萬一出了甚么事,連個親人也沒有。
齊氏十分苦悶,大哥沈貞吉是長子,祖母有病,要在家侍疾,于是輪到了自己家男人。
家中男人籌備著,而一干女人難免有些牽腸掛肚,愁眉苦臉。
文箐聽得姜氏與吳氏唉聲嘆氣,本來她打定主意,在沈家絕不參與任何事務(wù),以免招惹是非。可是,真到了此時此境,要自己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安然享受沈家人的照顧與關(guān)愛,實(shí)在也是無顏。故而,此時也不得不開口,說出了自己的主意,道:“我倒是識得一個人,興許能幫上舅父的忙。有他從一旁幫著打點(diǎn),想來這些倒也不是難事。”
注:
提起太平車,許多人都會感到陌生。其實(shí),它就是古代人們使用的面部按摩器。
太平車呈丁字形,橫頭是滾子,中有一長柄,滾子在臉上穴位來回滾動,在古代的醫(yī)書《醫(yī)宗金鑒》指出:皮膚黑斑,常用美玉磨之,久久漸退。因此古代婦女常常使用太平車促進(jìn)面部血液循環(huán)。在目前的拍賣市場上,常常可以看到由瑪瑙、金、玉石等高檔材料制作的太平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