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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名門自古多孽子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有一句話叫做“草堂自古多孝子”。“草堂自古多孝子”的意思簡而言之就是“名門自古多孽子”。我們說起這句話的意思并不是說這句話有多么經典,我們想說的只是江湖上總會有幾個名門,這種亙古不變的定律而已。

近來江湖上的名門,除了姑蘇慕容家、吹雪西門家、移花宮花家、桃花島黃家……嗯……揚州韋家之外,剩下的便是這五十年來威名顯赫的“明玉君府”和“神悟刀家”。話說號稱江湖劍府的“明玉君府”一招家傳絕技“明珠破玉碎”,五十年來未逢敵手;又話說“神悟刀家”號稱“江湖第一刀”,有一招“十面埋伏”,乃是飛刀絕技,傳說中人胸口可讓人復活再三,說盡遺言之后才死,實是文明之刀、威武之刀。

“神悟刀家”現任家長姓刀,名望山。其下共有七子,長子刀俊殷,次子刀狻猊,三子刀峻樵,四子刀駿霽……其中次子刀狻猊神采飛揚俊朗豪爽,正是近來刀家榮耀的繼承人物。要說人擅使刀不是怪事,擅使刀還姓刀那才是怪事,如此,“神悟刀家”很有名。

這一天,很有名的神悟刀家收到這樣一封信──

聞君有白玉老虎,妙手雕成,極具獸性,不勝心向往之。今夜子正,當踏月來取。君素雅達,必不致令我徒勞往返也。

看信的是一位讓人看過了絕對不會忘記的年輕人。

第一他年輕,第二他俊朗,第三他穿的青袍上金線雜繡著一只大老虎。

江湖上在衣服上繡老虎的人沒有一萬,也有五千,但絕對沒有人像他繡得這么夸張的──他把老虎頭繡在左袖口,老虎橫過背后尾巴到他右下擺,背后一望是一只無頭虎,身前一望居然還很質樸,沒有什么花紋。

這就是“神悟刀家”刀二公子刀狻猊常穿的衣裳,江湖上人稱“青鱗虎皮”。往往“青鱗虎皮”一出,江湖上聞風喪膽,就像見了君大公子的“文柏沉淵”那柄神劍劍痕一樣。聽說近年來江湖上長治久安,有這兩位公子許多功勞,什么攔路搶劫的、猥褻婦女的、毆打乞丐的、偷摸錢袋的都不敢犯了,想組織邪教的都給扼殺在萌芽狀態,想打架斗毆的只得化為下棋猜拳決勝負,否則兩位公子之一必會突然出現,讓人防不勝防。這陣子江湖上是白布青布缺貨,搶穿白衣青袍的人多不勝數,效仿君大公子和刀二公子的人不計其數。

但是不必懷疑,在“神悟刀家”看信的這位年輕人貨真價實就是“江湖第一刀”刀狻猊刀二公子,如假包換,劣質退錢。

坐在刀狻猊對面的是刀家大哥刀俊殷刀大公子,刀大公子身高六尺,臉肥肉多,與刀狻猊全然不同。他端茶喝了一口,“二弟啊,咱家什么時候有白玉老虎?我怎么從來沒聽爹說過?”

青袍緊裝金線老虎在背的刀狻猊合起信,手指輕輕在信上敲了兩下,神秘地微微一笑,“大哥,你忘了柴房里那塊被你丟掉的白玉了嗎?”

刀俊殷噴了一口茶出來,哇哇叫道:“那雕的不是一只肥貓了嗎?”

刀狻猊說:“你五歲那年說它不像貓把它丟進了柴房,但是似乎那就是白虎喪門釘的家傳至寶。”

“那怎么會在我們家?”刀俊殷瞪著眼,鼓鼓的肥肉在眼下一動,雖然有點兒像青蛙,他卻自稱豐滿。

刀狻猊聳了聳肩,“我怎么會知道?”

刀俊殷喝完一杯茶,把茶杯往桌上一擲,砸得叮當作響,“總之爹叫你抓住往他房間里扔飛刀的這個混賬。”

刀狻猊悠然地道:“要不是昨天你拉著爹去釣魚,怎么會讓人往刀望山房間里飛刀貼?這事為什么不是你管?”說完他居然也施施然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呷著。

刀俊殷一怔,跺了跺腳,他跺腳的時候整棟房子都在震動,“哎呀,人家不要嘛!”他的肥豬手拉著刀狻猊的衣袖扭了兩扭,拋給他兩個媚眼,“就這樣了,二弟最乖,我最喜歡乖乖的二弟。”

刀狻猊喝在嘴里的茶差點兒噎死自己,“咳咳……咳咳咳……”雖然二十多年了,他還是不能習慣刀俊殷“變臉”的天性,這也是為啥刀家光宗耀祖的是刀二公子而不是刀大公子。

“就這樣了,我休息去了。”刀俊殷扭著水桶腰出門去了,把刀狻猊留在“神悟刀家”的正殿“獅子堂”里。

刀狻猊嘆了口氣,繼續往嘴里倒茶,最近諸事不順,和江湖第一美人蕭守紅蕭大姑娘已數月未見,被家里老老小小纏住留在家里,理由居然是很久沒看見他了。算算他二十歲闖蕩江湖,如今也二十三了,的確難得回家,但想要享個清福都不容易,還有人居然敢往神悟刀家大房里扔飛刀,這年頭找死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

“你看起來好像很煩惱?”他身后傳來柔美動聽的聲音,一位錦緞華袖的宮妝美人從房間里徐徐出來,容顏嬌媚俏麗如花,“在想什么說給我聽聽,說不定我能幫到你一些小忙。”

刀狻猊聽到美人的聲音,在椅子上完全放松的身體突然伸直正坐起來,“無論是什么樣的男人,聽到甄莘-甄姑娘要幫忙,都會突然緊張起來的。”他笑得很可愛,“不知道甄姑娘是從哪里翻墻進來的?”

從他背后的大門走進來的“甄姑娘”突然板起臉,“誰說我是翻墻進來的?”

刀狻猊正色地說:“不是翻墻進來為什么要卷褲腳?”

甄莘-低頭一看,錦緞宮裙的下擺扎在她兩條長腿上還沒放下,她若無其事地解掉那兩個結,笑吟吟地看著刀狻猊,“原來刀二公子還很聰明。”

“和‘偷娘’甄莘-相比,刀狻猊是個大笨蛋。”刀狻猊也笑吟吟地說,“看了偷娘帖這么久,居然沒有看出來是甄姑娘的手筆。”他請甄莘-坐下,親自給她沏茶,就像見了幾百年不見的好友一樣。

甄莘-咬著嘴唇吃吃地直笑,“我學楚大帥的字寫得如何?”她搖曳生姿地走過來,坐在剛才刀俊殷坐的位置上,手腕上價值千金的寶石手鐲輕輕搖晃,渾身上下珠光寶氣,熠熠生輝。

“寫得真不錯,”刀狻猊很討女人歡心地道,“雖然楚大帥的字我沒看過。”

甄莘-輕飄飄地給了他一個媚眼,這個媚眼刀狻猊很享受,“像你這樣的男人我喜歡。”

“這是刀某的榮幸。”刀狻猊整了整衣袖上那只老虎頭,十分認真地問:“以甄姑娘的身價行情,我實在想不通,窮得丁當響的白虎喪門釘居然能請動甄姑娘出手?莫非甄姑娘和白虎喪門釘的白禿頭白老大是朋友?”

甄莘-嬌媚萬狀的眼睛突然一瞪,隨即又嬌艷艷地笑了,“我就算要找男人,也不會找白禿頭那樣的男人,不過接受白玉老虎這趟差事的確有那么一點點意外。”她呵氣如蘭,柔柔地看著刀狻猊,“我想偷一次‘神悟刀家’的東西,而且──”她瞪眼比媚眼還嬌柔,盈盈地指了指他的鼻子,“君霜桐君大公子真是行俠仗義的好男人,人家上次在洛陽遇到淫賊,還是君大公子救了我這落難女子。現在聽說他在天山賞雪,人家去不了天山那么遠,來認識認識刀二公子,反正日后你要叫我君大嫂,也是一家人。”

刀狻猊苦笑一下,“你打算偷走我家的東西,然后要我叫你大嫂?”手指敲了敲桌面,他繞有興致地說,“我大哥年近三十還未有妻氏,不如你嫁了我大哥,那就成了刀家貨真價實的大嫂,豈不妙哉?何況我敢打賭我大哥絕對不會做去天山賞雪那么無聊的事。”

“要我嫁給你家肥豬不像肥豬狗熊不像狗熊的刀俊殷,休想。”甄莘-嫣然一笑,“何況就算我偷走你家的白玉老虎,難道你就不會請我再從白禿頭那里偷回來?”

刀狻猊突然提高聲音:“來人啊!”

獅子堂兩側的小門突然各涌出五位黑衣人,刀狻猊下令:“把柴房里那只白玉肥貓丟到后門外的大陰溝里去。”

“是!”十位黑衣人凜然回答,快速閃入小門。

甄莘-一怔,刀狻猊已然很愉快又風度翩翩地微微一笑,“我聽說不管是盜帥還是偷娘,都會有那么一兩次陰溝里翻船的。”

甄莘-有點兒怨懟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居然面不改色地道:“我會告訴白禿頭怎么挖你家后門的陰溝。”接著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我真的有些喜歡你了。”

刀狻猊風流倜儻地微微一笑,“很多姑娘都這么說。”

“她們有我可愛嗎?”甄莘-托著腮,臉頰紅撲撲地看著刀狻猊。

“有些比你可愛,有些比你年輕,有些比你美貌,”刀狻猊感慨地說,“但沒有一個像你這么壞的。”

他沒有開玩笑,“偷娘”甄莘-一手“苦寒勾”殺人無數,她的妖女之名倒比她神偷之名響亮許多。傳說上任武當靜閑道長便是死在她的苦寒勾下,以至武當與她仇深似海。刀狻猊算來和她也是有仇,這女人在江湖上似乎無處不結仇。

甄莘-幽怨地嘆了口氣,“我當刀二公子與常人有些不同,原來你也是輕信謠言之輩,你……你……實在讓我太失望了……”她嬌媚的目光瞬間轉為凄然,居然掉下兩滴眼淚。

刀狻猊卻看得很開心,微笑著說:“原來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掉眼淚的樣子看起來也很美。”

甄莘-立刻嫣然一笑,“世上就是有像你這樣的男人,才會有女人為你們瘋,為你們上吊,為你們殺人放火。”她臉上淚痕未干,卻笑得猶如狐貍一般愉快。

刀狻猊眨眨眼,“如果你會為我上吊,我會覺得做這種男人很有面子。”

她嬌嗔地白了他一眼,“你好壞,比我還壞。”

那天甄莘-居然在“神悟刀家”待了一整天,刀狻猊還客客氣氣地給她安排了一間客房,雖然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果然她已不知去向,但這女人的狡猾皮厚實是世上少有。

聽說甄莘-在刀家住了一天,刀望山釣魚回來大為震怒,嚴辭指責刀狻猊好色誤事,妖女在前居然不出手擒獲,居然讓她在刀家白吃白住,“神悟刀家”丟臉之事莫過于此。刀狻猊摸頭苦笑,無言以對,他只覺在昨日那樣的氣氛下抓人未免有失身份,但老爹大動肝火他又難以解釋,只得苦笑應是。接著刀望山把他趕出家門,說沒有抓住甄莘-那妖女不許回家,刀狻猊在家的悠閑生活就這么突然結束了。

甄莘-果然是個禍害。背包出門的刀狻猊嘆口氣,望著蕭蕭的夕陽,走向背對夕陽的東方。

他走得很愜意。

步伐很輕松。

他當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他只不過是不想太陽照到眼睛而已。

最近江城的百姓常議論件稀奇的事:城里最貴的客棧“問柳客棧”來了位公子爺,一擲千金,在一夜五十兩銀子的客棧里住了大半個月,居然還不想走。

這位公子爺必定家財萬貫,也必定是個敗家的主。江城的小偷小賊們不免蠢蠢欲動。但又聽說這位公子爺是個高手,便不敢輕舉妄動,要是一個不小心陰溝里翻船可就劃不來了。一時之間,滿江城的風雨,都在起起伏伏中。

這位一擲千金的公子爺自然就是刀狻猊。

他被刀望山趕了出來,住到這“問柳客棧”里,一時也想不出來到哪去,索性就住下。人在刀家的時候消息閉塞,一出來才知蕭守紅居然冥婚嫁了公孫朝夕,還未婚就生了個兒子,不免悶悶不樂。一則世上沒有公孫朝夕此人就少了許多樂子,二來美人琵琶別抱,居然嫁給那痞賴小人,他的自尊有些受傷,便越發感覺不快。

“阿彌陀佛,這世上如果沒有女人,豈不是少了許多煩惱?”問柳客棧的“尋花閣”里,刀狻猊桌子對面赫然坐著一個和尚。這位和尚長得眉清目秀,年輕俊美,正雙手合十一本正經地說。

刀狻猊端著酒,含笑說:“這世上如果沒有女人,豈不是也少了許多樂子?”

那年輕和尚居然臉上一紅,“阿彌陀佛,刀施主莊重。”

刀狻猊忍不住大笑,“聽說你那張臉,要白就白,要紅就紅,要哭都能立刻掉下兩滴眼淚,果然名不虛傳。”

年輕和尚微微一笑,“刀施主過獎、過獎。”他雙手合十,而面前的桌上擺的卻是紹興女兒紅和一斤鹵牛肉,外加兩只白斬雞和一條蒸魚,而且這愛害羞的和尚也沒有一點點心里慚愧的意思。

他就是江湖上很有名的一位妙人。

他叫“青樓第一薄幸”輕薄和尚。

輕薄和尚聽說寫得一手好詞,彈得一手好琴,釀得一手好酒,妙的是他還會跳舞,據說舞姿高雅如白鶴,當然他常常上青樓彈琴寫詞,最妙的是他總能讓那些閱人多矣的俏麗姑娘死心塌地地迷上他,聽說前年就有位癡情女子為他輕生。只是輕薄和尚既然是和尚,那就不能娶老婆,那么有再多的姑娘為他跳樓,他也只能在樓下念阿彌陀佛,愛莫能助。

這就是赫赫有名的輕薄和尚。

其實輕薄和尚和刀狻猊并不是很熟,他最熟的是江湖上的各大美女,比如他和蕭守紅就很熟,聽說他曾和蕭守紅這位“江湖第一美人”聯琴橫彈兩天兩夜。但今天之所以輕薄和尚肯和刀狻猊一起喝酒吃肉,卻是因為江湖第一廚桃如丑的緣故。

理由其實很簡單,這家“問柳客棧”是桃如丑照花齋的分店,而輕薄和尚和刀狻猊都是看中了桃門密制的鹵水牛肉而已。幾杯酒喝下來,雙方發現對方在自己眼里越看越有趣,越聊越有興致。

各自感慨了一陣女人,刀狻猊風度翩翩地給輕薄和尚斟酒,“聽說世上很少有輕薄和尚不知道的事,尤其是關于女人。”

輕薄和尚臉上又紅了紅,默認了。

“不知道輕薄和尚覺得甄莘-如何?”刀狻猊嘆了口氣,喃喃地道,“這位姑奶奶最近害我不淺。”

輕薄和尚大驚,“你惹上了甄莘-?”

刀狻猊苦笑了下,“是她看中了君書生,可那書生無端跑到天山去賞雪,甄莘-就找上了我。”

“她找上你是什么意思?”輕薄和尚瞪眼問。

“她想要我提前叫她大嫂。”刀狻猊回答。

輕薄和尚瞠目結舌,喃喃地說:“倒霉倒霉,聽到甄莘-,我至少要倒霉三個月。君大公子至少倒霉三年,你至少倒霉五年。出門不利,溜之大吉。”他突然從刀狻猊對面的位置上像魚一樣滑了出去,一眨眼,人就已經不見了。

刀狻猊也瞠目結舌,“原來我惹上的是這種麻煩……麻煩到輕薄和尚聽到名字連酒錢也不付就逃跑了。”刀狻猊對甄莘-居然有點兒欣賞起來了,無論如何,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美女能把“青樓第一薄幸”輕薄和尚嚇跑,那可不是一般人隨便可以做到的。

甄莘-自然不知道刀二公子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舉杯對月正在欣賞她。

事實上她正在忙著追一只兔子,那是她今天晚上的晚餐。

如果刀狻猊現在看見她肯定要大吃一驚:她現在白天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夾裙,一頭亂七八糟打結的頭發,挎著個竹籃沿街賣茶葉蛋。晚上躲到城外的樹洞破廟里過夜,晚飯往往就追兔子了事,有時候追不到兔子還追老鼠。

她盡量不讓自己餓著。

因為江湖巡捕御龍氏在追她,理由是官府出了五千兩黃金。

事實上這一個多月來她只有在“神悟刀家”的那一天飯是舒舒服服吃的,覺是安安穩穩睡的。她之所以答應白禿頭盜取白玉老虎那檔子事,是因為白禿頭在她走投無路差點兒被御龍氏逼得去跳崖的時候救了她一次──把她藏進白虎喪門釘家的豬圈里。御龍氏做夢也想不到妖嬈明艷的甄莘-會往豬圈雞籠里鉆,讓她逃過了一次。

她自覺是個不錯的女人,除了有點兒愛唬人,有點兒愛吹噓,其實并沒有什么壞處。

可惜不管是御龍氏還是刀狻猊,沒有人和她有相同的感覺。

她現在心里在抱怨為什么最近的兔子越跑越快,快得她都要追不上──風餐露宿,她的體能下降了,她知道卻沒有辦法。她的武功和輕功并不太高,讓她縱橫江湖的是她那把“苦寒勾”,聽說那是萬年冰山中凍結了不知多少年的鐵石所打,一旦“苦寒勾”出手,周身五丈方圓遇水成冰春木凋葉,劃破傷口則寒毒入體,無藥可救。一柄“苦寒勾”讓她名震江湖,可是現在“苦寒勾”卻不在她身邊。

所以她只好逃。

“啪”的一聲,她終于用石頭打死了那只兔子,她的肚子也餓得快要發瘋了。她這幾天東躲西藏,雖然挎著茶葉蛋,但誰見過拼命往自己嘴里塞茶葉蛋的賣茶葉蛋姑娘?所以她只好忍。

心滿意足地把那只兔子撈在手里,她張望了一下四周: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追到了什么地方,但依稀樹影幢幢烏黑一片,看起來也很荒涼。于是坐下來就地起火剝皮,她準備開始享用這幾天來的第一頓美食。

點火,烤到半生不熟有肉的香味飄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忍耐不住,把那兔子烤熟的部分剝下來吃了,再過一會她索性茹毛飲血,不管它熟不熟,片刻間把那只兔子吃得干干凈凈。

正當她吮吮手指意猶未盡的時候,頭頂上突然有人嘆了口氣,“原來當人餓瘋的時候,和狗也差不了多少。”

甄莘-嚇了一跳,立刻笑了──她聽出來是誰的聲音了。笑盈盈地抬起頭,只見不遠的樹梢上有人青袍繡虎,風神俊朗的模樣,赫然是刀狻猊,“我當是誰,原來是刀二公子。”

她這一出聲一抬頭,把刀狻猊也嚇了一跳,“甄姑娘?”

甄莘-大大咧咧地點點頭,一張遍布泥污的怪臉,一身不知多久沒有洗過的破衣破裙,渾身散發著惡臭還捧著兔子骨頭。她卻笑得很有趣,“人生何處不相逢,不知道深更半夜,刀二公子在這樹林里干什么?”

刀狻猊苦笑著看著甄莘-,他對刀望山發誓要把這個女人抓回家或者殺了這個女人,但是現在他卻覺得要先把這個女人洗干凈,然后再談要抓要殺的問題,“這里是‘問柳客棧’的后山。”他說,“我在房間里聞到烤兔子的味道,出來探探。不知道甄姑娘在這里玩耍,失敬、失敬。”

她當聽不懂他在嘲笑,“每次遇到刀二公子,我就感覺快要遇到好事了。”她丟下那些兔子骨頭,伸了個懶腰,“現在我想好好洗個澡,然后好好吃頓飯,最后好好喝口茶。刀二公子最體恤老弱,遇到我這落難女子,想必不會丟下我不管吧?”

刀狻猊聞到她滿身惡臭都快要吐了,他發誓他活到二十三歲沒見過這么臟的人,尤其這個人還是個女人,“每次遇到你,我都感覺我快要倒霉了。”他嘆口氣,指了指他重金暫住的“尋花閣”,“樓下是澡房。”

甄莘-簡直像趕著去投胎的小鬼,連多一秒鐘都待不下去,-那間便在刀狻猊面前消失了。相信她的輕功從來沒有這么好過,居然連一句多謝都來不及說。

他的確感覺到,他快要倒霉了。

輕薄和尚的話,果然是很少出錯的。

她現在很滿意她目前所遇到的一切。

因為她正在泡澡。

泡在加了茉莉香料飄浮著花瓣的澡盆里,居然還有丫頭給她捶腿捶背,幫她洗頭擦臉,她簡直想一輩子待在這澡盆里不出來了。

四周是淡淡的茉莉清香,舒服得讓她直想睡覺。

奇怪的是她混江湖也有五六年了,可在刀狻猊身邊的時候她就特別想睡覺,那個男人讓她有一種安全感,而且他雖然很倜儻,但是很君子。她承認沒見過這種好男人,雖然他有錢,但是有錢的男人很多,像他這樣即有錢又有風度又風趣的男人真不多。

難怪他有人愛。

而且還是很多人。

甄莘-懶洋洋地浸在干凈舒服的熱水里,泡到連丫頭都差點兒以為她淹死在澡盆里了,才戀戀不舍地起來,穿衣,出門。

刀狻猊已經整好了一桌清淡小食,他自己正端著一小杯輕薄和尚釀的“揚州酒”,淺淺地呷著。

大門口蓮步姍姍走進來一個藕色衣裳的清秀女子,他一開始沒太留意,還沉浸在“揚州酒”的深沉滋味當中。突然那位“清秀女子”對他拋了個媚眼,笑吟吟地問:“不認識我了?”

刀狻猊抬起頭來,這位姑娘彎眉秀眼,不濃不艷,端端正正一個普通姑娘,既沒有當日在“神悟刀家”那么嬌媚無雙,又沒有剛才那么丑惡嚇人,但她的的確確就是甄莘。他看了一眼,只好繼續苦笑,“原來你長得并不怎么美。”

甄莘-斜眼橫睇,眼神是一千分一萬分的嬌嬈,讓她整個人頓時嬌媚了十倍,“女人只要打扮的時候很美,就是很美了。”說著她很斯文地開始吃刀狻猊桌上的清淡小菜,好像剛才在野地里啃半生不熟的兔子肉的不是她。

刀狻猊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說:“你是要跟我回家呢,還是要我現在殺了你把你的耳朵、鼻子什么的帶回家?”

她眼睛都沒眨一下,“我當然跟你回家。”

“你確定?”他挑起眉問。刀望山為江湖“伸張正義”的脾氣到老不改,甄莘-要是跟了刀狻猊回去,刀望山必然是綁了她交給武當處置,說不定還要折磨折磨,以示懲戒。

“你問我要活十天還是活一個時辰,我當然選活十天。”甄莘-嘆了口氣,滿眼幽怨。

刀狻猊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半晌才說:“說吧,你還有什么麻煩要賴在我身上?”甄莘-居然見了他不逃反而要跟他回家,除非她瘋了或者就是她現在有比遇到刀狻猊更大的麻煩。

甄莘-的眼睛亮了亮,咬著嘴唇笑吟吟地瞅著刀狻猊,“御龍氏在追我。”

刀狻猊頓時覺得一個頭有兩個那么大。

“你要保護我。”她笑得更燦爛。

他快要覺得一個頭有三個那么大了。

御龍氏,江湖巡捕,四十八歲。十九歲開始為官府擒兇,除了“江湖第一殺手”西門殺之外,無一人逃脫。

御龍氏一身追蹤術和“套馬鞭”法是所有做過壞事的人聽見了都要頭疼的。聽說無論你躲到哪里,只要他見過你一面就一定能找到你,只要他找到你他的“套馬鞭”就一定能套到你的脖子上,然后“咯啦”一聲拉斷你的脖子,把人頭拿回去領賞。

最讓刀狻猊頭痛的不是“套馬鞭”,而是御龍氏,他是個好人。

他怎么能為了甄莘-和御龍氏作對?

問題是他現在偏偏不想殺甄莘-,他覺得這個女人雖然很可惡,但是要殺死她似乎也有點兒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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